第2節(jié)
紫鮫珠產在遙遠的海外異域,不但夜明發(fā)光,傳說還能給人帶來吉運,海上行走的人,要是能遇到,就是幸運。 “戴上了它,爹的阿芙一輩子就會順順遂遂,無病無災?!?/br> 父親當時的音容笑貌,此刻依舊歷歷在目。 但那次出海之后,他卻再也沒有回來了。 “阿芙,爹回來了,給你帶來了項鏈,你喜歡嗎?” 父親望著她的目光里,含著無盡的慈愛。 “爹——” 嘉芙笑著流淚,朝他伸出手,叫著父親,這個世界上曾最疼愛她的男人。 最后一口珍貴的空氣從她的肺腑里逸出,她那雙指甲已然破碎流血的雙手,無力地從空中慢慢垂下,搭在了柔軟溫暖的胸脯之上,唇邊帶著微笑。 第2章 澡間里氤氳的白色霧氣漸漸散淡,空氣變涼。 檀香已經看了嘉芙好幾眼。她整個人下縮,浸在那只香樟浴桶里,剛洗過的滿頭半潮青絲用支釵子松松地綰在頸側,額輕靠在桶壁上,雙眸闔著,睫毛低垂,仿佛睡了過去。 她怕嘉芙受涼,忍不住輕聲催促:“小娘子,醒醒?!?/br> 嘉芙慢慢睜開眼睛,扶著濕漉漉的桶壁,站了起來。 雪肌膩理,玉膚耀目,上沾點點的晶瑩水滴,身段猶如一朵含苞初綻的嬌蘭。 檀香用條柔軟大巾將嘉芙身子連肩裹住,丁香遞上預先備好的衣裳。嘉芙擦干身子,套了衣裳出去,幾個粗使婆子便進來收拾,內中一個姓王的婆子,剛來沒多久,聞到澡湯里散出的香氣,忍不住問:“小娘子天天用的這是什么香?怪好聞的。我孫女下月嫁人,我回去買些給她添妝。” 檀香為人親善,笑應道:“王mama,這叫羯菩羅香,也叫凍龍腦,南天竺運來的,我聽小娘子說,在那邊原本也值不了幾個錢,但漂洋過海地運到咱們這里,一錢也就一兩銀了?!?/br> 王婆子嚇了一跳,咂舌:“我的個娘!這也忒貴了,哪里買得起!小娘子的澡水里天天加這個,一個月下來,那要費多少銀錢?這洗的不是香湯,竟是錢湯了!” 另個婆子“嗤”的笑出了聲:“老王,這話也就你自己說說,出去了千萬別亂講,免得惹人笑話。東家什么人家?再貴的香料,到了東家這里,也不過就是土坷垃。莫說一錢一兩銀,就算十兩銀,小娘子要用,不過也就是吩咐一聲的事?!?/br> 泉州海貿繁榮,南熏門、涂門外的大小港口,每天無數船只進進出出,近如占城,暹羅,蘇祿,遠到大食、麻林,比刺,來自海外異國的各種貨物琳瑯滿目,香料是其中一個大類。甄家是泉州巨富,擁有的船隊數一數二,再珍貴的香料,到了甄家這里也無稀罕之處,這婆子的話雖有些夸耀在里,但也不算錯。 王婆子頭點的如小雞啄米,訕訕地笑:“是,是,是我沒見識,說錯了話……”抻著脖子又使勁聞了口香氣,方和人一道抬水出去。 檀香出來,見嘉芙打開了香料盒,取玉勺挑了一勺,知她要加到那只鳳頭香爐里,忙上去替她揭開爐蓋。 “這事我來便可。小娘子當心,萬一燙到了手。” 嘉芙將香料投入爐中。香料觸火,發(fā)出悅耳的輕微滋滋聲,伴著一道裊裊升起的青煙,她微微彎腰,抬手,將香煙朝自己的方向扇了幾下,隨即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檀香看著,心里有些不解。 小娘子向來不愛在房中熏香,只插鮮花,卻不知道為什么,那日從西山寺回來后,忽然就變了喜好,房內不但改熏這凍龍腦,連洗澡的香湯里也要加入搗碎的粉末。 這便罷了。檀香在甄家多年,跟著小娘子,多少也知道些香料的種類和優(yōu)劣。凍龍腦自然是上品,香氣輕靈而溫雅,后味含甜,價錢不菲,但在同屬的脂香料里,并不算頂級。頂級的是龍涎。因兩種香料的外形顏色肖似,味霧也像,非行家不能分辨,故常有jian商以凍龍腦充龍涎售賣。 龍涎雖稀少,但甄家并不是沒有庫藏,小娘子既改用熏香,怎不取龍涎,要用這稍次的凍龍腦? 檀香忍不住問了一句。 嘉芙盯著鳳嘴里噴升而出的一團青煙,淡淡道:“龍涎是御貢香,我用不合?!?/br> 檀香恍然:“還是小娘子想的周到?!?/br> “明天出門記著帶上。我的衣物也全要熏這凍龍腦,熏的久些,別的一概不要,別弄錯了。” 檀香笑道:“小娘子放心,我都備好了,不會錯的?!?/br> “夫人來了!” 嘉芙轉頭,見母親孟氏和她身邊的劉嬤嬤到了,臉上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孟夫人帶著女兒坐到床沿邊:“身體怎樣了?睡覺可還恍惚?” 初九日是嘉芙父親的三周年祭。那日她隨祖母胡氏、母親孟夫人及哥哥甄耀庭同去西山寺做大祥法事,當夜宿于寺中,她和孟夫人同屋而眠。次日清早,孟夫人醒來,發(fā)現女兒淚流滿面,嚇了一跳,問她緣故,她搖頭不說,只一味地抱著她,又哭又笑,孟夫人被嚇的不輕,疑心她在寺外撞到了不干凈的東西,去求了靈牌符水,當天帶她回家,她精神瞧著還是恍惚,這幾日才好了起來。 嘉芙道:“女兒早就好了。娘不必擔心?!?/br> 孟夫人端詳了下女兒,見她笑靨盈盈,氣色果然也好,愛憐地摟她入懷:“你爹一走,轉眼就是三年,你哥頑皮不聽話,娘的跟前就剩你貼心,明日就又……” 她停住。 明天,嘉芙就要和孟夫人還有哥哥甄耀庭一道,北上去往京城了。 甄家人這趟北上,明面上是去給衛(wèi)國公府的裴老夫人祝壽,但其實,更是為了嘉芙和國公府世子裴修祉的婚事。 婚事一年前就議好了,只等嘉芙孝滿cao辦。雖說是續(xù)弦,那里已經有個五歲的繼子在等著,但甄家再有錢,故去的父親也只有個秀才的功名,她能嫁入國公府做世子夫人,已是極大的高攀。這婚事能成,中間也費了一番周折。 女兒有了歸宿,對于甄家來說,這更是天大的好事,孟夫人自是高興,但想到女兒出嫁后,京城和泉州之間路遠迢迢,母女再見恐怕不易,國公府又門高院深,自家門第不及,擔心她日后難以立足。愁完這個愁那個,此心事涌出,眼角便隱隱現出淚光。 劉嬤嬤忙揀好話勸:“小娘子嫁的不是別家,國公府是知根知底的。世子品貌出眾,人中龍鳳,從前來泉州時,對小娘子怎樣,夫人你也知道的,何況,那邊的二夫人跟夫人您還是親姐妹,都是一家人。小娘子一過去,就是國公府世子夫人了,以后福氣不知道還有多少,夫人有什么可擔心的?” 孟夫人被勸住,轉為笑,拭了拭眼角,牽著女兒的手道:“是娘多想了。走吧,不要叫你祖母等久了?!?/br> …… 嘉芙祖母胡氏是甄家的當家主心骨,精明強悍,不輸男子,從前一心盼著兒子考取功名,丈夫去世后,為了不讓他分心,家業(yè)全由自己一手打理。嘉芙父親性情卻疏闊放達,對功名興趣不大,考中秀才后,屢試不第,到了他三十多歲,一怒之下,索性放棄功名接掌祖業(yè)。不想三年前,嘉芙十三歲那年,他隨船隊出海,不幸遭遇風浪而歿。胡氏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悲慟可想而知,但這老婦人扛了過來,改而把希望寄托在了嘉芙哥哥甄耀庭的身上。他大了嘉芙兩歲,今年十八,對meimei極好,可惜不大長進,學業(yè)一塌糊涂不說,家中生意也不上心,整天在外廝混,這會兒已經掌燈了,人還不見回來。 嘉芙跟著母親來到祖母房中。老太太濃眉寬額,容貌嚴厲,嘉芙和她并不親,從前甚至有些怕她,連孟夫人在她跟前,也不大敢說話。帶著女兒向她問安。 老太太問明天北上的準備,孟夫人忙應:“娘放心,國公老夫人的壽禮我親自預備的,還有給宋家的禮,全部點檢過,都已經上了船,京城那邊的房子也妥了,過去就能住。” 嘉芙這趟進京,就不再回泉州了,留在那里等待成婚。為方便接下來的婚事cao辦,甄家特意在京城置了房子。 老太太又問了幾句,孟夫人一一應答,十分周全,無一錯處,老太太滿意了,說:“去了京中,不要算計銀錢,該怎么用就怎么用。裴家門第是高,只是門庭大了,那些看不見的難處,未必就比我們少。何況如今宮里變了天,裴家也沒從前那么風光了,他家肯做這門親事,看中的不是阿芙這個人,是咱們的錢和來錢的路子?!?/br> 孟夫人道:“娘放心,媳婦知曉?!?/br> 老太太嚴厲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絲笑容:“你也命苦,嫁到了我甄家,和我一樣,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好在還有一雙兒女是盼頭,阿芙如今嫁的好,你往后也能跟著享福了?!?/br> 孟夫人出身官宦之家,父親當年外放福建做官時,出了個大紕漏,靠著甄家祖父出錢幫忙,才渡過難關,為表謝意,便將一個女兒下嫁到了甄家。原本兩家關系不錯,但隨著孟大人和甄家祖父相繼去世,孟家兒子不景氣,又自持身份,不肯主動和甄家親近,兩家關系慢慢也就疏了下來。但孟夫人嫁來后,和丈夫感情極好,此刻被老太太的一句話又勾出了傷心事,眼睛一紅,卻不敢流淚,只笑道:“娘說的是,我也是這么想的。” 老太太點了點頭,轉向在旁一直沉默著的嘉芙,叫了她一聲。 嘉芙知她有話說,便跪到了她面前的一張墊子上:“祖母請吩咐?!?/br> “孝悌乃是百行之本。我們家什么情況,你心里清楚。雖說人貴自立,但你嫁入裴家,總是件好事。我是早晚要走的,這份家業(yè)留給你哥哥,往后你在裴家要是出頭了,少不了要你提攜他幾分。祖母的話,你記下了?” 嘉芙道:“孫女記住了?!睉B(tài)度十分恭敬。 老太太望著她的眼神里,透出了些難得的溫情,點頭道:“你起來吧,回去早些休息了,養(yǎng)好精神,明日一早還要上路?!?/br> 第3章 老太太那里出來,孟夫人就問兒子的去向。 家中管事張大說不上來,只道晌午他還和自己在碼頭數點運上船的明日上路的物件,后來自己一忙,轉個身,他就連同小廝一起不見了,人去了哪里,卻是不知。 這趟北上,嘉芙的哥哥甄耀庭自然是要同去的。明天一早就要出發(fā),這會兒他人卻不知跑去了哪里。孟夫人忍不住抱怨。張大自責:“小的疏忽了,這就叫人去找。” 孟夫人嘆了口氣:“罷了,我沒怪你,他兩腿長自個兒身上,總不能叫你一眼不錯盯著他。叫人去他平常往的地方瞧瞧就是了?!?/br> 張大應下,轉身匆匆去了。 孟夫人又送女兒回了房,叮囑她早些睡下,自己才走了。 夜?jié)u漸深了,整個甄府里安靜了下來。 明天一早,就要出發(fā)北上了。 這些天,前世的種種,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在嘉芙的腦海里如海波般翻涌。 今夜更是徹底無眠。 前世的這個夜晚,她記得自己也渡過了一個無眠之夜,但心情卻和今夜完全不同。 那時候,除了忐忑,更多的,還是欣喜和對于未來的憧憬。 如果不是曾經死過一次,現在的她,又怎么可能想的到,她將要嫁的良人,衛(wèi)國公府的二表哥裴修祉,竟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一個人,竟把自己拱手相讓給了另一個男人。 關于她即將要嫁入的衛(wèi)國公府裴家的種種,再沒有人比她知道的更多了。 衛(wèi)國公府有兩房,二房的孟夫人是自己母親的姐妹,生有三表哥裴修珞和四表哥裴修宏。裴修祉行二,是長房辛夫人的次子,但和裴修珞裴修宏一樣,嘉芙也叫他表哥。 裴家最風光的時候,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時,國公府裴老夫人的長女文璟才貌出眾,被立為太子妃,沒幾年,太子繼位成為天禧帝,她也成了皇后,可惜天妒紅顏,次年就感染時疫,在皇家寺院內養(yǎng)病一年多后,不幸離世。 元后雖去了,但裴家的圣眷愈發(fā)隆盛,維持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也就在那段時期,漸漸長大的裴家長孫、世子裴右安以少年宰相的美名而聲滿京華,裴家風光,一時無兩。 所謂月滿而虧,盛極則衰,對于裴家而言,頹運似乎全都起始于衛(wèi)國公的去世。 事情發(fā)生在天禧十六年。當時塞北邊境不寧,衛(wèi)國公此前奉命領軍鎮(zhèn)邊,是年染病而亡,當時裴右安隨父同行軍中,撫亡父靈柩而歸。誰知不久之后,京中竟起傳言,說衛(wèi)國公府世子裴右安飲藥酒后,逼jian了衛(wèi)國公的一個美貌小妾,被家仆撞到,小妾羞憤自盡,辛夫人雖極力為兒子壓下,試圖遮掩這丑聞,但無濟于事,最后還是被御史臺一本參到了天禧帝的面前。 本朝以孝立國。父親熱孝期間,裴右安因身體緣故飲用藥酒,原本情有可原,但父親尸骨未寒,做兒子的竟借酒犯下邪yin,這就罪不可赦了。天禧帝不信,親召裴右安問話,本想為他開罪,但據傳言,當時他竟一言不發(fā),等同認下了罪名。天禧帝無奈,奪了他的功名,革去世子之位,他出京,離開了裴家。 如同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曾經毫筆風流,光芒耀眼的衛(wèi)國公府世子裴右安負著污名,就此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里。那一年,他十六歲。 裴家此前的圣眷太過濃厚,風光了那么多年,難免招來嫉妒。出這樣的事,一度成為眾人背后議論的話題。但這還不是裴家衰運的全部,隨后幾年間發(fā)生的宮廷之變,才是真正影響了京城那些高門世族命運起伏的決定性因素。 兩年后,天禧十八年,天禧帝病重,傳位給8歲的太子蕭彧,因蕭彧年幼,除了指定輔政大臣,特意還將太子托付給了他十分信任的弟弟順安王,由順安王監(jiān)國協助理政,直到太子親政。 后來有傳言,據說天禧帝臨終前,特意叮囑順安王,讓他防備云中王蕭列不軌。他對這個頗具雄才,又有戰(zhàn)功的皇弟一直不放心,但蕭列多年來表現的循規(guī)蹈矩,加上天禧帝性格偏軟,始終猶豫不決,兄弟之間也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下來。 在順安王涕淚交加的叩首應承中,天禧帝放心而去,八歲的蕭彧成為大魏新帝,定年號承寧,順安王攝政。 再兩年后,到了承寧三年,少帝在一次秋狩中意外墜馬身亡,向有賢名的順安王被朝臣順理成章地推舉為新帝,大魏開始進入了永熙紀年。 順安王的上位,過程也并非一帆風順。當初被先帝指為輔政之一的張?zhí)敌郧楣⒘遥毖陨俚鬯酪蚩梢桑Q順安王謀害少帝。更有人一廂情愿地臆想少帝并未死去,而是被身邊的忠心之人保住逃走了。但這些反對和質疑的聲音,很快就被絞殺。順安王在另一輔政大臣的力舉之下稱帝,將以張?zhí)禐槭椎囊蝗号f臣殺的殺,貶的貶,很快立穩(wěn)朝廷。 從多年前衛(wèi)國公死后,裴家就少了個立于朝廷的主心人,裴家年輕一輩的子弟里,自裴右安出京,剩下也無出挑之人。況且,一朝皇帝一朝臣,裴家女兒曾是天禧帝的元后,裴家和天禧一朝關系深厚,盡管對于順安王的登基,衛(wèi)國公府一聲不吭,絲毫沒有表示過半點反對的意思,但想借此恢復從前的皇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永熙帝對裴家不冷不熱,京中富貴場里的人,哪個不知道,衛(wèi)國公府已是強弩之末,明日黃花,門庭大不如前了,如今甚至還要看著親家宋家人的臉色辦事。 嘉芙新生的這年,就是永熙三年,順安王做了兩年多皇帝了。 她不知自己怎會回到了從前。她的生命明明已經到了盡頭,最后一刻,在幻象里再次見到了父親,醒來就發(fā)現自己又活了過來,回到了十六歲的這一天,父親的三周年祭。 幾人高樓起,幾人高樓塌。 嘉芙知道,再用不了多久,大魏皇朝里的許多人,命運或許又要發(fā)生跌宕起伏的改變了。 就在前世,她嫁給裴修祉后,沒過一年,兄弟鬩于墻,永熙帝對云中王蕭列下手,蕭列打著為承寧少帝昭天的旗號借機起事,雙方開戰(zhàn),大魏半壁江山隨之陷入戰(zhàn)亂。 而嘉芙的命運,也因為這場蕭家人爭奪皇權的戰(zhàn)亂,發(fā)生了徹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