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傍晚
斜陽從落地窗灑進來?;覊m以空氣作分散媒的膠體,水母一樣地飄浮。 陸久拉上窗簾,午后慵懶的歡愉消失無蹤。 啪一聲,暖橘色夜燈被點亮。 床沿,男孩子專注地研究平板電腦上的簡略程序。 她躡手躡腳上前,從后頭環(huán)住他,“時間不夠,代碼我只寫完第四周期。” 左京短短地嗯了聲,手一勾,室內(nèi)只剩玄關(guān)處的微弱照明。 心跳怦然成一支四八拍的降b小調(diào),是變奏曲。 陸久觸碰開關(guān),屏幕中央,漏斗形透明亞克力板內(nèi)的暗色晶體振蕩了下,開始在半空中打旋。 隨著無聲流淌的旋律,角速度愈發(fā)地快,直到最高點,蒸汽逶迤著紗尾墜入深海。結(jié)晶的過程如同鯨落,死去抹香鯨的皮脂和臟器在水中化開,喂養(yǎng)無數(shù)生物。 半分鐘,碘完成升華。 紫色晶體停止下沉,折射出浮動的星火。 一趟鮮活而靜謐的旅程至此結(jié)束,鯨魚骨骸找到了沉船的墓園。 他猛地側(cè)過頭吻她。 味細胞的突觸似乎被活化,海冰的涼意和略澀的氯化鈉涌進唇舌。 很急,很兇,驚慌失措。 陸久撩開他的上衣,不帶欲望地一寸寸撫過脊梁骨,“……左京,生日快樂?!?/br> “你說過了?!?/br> 只不過這回比我喜歡你來得更灼熱,大概是,巖漿與核聚變間的溫度差。 左京摁下床頭燈。 拇指無意識地摩挲了下食指,捧起女孩子的臉,又貼上去,“你真好?!?/br> 她被這沒頭沒腦的三個字給逗笑,“我還想對你更好?!?/br> 他將她抱緊。 陸久將腦袋擱在男孩子的肩上,一語不發(fā)。心里猜他會不會哭鼻子,但很快又否決了,左京比她來得沉穩(wěn)多了。 他的聲音一如往常地平和:“想聽你多說一些,做這個禮物的過程?!?/br> “嗯?!标懢脩?yīng)下,故事不長,很好發(fā)揮。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講述瓶頸時,女孩子的聲音會變得沉一些,緩緩思索那時是如何偵錯又重來。 畫面似曾相識。 一班晚十點的電車,垂著腦袋困倦的霓虹燈,以及眼前認識不到兩個鐘頭的異國少女。 陸久毫無自覺,她那時亦用同樣的溫柔,向他展示玻璃罐子里珍藏的宇宙。更不會知道,也是這樣無心的言語,掀翻了他心中千百張面孔。 當(dāng)下,憧憬的、家人教導(dǎo)的、社會期望的,各個在叫囂。 他早已懶得多做無用功的掙扎。 抬眸卻見那雙明亮的眼睛無聲地閃爍,這個故事因而有了開頭。 合上眼皮,唇珠傳來酥麻的觸覺。 陸久悄聲地問:“在想什么呢?” 左京拉開她的手。揉了會兒,情色地舔了口,嘴上卻說:“想帶你去吃蛋糕?!?/br> 話題跳得快,陸久險些跟不上,但她不會拒絕他。 撿起被扔到地上的長裙,他讓她穿上自己的飛行夾克。 酒店大廳,不等陸久上網(wǎng)搜索地點,咖啡館早已選定,顯然是預(yù)謀。 打車后發(fā)覺,那兒離理工大不遠。 從車水馬龍的大街拐進巷弄,咖啡館不顯眼,門口一只貓大爺懶洋洋地打盹。 陸久選了靠窗的方桌,桌上擱著盆多rou植物。 點好了飲品,閑來無事,她幼稚地探手輕輕戳了戳朧月的葉瓣。抬頭見男孩子用帶笑的眼睛注視自己,他也碰了那瓣肥厚的葉子,順便扣住她的手。 陸久試著轉(zhuǎn)移注意力:“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間店的?” “下午去參觀滬江大學(xué),無意間路過這兒?!?/br> 男生說了一個古老的名字,像一株奇怪的藤蔓攀上墻壁。 “滬江大學(xué)現(xiàn)在叫做理工大學(xué)?!倍藖砜Х鹊姆?wù)員接了話,“那兒是徐志摩先生的母校?!?/br> 他將陸久來不及翻譯的介紹流利地化作日語,“至于徐先生呢,他是二十世紀中國著名詩人?!?/br> 紅絲絨蛋糕穩(wěn)穩(wěn)地被放下。 服務(wù)員在離開前友善地笑說:“歡迎來到上海,祝你們旅途愉快?!?/br> 誰想得到這間店的服務(wù)員會日語呢。陸久像只被比下去的孔雀,頓時泄氣。 好在,一勺子下去,甜品彌補了情緒。 她用另一只湯匙,舀了口湊到男孩子唇邊,等他含住,分享秘密似地壓低聲音:“好吃的。” 左京咽下蛋糕,點頭表達贊同。 心情回到雀躍的高點,陸久攪拌摩卡上層的鮮奶油,補充道:“滬江大學(xué)和機械學(xué)院合并后,成了今天的理工大。不過它在魔都,不是特別著名的學(xué)校。” “知美說,”他頓了頓,一時間不知該不該講完,“那兒是淞滬會戰(zhàn)的戰(zhàn)場?!?/br> 陸久一怔。 左京簡單地替這個話題作結(jié):“她本科學(xué)歷史?!?/br> 門口的那只花貓不知何時溜進來,晃著毛茸茸尾巴向陸久咪嗚了聲。舔了舔她的手背,自顧自跳到她腿上,圈好一個舒服的位置,不再搭理人。 陸久順著貓毛,覺得該說點什么,氣氛多心地干癟起來。 “我以為她是藝術(shù)相關(guān)專業(yè)?!?/br> “知美小時候想當(dāng)漫畫家。”他似乎回憶了一樁趣事,臉頰勾起小小的括號,“不過她高中那會兒和歷史老師起了爭執(zhí),志愿就換了?!?/br> 陸久不解地停下動作,“爭執(zhí)?” “她的歷史老師傾向右翼?!彼滤牪幻靼?,拐了個彎,“立場較為親美?!?/br> 大抵不止親美。她逛過知乎的問答區(qū),也因此抵制過一部漫畫。 貓咪不懂得社會學(xué),轉(zhuǎn)了圈腦袋,尾巴一掃,無聊地打呵欠。 這段對話又干澀地過去了。 左京走過來,彎下身子摸貓的背脊,貓卻齜牙咧嘴,往陸久懷里縮了縮。 他無奈地沖她笑了下,藏了些許委屈,“它不喜歡我?!?/br> 陸久發(fā)覺,她似乎知道原因,“可能是因為,物種不一樣。你咬我的時候像只柴犬。” 他輕輕撩開她垂在頸側(cè)的半長發(fā)。膩白的皮膚給了玫瑰恣意橫陳的床。 這個片刻,應(yīng)該要向黃昏時分的老電影致敬,說句被引用千萬遍的情話,然后獻上虔誠的吻。 可惜,鈴聲響了。 左京掃了眼來電,披上飛行夾克,頑皮地順走最后一口紅絲絨蛋糕,讓她等會兒。 三分鐘過去,那個會說日語的服務(wù)員端來一塊布朗尼。 布朗尼的味道也很好,只是回味偏苦,和他點的濃縮咖啡一同讓舌尖發(fā)顫。 陸久含了口奶油,緩解突如其來的味覺沖擊。 又等了一刻鐘左右,杯子見了底。 微博勤奮地刷新動態(tài),乏味而嘮叨。 貓咪被放下,它委屈巴巴地看著陸久,像在求她多擼自己一會兒。 陸久狠下心拒絕了。她要先去找自己的男朋友。 收銀臺,服務(wù)員告訴她帳已經(jīng)結(jié)清。 她懵然地推開玻璃門,小家伙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