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二人一道回頭,就見有橙金的熒光自地上悠悠蕩蕩向天空而去,是人界的百姓為慶和新年而放的天燈。 “我今日在集市上聽說,因明君在位,今年天下風(fēng)調(diào)雨順,為慶賀四海昌平祝禱來年政通人和,家家戶戶都被允放燈,”常嘉賜笑道,“那么那么多,比天上的星星都要美……” 果然,起先只是一兩盞,可隨著子時的到來,熱鬧的爆竹聲中,更多的燭火騰空而起,伴著滿滿祝禱的燈盞,寸寸飛舞,將天都照成了金紅之色,美不勝收…… …… 辰部的主屋內(nèi),一道黑影坐在床前,已是半晌都未挪過位了,紅腫的眼睛像是流干了淚,只傻傻地瞧著榻上沉眠的人,嘴里不時的絮叨兩句。 “……長老食言,說好要平安的……為什么不算話……大家都騙人,連長老也騙人……” 忽然那黑影耳朵一動,隱約聽見外頭傳來的呼喊聲,黑影遲滯片刻磨嘰著站起緩緩來到了窗邊。 一見之下,不禁一呆,就見空茫的青鶴門上空竟然飄滿了一盞一盞閃爍的燈火,炳輝如星,璀璨似月,也照亮了這一室的沉暗。。 魚邈不知那是何物,凝望須臾,只覺像瞧見了滿天星頭,他恍惚地彎起了眼,忍不住叫道:“長老,你快醒來看看,真是好看……” 而在他的嘆息間,床榻之上的人忽然輕輕動了動指尖。 …… 這樣稀奇的景象也惹得門中人紛紛探出頭來,原本沉寂多日的青鶴門都跟著鮮活了幾分。 后山石室中,另一個黑影正被鐵鏈綁縛掙扎不定,忽然他似有所覺地?fù)P起頭,自半寸小的石縫內(nèi)費力地向外看去。 明紅的燭火從他的眼前飄過,照出了黑影臉上紅紅金金交錯的血痕,也讓他清晰的看見了燈盞上所書的幾行祝禱詩。 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歲歲長相見…… 黑影怔然少頃,忽然卸下了滿身的氣力,只緊緊捏著手中的鎖鏈,一下一下急促的喘息起來,粗略聽著,竟仿佛像是嗚咽…… “祺然……” …… 有些燈盞飄過兩層浮云撞了山道便已散了,還有幾盞卻堅韌不撓,一路蕩出青鶴門,浮過峰巒疊嶂,飄向了山林深處…… 半輪峰的山巔,一個男子屈膝而坐,另有一人仰靠在他的懷中,緊闔雙眼。 忽然涼風(fēng)一陣,拂過男子的鬢發(fā),讓他竟緩緩睜開了眼。 憔悴凹陷的眼窩中,混沌的眼珠一動,慢慢向上看去,明明已是模糊難視,可今夜他卻像是看清了什么,嘴角還露出了一絲淺笑。 “暮望……出太陽了嗎……” 秋暮望挨著對方的臉也跟著揚起,然后輕輕“嗯”了一聲。 “有太陽了,又是一天……”懷里的人虛弱的呢喃。 “還會有下一天的,然后下一年……”秋暮望摸著他的頭發(fā)說。 沈苑休順著他的手艱難的點頭,將目光落到了眼前人的臉上,他想抬手,卻沒了氣力,只能用視線一遍一遍的梭視對方,想要將那人的一眉一眼都深深記下,只可惜看著看著,那人的輪廓都開始漸漸消散了。 “暮望,”沈苑休忽然喊了一句,“我有些害怕……” 秋暮望低下頭看他,眼神如淵:“你想讓我陪著你一道嗎?” 沈苑休竟然頷首:“你……愿意嗎?” 秋暮望盯著懷里的人:“我愿意,可我知道,你不愿意?!?/br> 自己若是真如他所愿陪他一起離世,這人只會一去不回,而留自己一人獨自入輪回道,投胎轉(zhuǎn)世,然后連這一世的所有,連他一道都忘個干凈。 “你還想騙我?” 被拆穿了伎倆的沈苑休只能無奈一笑:“好吧……可是……我還是贏了?!?/br> 秋暮望若是死了,便能舍了自己,下輩子從頭再來,重新好好活下去。若是為了記住自己而不愿意死,那他更只有好好活下去。 “是啊,算無遺策,天賦過人……青鶴門高徒沈苑休?!鼻锬和氲疆?dāng)年世人對他的評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人對視,秋暮望緩緩低下頭將唇落在了那人的眼上,然后一路緩緩下移,自鼻尖滑至唇角,在對方冰涼的唇上細(xì)細(xì)摩挲,一下下直至那微弱的鼻息緩緩消弭,眼簾也徹底垂落,再無聲息…… 一滴淚終于自秋暮望的眼中落下。 遠(yuǎn)處那飄搖的燈盞不知何時已隱滅而去,輝煌過后,黎明前的天際只余一片漆黑…… 第一百二十八章 隨著天燈的愈加高遠(yuǎn), 漫天明紅漸漸遠(yuǎn)去, 良久之后,天空復(fù)又回到了一片黢黑之中, 常嘉賜卻仍是戀戀不舍的看著遠(yuǎn)方, 仿佛再多待片刻, 那光華還能閃耀起來,只可惜, 最后還是一無所獲。 一邊的東青鶴已靠在他的肩膀上睡了過去, 不過少頃,便不斷有溫?zé)岬囊后w自兩人挨近之處流下, 流過常嘉賜的耳后, 涼風(fēng)拂過, 那幾行溫?zé)嵊秩癁榱吮鶝觯宦讽樦鬟M(jìn)了他的脖頸中。 常嘉賜從懷里掏出一塊雪白的娟帕,轉(zhuǎn)身小心的托住東青鶴的上身,熟稔地把展開的帕子捂在了對方不停溢血的口鼻間, 然后又?jǐn)堉藦睦鏄渖下淞说亍?/br> 東青鶴有些重, 常嘉賜垮著肩膀勉力將其弄進(jìn)了屋內(nèi), 輕輕地放在了床榻上。 衰敗的軀體已經(jīng)承受不住日益躁動的內(nèi)息,這般破體流血在這些時日里常嘉賜都快見怪不怪了,只是今日這血卻出得格外多,沒多時那大灘大灘的鮮紅已經(jīng)浸沒了娟帕,也沾濕了身下的床榻。 常嘉賜只得一遍一遍絞了給東青鶴擦凈,也不知究竟來回了多少次, 染紅了多少水,天際魚肚白前,那血總算止歇了一會兒。 常嘉賜疲憊的靠在床頭,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身邊的人,然后又垂眼看著手里攥著的一樣物事。 一只梼杌獸的爪勾。 常嘉賜將其放在掌心把玩了一會兒便收了起來,然后湊近對東青鶴說:“聽說過年還要吃年糕,虧得我昨兒個跟那面攤師傅說好了,若是漏了什么就去他那兒取,他給我留著呢,我現(xiàn)在就去……放心,這次煮的肯定比昨天更好,不會焦,不會糊,也不會再……碎了,青鶴,你等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你等等我。” 常嘉賜說著,俯下身在東青鶴血色浮移的面上落下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轉(zhuǎn)身取下床邊掛著的長鞭、案后擺著的天羅刀,又招手喚來焦焦,然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 常嘉賜沒有浮云也沒有用瞬移口訣,他只是拉開門,沿著那村中唯一的小路緩緩而行。 沿途遇上不少農(nóng)戶,因著今年是個豐收年,個個臉上喜氣洋洋,還有蹦跳歡鬧的孩子,一路你追我打好不快活。他們都從常嘉賜身邊而過,間或回頭好奇驚艷看看戴著紗帽的他,常嘉賜穿著他昨日新買的衣裳,沒有劉員外的料子那么好,就是普通的粗布,但是卻很合身,袍帶勒出勁瘦的腰身,走起路來只讓人覺得步若流星如踏祥云。 “這是誰呀……” “沒見過……官府的嗎?” “當(dāng)官的不穿這樣,氣度像是教書先生……” “村里的教書先生也不這樣……” “……像是神仙……” 常嘉賜便在諸如此類的議論中悠悠而行,出了村,越過一座山頭,來到另一村,又越過一座上山頭……一村一村,一山一山,常嘉賜的腳程也沒有初時那么快了。 就在他氣息急喘,汗透衣背的時候,一邊同他擦身而過的樵夫忽然叫住了他。 “喂……小哥兒,小哥兒……” 常嘉賜停步。 樵夫看著他,拉下臉來:“小哥兒你這是要往哪里去?前頭可沒路了?!?/br> 常嘉賜問:“什么叫沒路?這腳下好好的不就是一條路嗎?” 樵夫黝黑的面色滿是凝重:“你是從何處來的?這方圓幾百里還有人不知這后頭幾個村去不得?你是要探親嗎?那前頭可沒有人,只有亂葬崗!” 說著還怕常嘉賜不信,又壓低了聲音道:“兩年前,傳說有妖怪從天而降,那村里的人可全都被妖怪殺光啦!白骨都摞在那兒呢!” 常嘉賜看看前頭,又看看樵夫,頷首道:“多謝提點?!?/br> “你、你不怕?!” 樵夫見這年輕人在聽了自己這樣誠心的告誡后竟然依舊不怕死的繼續(xù)往前,不禁著急的要來拽他,誰知手還沒搭上,對方的身影忽的一閃,再定睛一看,竟倏忽就到了前頭。 樵夫本以為自己眼花,誰知不遠(yuǎn)處的年輕人取下了頭上的紗帽,露出其下一張有些蒼白,但容色卻冶麗明艷的臉。 面對呆愕的樵夫,那臉綻出了一抹攝人心魄的笑,幽幽道。 “我不怕,因為……我就是那個妖怪……” 是的,這里的一切都拜他所賜,倒塌的房屋,焦黑的土地,凄慘死去的村民,當(dāng)年為欺騙東青鶴以凡人的身份混入青鶴門,他不惜用那么多無辜的性命做賠,他不就是個大妖怪嗎。 告別了那個被嚇得近乎癡呆的樵夫,常嘉賜來到這片廢墟,在一口枯井前站定了,井前還留著一個兩丈寬的深坑,是當(dāng)年常嘉賜將囚風(fēng)林中的梼杌引來此地時的落處,是的,也就是在這里,他第一次遇到了那個多管閑事的倒霉鬼,明明已是帶傷,明明被冠上了惡貫滿盈的名頭,卻依然要逞一把英雄,還壞了自己的好事。 常嘉賜打開掌心,里頭躺著一只梼杌的爪勾,便是那日自己見他最后一面時,沈苑休交給他的。 沈苑休想讓他再來一次常家村。 常嘉賜捏著爪勾開始在村里轉(zhuǎn)了起來,太陽已是西沉,暮色浸染大地,就像那樵夫所說的,此地滿目白骨,陰森只余鬼氣升騰,仿似人間煉獄。 可對于早就見識過煉獄或一直身處其中的常嘉賜來說,最大的惡鬼便是他自己。 跨過幾叢尸首后,常嘉賜忽然目光一閃,他在一處屋檐下發(fā)現(xiàn)了兩張幻形符,看那燒焦的字跡像是沈苑休的。 常嘉賜急忙蹲下身就著著符邊找了起來,寂夜之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尋覓了一大圈后終于在土下發(fā)現(xiàn)到了一只小小的瓷瓶,常嘉賜顫顫巍巍地將它捧在了手心。 猶豫了良晌,瓶蓋還是被他打開了,下一瞬一片沉黑中便顯出了一道綠光,飄飄散散,深深淺淺,沉浮了好一會兒才終于聚成了一道人形。 一人一影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便隔著一臂的距離兩兩相望,最后還是常嘉賜先開了口。 “對不住,來晚了,這么小一個地方,這些時日待得不好受吧。” 那影子并沒有生氣,只說:“我知道你沒死,也知道……你早晚會來的。” “你知道是我把你抓來了?”常嘉賜問。 賀祺然搖了搖頭:“是沈苑休抓了我?!?/br> “其實也差不多,”常嘉賜說,“他是為了我才抓你的?!?/br> “為什么?”賀祺然問。 “你愿意聽嗎?”常嘉賜也問。 賀祺然想了想,點點頭。 常嘉賜便上前在他身邊的臺階上坐下了,又對賀祺然招手,兩人竟像是多年老友一般肩并著肩相偎相靠。 “因為三魂咒,你知道的?!背<钨n說,臉上還帶了一絲笑意,淺淺的,“三魂咒其實有解,沈苑休當(dāng)年也中了,但是他……解開了?!?/br> 接著常嘉賜就將沈苑休的過往對賀祺然娓娓道來,他語氣低柔音色輕緩,就像在說一個神仙畫本里的故事,引人入勝。 “你是說……三魂鏡被打碎后散出的碎片進(jìn)入了幾個人的體內(nèi),將其一一找出用他們的魂魄作引,便能讓已碎的三魂鏡歸位?”賀祺然驚訝,他這么多年只被幽鴆允許待到偃門之中,接觸不到外界的消息,這些他還真的不知,“一共七具魂魄,你已經(jīng)找到六具了?” “是的,”常嘉賜看著對方。 賀祺然神色平靜:“為什么你覺得最后一具是我呢?” “沈苑休之前和我到處搜尋都收效甚微,沈苑休說那是因為他在此前并不知道我和東青鶴就是打碎三魂鏡的人,他若早知道我們便是陣中人,他就可以取我和東青鶴的血來引,依次探出三魂鏡的碎片何在……”常嘉賜的表情也是淡然的,他邊說邊撿起一邊的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小小的陣,又那處符紙咬破手指在上頭寫了幾個字,“那日我去到半輪峰,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把人找到了……讓我來尋,他雖看著半死不活,但是我知道,他辦事從來都不會出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