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未窮對上他嘴角涼薄的弧度, 反而收起了臉上的笑意。 “嘉賜, ”未窮軟下聲來,“我的確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過得很好, 因為我們已經(jīng)有很久都沒有見面了, 可是當年他與我告別的時候曾對我說過, 他也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可只要他還在世一天,便會感恩自逸知足常樂,這樣掛念他的人也能多多寬心, 哪怕不為自己, 也要為那些人, 好好活著?!?/br> 常嘉賜腦海中不由浮現(xiàn)出一個與自己一般模樣的臉說著這樣大恩大義的話,簡直難以想象。 不由呢喃了一句:“這脾性倒挺適合同東青鶴作伴的?!?/br> 說完,卻整個人一怔,莫名頓在了那里。 未窮聽罷,爽朗一笑:“可惜世間只有一個門主,旁人又有幾個能做到他那般日月衷心山河正氣, 好比我,無甚冥冥之志,只因相較于善惡,我反倒更拘泥于悲喜,修行之路動輒千百年,已經(jīng)夠枯寂無趣的了,若半途還被不順心的事兒日日堵著,這即便活著即便得道,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從善從惡都無妨,及時行樂才是最好?!?/br> 未窮說著,拍拍袍角站了起來,揮手招來了浮云,問嘉賜:“可要我送你?” 常嘉賜面色有些青白,不知是因為未窮的話還是什么。 未窮只當他心有所觸,便未多言,只道:“那便好好歇息養(yǎng)傷吧,門主近些時日都未允人進片石居,我探望不得你,希望下次見面,你的傷能全好了?!?/br> 說著便登上了浮云。 直到人離去,常嘉賜又趴了一會兒這才懵然地撐坐起了身,低頭向自己的胸口看去。只見那才穿上沒幾個時辰的新衣裳,襟口處原本精繡的木蘭已變成了幾個焦黑的破洞,輕輕一抖,抖落一層紙灰。 常嘉賜盯著那隨風而去的飛灰,又望向已無人影的茫茫的天際,眼內閃過一絲驚異,良久都未回神。 …… 回到片石居的時候衣裳自然引起了青瑯的關注,未免他多嘴讓東青鶴疑思,常嘉賜坦白告訴他自己去了辰部想看魚邈,結果被打回來了,那兒亂成了一鍋粥,衣裳是被辰部搬抬到外頭的煉器爐的火星沫子給濺到的。 青瑯倒未多言,只說那過兩天再讓木部送兩件新的過來。 “那些衣裳原來是木部送過來的?”常嘉賜問。 青瑯頷首:“門內的生活用度皆是由木部負責?!?/br> 常嘉賜一邊換了身上的破衣裳一邊眼睛咕嚕嚕的轉,忽然瞥到木箱里頭擺得另兩件月白長袍,常嘉賜伸手將其抖開,問道:“那這個呢?” 青瑯說:“這是門主的舊衣,自然也是木部送來的。” 常嘉賜哼笑:“說是木部,我看不如說是……蘼蕪長老吧?” “這……”雖是心照不宣的事兒,但此刻青瑯卻不好應聲了。 常嘉賜將衣裳又翻了翻,連連點頭:“好東西,好繡工。” 話落卻聽一聲刺耳的裂帛響起,扎得青瑯一愣,下一刻那兩件衣裳就兜頭丟了過來。 常嘉賜笑道:“啊呀,真是不小心,被我弄壞了,待你們門主回來你問問看他還要不要吧,舍不得扔便再打幾個補丁繼續(xù)穿好了。” 說著,甩袖出了內室,留下青瑯看著那碎成一團的破布無言。 “…………” 東青鶴回來的時候常嘉賜難得坐在書案前看書,魚邈拿給他的那些連環(huán)畫本早被翻完了,又沒有新的補上,所以此刻常嘉賜看得是東青鶴的書。讓常嘉賜意外的是,東青鶴所藏的并非是修真界的什么功法秘本,反而是人界的一些稗官野史,大大小小,頗為齊全。 而那頭的東青鶴也有些意外,無論是當年的“少宮主”,還是之前的“小徒弟”,在學問方面不算是目不識丁,但至少也是無甚文墨的,可是眼前的常嘉賜卻似乎并非如此,即便他未有文章出手,但從他落在書冊上那悠然平和的眉目所察,東青鶴就能感知得到,這些典卷常嘉賜全能看懂,甚至……他許是早就閱過。 不過他的這般意外之色在常嘉賜看來就不怎么痛快了,把書一丟,常嘉賜慢條斯理地開始磨墨,磨好后,他鋪開宣紙取了一只筆,沾了墨,手腕一揮,大開大合的落于紙上,瀟灑的寫了四個大字。 ——衣、冠、禽、獸。 若不看那內容,光這一手字說一句筆下春風,妙在心手也不為過,只可惜…… 寫完后,常嘉賜“啪”得扔了筆,哂笑地看向東青鶴。 “都說東門主智周萬物,我也勞您費心指教指教?” 對于他這般明顯的挑釁,東青鶴絲毫不見不快,反而笑笑著走到常嘉賜的身后,對著他那副書法上下觀摩了一番,繼而俯下了身。 “讓我指教,難道不該叫一聲‘師父’嗎?” 他聲音十分低緩,灼熱的氣息拂過常嘉賜的耳邊,吹得那耳廓立刻變成了緋色。 眼見常嘉賜一聽這話氣得眉毛都豎了起來,東青鶴又道:“不過我于書法一技也只是爾爾,不如彼此磋磨,相互砥礪得好?!?/br> 說著,東青鶴就抽了那層宣紙,一手包覆住了常嘉賜握筆的手,一手撐在書案道:“唔……寫些什么好呢?” 他這姿勢形同于將常嘉賜從身后整個人抱在了懷里,常嘉賜感知著緊貼在背后的溫熱,不適的左右掙著:“你……要寫便自己去寫,放開我!” 東青鶴只輕輕一笑,沒理他的話,說:“便寫這書上的好不好?” 常嘉賜一抬眼,就見案頭正翻了一本雜記撰文,最上頭便是一句箴言: 君子好人只好,而忘己之好,小人好己之好,而忘人之好…… 這是在罵他小人的意思?! 常嘉賜一看,立馬便要大怒,卻見手里的筆已在東青鶴的施力下落了墨,寫得卻不是那一行挑他怒火的話。 東青鶴說自己于書法不過爾爾,可常嘉賜卻猜度過那懸于門上的“片石居”怕是正出于東青鶴只手,事實也的確如此。相較于當年的連棠,和門外飛龍舞鳳的三個字,此時東青鶴的揮毫走筆間更顯清正大氣,遒勁如風,一撇一捺皆力透紙背。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寫完,東青鶴松開了常嘉賜的手,見對方還有些怔楞,他又抽去了他掌心的筆,直接將人抱到了懷里。 “不是書案上的這本,是寫你剛才在看的那本……”那個美人,不過一眼已入心底,任時光流光,外貌易變,自己只想同那抹魂魄,執(zhí)手相望。 只是面對東青鶴這般的摯情,常嘉賜卻睫毛頻閃,咬牙切齒道:“我不過隨手一翻,你倒是火眼金睛。” 東青鶴低沉一笑:“點在心上,哪怕再細再遠,也能過目不忘?!?/br> “真該把你這模樣畫下來給外頭那些以為你君子大雅之人好好看看?!背<钨n受不得東青鶴的花言巧語,側眼瞪他,只可惜耳廓的緋色已蔓延到了臉頰,襯得眼角眉梢都帶出了一絲淺紅,哪里有往日的半點氣勢。 東青鶴低頭在他腮邊的還剩一點痕跡的疤上親了親,說道:“好啊,我等你畫?!?/br> 常嘉賜一愣,就又想給他一掌,然一瞟到對方胸口,那手又硬生生的握成了拳,只氣得反手又撈來自己的那副字拍在了東青鶴的面前,引來對方的一陣低笑。 不過好在東門主記得常嘉賜那脾氣,可不能撩撥得狠了,見對方憋得直喘氣,東青鶴只得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換了個話道:“我將解藥給了金長老,他已是漸好,他讓我代為向你致謝?!?/br> “讓那胖老頭兒自己留著吧?!背<钨n不屑的哼了一聲,想了想,又說,“幽鴆這般明目張膽的闖入你青鶴門,你就不想著收拾收拾他?” 東青鶴明白,這是常嘉賜心里有怨,想挑他們鷸蚌相爭呢,他也不點破,只道:“破戈他們還在查,除了金長老一事外,萬教主和羊山派掌門的死興許也與偃門有關?!?/br> “興許什么呀,除了他還有誰?”常嘉賜撇嘴。 “我想知道他所為何事?!?/br> “人家說了,要三青鳥翎羽?!闭f的是三青鳥,但常嘉賜的手指卻點著東青鶴的胸膛,“你給還是不給?!?/br> 東青鶴將他的手指抓在了掌心:“他若真有所求,也不該用這個法子?!?/br> “嘖,不用這法子用什么?難道他登門拜帖,你還真給???” 見東青鶴未言,常嘉賜怒目。 “你莫非認識他?” 東青鶴搖了搖頭:“我與他從未見過。不過我曾恰好見過死于他手的魔修尸首,那偃門主的道行的確深不可測?!?/br> “比你還厲害?” 常嘉賜驚訝,繼而對上東青鶴深意的笑,常嘉賜立刻扳起了臉。 “得意什么,我那可不是夸你,若幽鴆真在你之上,第一個要死的就是你青鶴門!” 東青鶴彎起眼:“他的修為該是在我之下,不過無論他修為幾何,我自不會讓那些事再發(fā)生?!?/br> “可你們所謂的正派人士辦事實在磨嘰?!弊约阂菛|青鶴,早抄了劍殺到偃門老巢,把那只毒鳥摁在地上拔毛放血了。 東青鶴似是知道常嘉賜所想:“你莫要有沖動的念頭,偃門并不簡單,幽鴆的事,我自會處理?!?/br> “我又不是沒去過……”常嘉賜不以為然。 東青鶴收了臉上的笑容,鄭重道:“門戶洞開,自會引得掉以輕心之人主動入甕,這乃是魔修慣常之法,此刻決計不能再為,且偃門格局詭譎,瘴氣圍山,眼下的幽鴆不會再讓人輕易入內,所以我們才要從長計議?!?/br> “行了行了,我只是隨口一說,他哪里值得我犯險,”常嘉賜在東青鶴直逼的目光中,別開了眼。 東青鶴又盯了他一會兒,這才回復了笑意,他忽然起身,拉著常嘉賜手往外走。 常嘉賜莫名其妙:“你干嘛?” 東青鶴道:“我知曉魚邈在養(yǎng)傷,你日日在門中也是無趣,我?guī)闳ヒ粋€地方?!?/br> 第七十章 常嘉賜本以為東青鶴要帶他去什么遙遠的地方, 結果被扯著手幾個縱躍就到了那里, 人似乎還在青鶴門,只是周圍的景色卻變了個大樣。 只見一座巍峨山巒下被開了一個小洞, 兩旁怪石嶙峋枝葉蒙密, 一個灰袍人遠遠的站在山腳, 手中牽了一匹白馬,見了他們便露出了飛揚的笑意。 “見過門主?!?/br> 東青鶴對他點頭, 接過馬繩道:“勞煩未窮長老了, 我們隨意看看,你自去忙就好?!?/br> 未窮道:“門主客氣, 我已著人在幾個獸舍前看顧著了, 門主若有吩咐, 喚他們便是?!闭f著又望向一邊還有些呆愣的常嘉賜又道,“我說過這兒是個好地方,你看過便會信了?!?/br> 未窮說完,又彎眼一笑, 離開了這里。 常嘉賜盯著那個返身走遠的身影, 不知在想些什么, 表情有些僵硬,直到東青鶴來攬他的腰,常嘉賜才回過神來。 “做……做什么?” 東青鶴莞爾:“你不是想騎風驪獸嗎?今兒個便是好機會?!痹瓉硭种械哪瞧グ遵R就是之前讓常嘉賜心心念念的風驪。 說罷東青鶴輕輕一提就把常嘉賜托上了馬背,接著他自己也跨了上去,一如剛回青鶴門那日一般,二人一騎, 向前方山道而去。 一過那山洞,另一方天地驀然間在常嘉賜面前展開,青鶴門本就仿若地上天宮,然而比起外頭的那些朱榭雕闌玉樓金闕,此地卻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致,大片大片碧綠的山峰迭起,澗水如鍛,繚繞其中,放目而去滿是琪花瑤草遍地,日落川闊,煙生山浮,閬苑仙境也不過如此。 忽然,一聲長嘯劃破天際,常嘉賜抬眼看去,就見一只赤紅的大鳥自頭頂飛過,翎羽如烈火,鉤爪似精鐵。 東青鶴說:“這是驕陽的火雕獸?!?/br> 接著他又催馬向前,一路翻山過湖,指著天上地下的靈獸對常嘉賜說著。 “這是金長老的五色鹿……這是哲隆長老的巨目猿……那兒是西山,秋長老的金紋虎時常在那處出沒,只是此刻即將日落西山,它該是回洞中了……” 除此之外,自然還有許多旁的奇珍異獸,好比只有贏母峰才有的銀沙狼,憑虛河底的紫麟蛟……許是因著放養(yǎng),這兒的靈獸個個油光水滑膘肥體壯,看得常嘉賜是目瞪口呆,他從青鶴門上頭不知飛過幾多次,卻從未見過這樣一處地方,看來這兒該是被東青鶴設了結界,不然這樣多的好東西,怎么可能沒被人惦記了去。 修士多半都有靈獸,一來可傍身,二來靜心豢養(yǎng)時也可提升修為,不過有些修士的靈獸牽扯了本命丹脈,真兇險時反倒不敢使喚了,像上回對陣混沌巨獸那樣,厲害的還沒來得及招靈獸就全被毒倒了,不厲害的又不敢招靈獸,以免多死一條命,只有東青鶴,養(yǎng)的靈寵同他一樣魔性,見了那般的萬年兇獸竟絲毫不怵。 見常嘉賜神色悵惘,東青鶴溫柔道:“你可是想要一個?” 常嘉賜眸光一閃,冷冷道:“我自己的命都半死不活了,養(yǎng)那東西是想讓它送死嗎?”萬一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又有人誰來收這爛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