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主為人持重慣了，師傅莫要怪他?！彼{(lán)衣女弟子笑著勸道。

    “我哪里舍得怪他，”粉衣女子幽幽低嘆，“只是他不知道心疼自己，我卻……”

    “不如，我們想個別的法子。”藍(lán)衣女弟子嘻嘻一笑，咕嚕轉(zhuǎn)著眼睛。

    “什么法子？”粉衣女子忙問。

    藍(lán)衣弟子道：“門主不穿這衣裳無非是有別的衣裳可換，若是……那些衣裳都壞了呢？”

    “你是說……”粉衣女子猶豫，“可是以門主的修為，我們一出手豈能瞞得住他？”

    “哪里需要我們自己來，”女弟子搖了搖師傅的手，“門主身邊不是有好幫手么。”

    “青……”粉衣女子小聲念了一個名字，嘉賜沒有聽清，“他如何愿意？”

    “為何不愿，我們又不是要害門主，我們也是為他好，大不了給那小廝些好處就是了，誰都不讓知道?！?/br>
    這個提議顯然讓粉衣女子頗為心動，她正暗自思量，忽然眸光一閃，直直朝著園角的大桂樹望去，冷聲喝道：“誰在那里，給我滾出來！”

    嗓音中哪兒還有方才的害羞帶怯，只余陰鷙。

    第七章

    嘉賜聽見對方呼喝，就知藏身處暴露了，然而不等他自己現(xiàn)身，一陣大力挾著香風(fēng)直接將他拖了出去。

    “哪里來的賊子？敢到我木部放肆！”女子尖聲問道。

    嘉賜重重地摔在了一處石階上，竟還有閑余感嘆：原來他已是走到木部了。

    對方見他不語，一甩袖擺，直接給了他一巴掌，噼啪一聲，打得嘉賜的臉歪到了一邊，嘴角豁開了一個大口子。

    “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嘉賜愣了一下后，連忙捂著臉討?zhàn)埰饋?，“我只是迷路了，尋不到回去的地方……?/br>
    “說，你是什么人！？”

    那藍(lán)衣女弟子卻不聽他軟話，又舉起手來要打他，卻被身邊的粉衣人阻了。

    那粉衣人盯過來片刻，說了句：“凡人?！?/br>
    前一陣有無名小卒上門鬧事的笑話已然在門中傳開，他們也都知曉門主因此收留了兩位遭難的凡人，此刻一見常嘉賜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原來是他，倒是能瞎轉(zhuǎn)悠，”女弟子瞇起眼，轉(zhuǎn)而看向手邊人，擔(dān)心道，“師傅，我們剛才說的話，不會被他……”

    粉衣女子眉頭一蹙，聲調(diào)倒還是悠然的。

    “我們說了什么？不過是門內(nèi)一些瑣事而已，誰敢亂嚼舌根？”她垂下眼輕蔑的看著地上的嘉賜，“而你，門主一片好心，我也不想折了他的善意，但是你既來了我青鶴門，自然要守規(guī)矩，不然，人人恣意妄為，豈不亂套?！?/br>
    她一邊說，那女弟子便會意上前，走到嘉賜身邊蹲下，抬手從頭上拔下了一根細(xì)細(xì)長長的銀針。

    “莫怕，不怎么疼的，不過是給你一些小懲戒而已，順便再洗一洗你那糊涂的小腦袋，這樣你一覺睡醒，不該記得的就都會忘了，放心，我手法利落，對門內(nèi)不少犯了錯的弟子都用過，不過還是第一回 對凡人用這個，輕重怕是有些摸不清，若重了些，害你睡上個十年八年，還請多擔(dān)待了。”

    什么？睡覺？還十年八年？

    嘉賜沒想到不過聽了她們幾句墻角就要被下如此毒手，驚恐著要掙扎，鼻尖的香風(fēng)卻越發(fā)熾盛起來，聞得他渾身虛軟，四肢都動彈不得。眼瞧著對方那針尖抵上了自己的太陽xue，下一刻就要狠狠扎下，嘉賜不禁暗暗握緊了拳頭。

    他都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斜斜飛來一道綠光，打落了女弟子的手，和她手中的那根銀針！

    “誰？！”站著的粉衣女子見之驀然揚(yáng)聲道。

    嘉賜余光瞄到那抹綠色還以為是什么厲害的暗器，誰知定睛一看，飄飄蕩蕩摔落面前的卻是一片豁口樹葉。耳邊又是道幽風(fēng)吹過，嘉賜回頭望去，見墻角邊站了一位男子，長長的灰袍被他隨意扎起一截，腳下布鞋一只好好穿著，一只還是耷拉著的，長發(fā)披散，一身的落拓氣。

    察覺到幾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男子上前一步，勾唇淺笑，笑容襯著下顎一圈青色胡渣更顯得不羈散漫。

    “蘼蕪長老有禮了，”男子拱了拱雙手竟朝著兩位女子的方向拜了一拜，可這禮行得過大，反而更顯譏諷。

    果然，那粉衣女子，也就是木部的蘼蕪長老臉色冷肅了下來：“這么晚了，未窮長老在此何故？”

    原來又是一個長老……嘉賜瞪著那忽然冒出來的男子暗忖，不敢松氣，不知對方的出現(xiàn)于自己是福是禍。

    叫做未窮的落拓男子掀了掀亂七八糟的頭發(fā)搖頭晃腦道：“這不是看今晚月色正好，睡不著，出來賞賞么，走著走著，就到了您這兒，只能怪蘼蕪長老的園子太美，讓我情不自禁身不由己?！?/br>
    他言辭輕佻，聽得蘼蕪大皺起眉：“那未窮長老還真是好雅興了?！?/br>
    “哪里哪里，還比不上蘼蕪長老，有心有情……”未窮說著打了個呵欠，眸光卻掠過對方手中簇新的青色長衫，眼中帶笑。

    蘼蕪一見，立時將手背到身后，面露羞憤：“我不過是抓到了一個不守規(guī)矩的小賊，正在盤問而已。”

    “小賊？”未窮眉毛高挑，興味非常地轉(zhuǎn)了一大圈后才看向了趴伏在地的嘉賜，“蘼蕪長老是說他嗎？一個小凡人？”

    不等蘼蕪把那套人人要守規(guī)矩的說辭又搬出來，未窮提著嘉賜的后領(lǐng)把人拽起，虎著臉罵道。

    “你這小凡人還真不識好歹，我們門主雖事務(wù)繁重，但記性可比你我都好多了，你以為他丟你在那兒你就可以胡來？若是過幾日想起來卻尋不到你人，或是見你有個三長兩短，問罪起來，你要水部長老怎么對他交代？你這是害死自己不夠，還要害死旁人吶？果然沒見識又不懂事。蘼蕪長老，你說對不對？”未窮邊問邊曲起手指在嘉賜腦門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了三下。

    敲得嘉賜疼得臉都皺起來了，也敲得一邊木部二人青了一張麗容。傻子都知道未窮這話就是說給她們聽得，剛才那情景若只有師徒二人知道，蘼蕪自然有法子能瞞過東青鶴去，可現(xiàn)在被未窮撞破了，事情就沒那么好辦了。

    最后，蘼蕪先回過神來，整了整復(fù)雜的面色硬聲道：“此刻天色已晚，我想起還有些事務(wù)未處理，這園子該好好整頓整頓了，免得什么亂七八糟的人都能進(jìn)來。未窮長老請自便吧，緗苔，我們走。”

    那名為緗苔的女弟子狠狠瞪了一眼嘉賜后，不得已隨著師傅摔袖離開。

    直到瞧不見二人身影了，嘉賜這才暗暗出了胸口一絲濁氣，真是好險。又聽一旁傳來哼笑，嘉賜抬頭，對上那男人一雙促狹打量的眼。

    嘉賜縮了縮肩膀，雖覺尷尬，但還是感謝了對方的相救。

    未窮也不客套，頷首：“吃到苦頭了吧，看你下回還亂跑不?！?/br>
    明明是責(zé)備的語氣，其內(nèi)卻莫名夾雜了一絲溫軟和親昵，聽得嘉賜一頭霧水，心說，我和這位長老認(rèn)識嗎？

    不過不等他細(xì)思清楚，就覺雙腳一空，整個人被對方拎了起來，三兩下縱躍，眼前景色就又回到了水部的那處小草屋前。

    未窮將人放回地上后，又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嘉賜臉上的傷看了一會兒，神情閃爍，嘴唇開合，似囁嚅了一個名字，但是輕得嘉賜根本捕捉不到。接著未窮從懷里抽出了一瓶東西向他丟去，然后一個旋身離開了此地。

    嘉賜面對著又回復(fù)成一片寂靜的周圍，低頭看了看手里泛著藥香的瓷瓶，覺得這個晚上過得又驚險又莫名其妙。

    不過也不算全無收獲，至少……他知道片石居不在那個方位了。

    ********

    院里的梨樹開花了，自窗欄邊望去，滿目蔥白，小小的一碗一碗，若晚春白雪，芳顫枝頭，微風(fēng)拂過，一簇簇捧落于清澈塘間，染得水花都有了香氣。

    一個小男孩兒伏在案邊，嗅著窗外馥郁，忍不住自宣紙間抬起頭來，可憐道：“先生，我想去賞花……”

    對座椅內(nèi)的少年翻過手中一頁書，并未抬眼，淡淡道：“你抄完這長賦，我便帶你去?！?/br>
    “可是，再過一兩個時辰日頭下了山，就看不清東西了，爹娘也要喚我用晚食，”小孩兒不依，擱下筆墨叫嚷不迭，“要不你給我摘一枝梨花放在案頭，我看看就好，看看就好，jiejie床頭也有一枝呢，是我爹摘的，我也想要，先生先生先生……”

    “好了，”少年被他纏得無奈，只得合上書站起了身，“你且寫著，我去去就回?！?/br>
    “哎，好咧，我在這兒等你，你可要記得回來吶……”小孩兒對上那飄然遠(yuǎn)去的身影熱烈應(yīng)著。

    只是，其后的時間，小孩兒等啊等等啊等，等得抄完了長賦，等得日落西沉，等得筆墨干涸開叉，等得香氣被夜色浸沒，卻依然不見去人蹤跡。

    小孩兒心內(nèi)惘然，終于受不得推門尋去，外頭早已更深人靜，不見月色，不見星辰，只盡頭一點(diǎn)幽幽白光，忽明忽暗。小孩兒邊走邊奇怪為何爹娘沒有來喚自己，又奇怪先生怎么都一去不復(fù)返了，直到來到白光處，一股腥燥味猛然撲面襲來。

    小孩兒定睛再看，卻見眼前哪里還是白日那群芳美景，枝芽間雖澄白依舊，掛得卻已不是繽紛梨花，而是一小叢一小叢的枯骨，糾纏團(tuán)繞，張牙舞爪。

    嘩啦一聲，腳邊塘中翻出淅瀝水花，灑落小孩兒新制的虎面布鞋上，暈出幾滴黏膩猩紅，曾一望見底的清澈塘水，此刻竟也變成了混沌血池。

    “不……不……爹，娘……你們在哪里？”小孩兒自然被這一切嚇得驚懼不已，不由駭然大叫道，“先生……先生……jiejie……怎么會這樣……你們在哪兒？不要，不要留我一個人，不要！?。。。?！”

    嘉賜……

    嘉賜……

    “嘉賜？??！”

    一個激靈，常嘉賜猛然睜眼，對上了一雙關(guān)心的大眼。

    魚邈看著滿臉蒼白的人，問：“嘉賜，你叫得好大聲啊，你做噩夢啦？”

    第八章

    魚邈問：“嘉賜，你做噩夢啦？”

    常嘉賜愣了一下，連忙抹了把臉道：“是啊，我夢見活計沒有做完，被趕出門派了?！?/br>
    魚邈一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可是笑著笑著又苦下了臉。

    “不會的，最多就是和我一樣被罵幾句而已，有門主護(hù)著你呢，沒人敢趕你走。”

    “是嗎？可我覺得門主已經(jīng)把我們忘了……”嘉賜已是徹底醒了，表情卻有些懶怠，“你說，會不會等他冷不丁想起來的那天，我和哥哥已經(jīng)不小心在這兒累死了？”

    “你不要胡思亂想，要不，我哪天替你找人問問吧，只是，我也只能問師兄，他們要是不知道，我也沒法子了，”魚邈嘆氣，又似想起什么，用力將嘉賜拉了起來，“對了對了，你怎么澆完水沒回去反倒在靈田里睡著了？現(xiàn)在都什么時辰了，你知不知有多危險！”

    “怎么了？”嘉賜卻一臉無辜，“青鶴門里晚上難道也有妖怪？”

    “不是，是這些靈草有毒！”

    “什么？”嘉賜吃驚，“有毒你們還吃？”

    “當(dāng)然不會，是你躺的這塊地種了一種叫無條的草，它白日見了光摘下便是補(bǔ)氣補(bǔ)元的，夜晚見了月亮，不小心吃了那就要腸穿肚爛的！”

    “啊?。俊奔钨n一聽，回頭瞄了眼那堆細(xì)細(xì)長長的東西，立時原地跳起，三兩步就隨著魚邈跑離了這里。

    直到順風(fēng)飄都吹不到那草味了，嘉賜和魚邈才堪堪停步。

    “我只是忙活得太累，才不小心在田里睡著了，”嘉賜抱歉地看著魚邈，卻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和下巴隱隱有兩塊青紫，“啊呀，你的臉怎么了？”

    魚邈一呆，急忙撇頭，似乎想把腦袋藏起來：“沒、沒有，就是，練功的時候摔到了?！?/br>
    常嘉賜想起昨兒晚上出溜的時候在那高臺上瞧見對方被欺負(fù)的情景，沒有拆穿，只道：“看來練功也很辛苦啊?！?/br>
    魚邈卻搖頭：“不是，是我太笨，入門都十多年了才剛到筑基期，更別說結(jié)丹了?！?/br>
    嘉賜驀然瞪大眼，魚邈瞧著也就和自己一般大，卻沒想已經(jīng)修行這么久了？

    魚邈看他表情就猜到了嘉賜的想法：“我比你大很多，不過在門內(nèi)的輩分較小，我們青鶴門二十年一招新弟子，怕是再過兩年，新弟子進(jìn)了門，我的修為還停滯不前，師傅就要把我趕出去了吧。”

    說著說著，魚邈終究忍不住掉下了眼淚，那凄切的模樣看得人真于心不忍。

    常嘉賜趕緊拍著他的背安慰：“不會的不會的，不如……我陪著你練？到時你看了我比你還笨，你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很聰明啦?！?/br>
    “哪能這樣，你是凡人……我和你比不是勝之不武嗎?！?/br>
    “并沒有啊，那位破戈長老說我已經(jīng)不是凡人了，說不準(zhǔn)真能練起來呢，就算不能，以后挑水沒那么累我也滿足了?！?/br>
    “可是……你不是門內(nèi)中人，門規(guī)有說不能練我們的修為心法?！濒~邈為難道。

    “原來如此，那便當(dāng)我沒說，連累你挨罵可就不好了?！奔钨n無所謂的笑著，肩膀卻悄悄垮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