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護院真就過來押住曹管家，甩開手幾個嘴巴子。曹管家奮力掙扎，自己尋思著求饒也是沒用了，姜采青雖然年歲輕，卻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兒，不比張官人和大娘子那樣，夫妻兩個滿心積德行善的爛好人，索性一咬牙，恨聲說道：“官人和大娘子死了，你竟敢虐待舊仆！想我在張家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的，當初官人和大娘子在世，還不都是高看我一眼？周姨娘理家時候，也多番善待于我的。你這賤人，你才來張家?guī)滋?？不過就是個低賤的妾罷了，真當自己是什么正經(jīng)主子，竟然一回回下我的臉面，憑什么叫我忠心伺候你？橫豎我就是算錯了二百兩銀子，你便是把我送官也算不得重罪，我卻要找族里和官府說道說道，這張家偌大家業(yè)，就由著你這賤人折騰了？”

    姜采青聽得一口惡氣直沖頭頂，穿成這樣就夠倒霉了，如今竟還讓個狗奴才指著鼻子謾罵，還真是越混越不如了，她微瞇著眼睛，看著眼前被押住的曹管家，正琢磨要怎么有創(chuàng)意、有力度的收拾他呢，旁邊魏mama開口罵道：“你這刁奴，貪墨欺主，還說敢什么舊仆！張家的家事，何曾輪到官府來管？你當那官府是你家開的？別說青娘子不饒你，夫人知道了更不會饒你，你倒是想怎么個死法吧？”

    宰相家奴七品官，魏mama又是伺候張家長輩的，這一聲喝罵，果然有幾分氣勢，曹管家被幾個護院押著，心中八成也知道今日橫豎沒有好了，只扭曲著臉恨恨不作聲。

    魏mama罵完，忙回頭對姜采青勸到：“娘子不要動氣，這不知悔改的刁奴，橫豎由著娘子發(fā)落，亂棍打死他就是了?！?/br>
    怎么每個人口中都是打呀殺呀的！姜采青心說，這不打不殺似乎不合規(guī)矩呀，所謂入鄉(xiāng)隨俗，咱也不能太慫了對吧？她慢悠悠喝了口茶，拿杯蓋撇著茶沫子道：“曹管家既是張家舊仆，你們就趕緊把他恭請出去，好生地打上四十板子，也教教他該怎樣好生說話。拖到外院去打吧，家里頭還有客在呢，別叫親戚道里的笑話了?！?/br>
    曹管家嘴倒是硬氣，偏偏這些年過慣了舒坦日子，骨頭卻不夠硬氣，板子落下去，殺豬一樣直叫喚，負責打板子的兩個小廝平日里沒少受曹管家的氣，因此板子下去便也格外實在，保質(zhì)保量絕不偷懶。那慘叫聲從外院車馬棚一聲聲傳來，大半個宅院都聽得見。

    姜采青坐在偏廳喝茶，聽著那叫喚聲便擰了下秀氣的眉梢，這樣噪音擾民多不好！她正尋思要不要堵了嘴再打呢，便聽得一個平淡漠然的聲音道：“可嘆表兄這些年，一味仁善寬厚，竟養(yǎng)出這等惡奴來了?！?/br>
    姜采青一抬頭，便看到裴三卻是從偏廳側(cè)門緩步踱了進來，換了一襲青玉色細布直綴，神清氣爽，一掃方才趕路的仆仆風(fēng)塵，看樣子剛洗漱收拾過了。

    “是我治家無方，驚擾三爺休息，三爺見笑了?！?/br>
    姜采青忙擱下茶盞，起身讓了左側(cè)的主座。裴三也不推讓，便坐了下來，姜采青自去下首椅子坐了。裴三坐下后只淡淡說了句：“何須自責，這等欺主刁奴，也不是一日滋生的?！?/br>
    說完便端起茶盞專心用茶，也不再多話，聽著那殺豬似的叫聲，蹇了下眉，似乎也是嫌吵了。

    漸漸的，那曹管家也不叫喚了，鼻涕眼淚地哼哼唧唧，褲子竟也尿濕了。圍觀的仆役們紛紛捂著鼻子，一商量，他這熊樣自然不能往青娘子跟前帶，丟外頭吧，便一路拖死狗似的拖進去丟在偏廳門外，喚個小廝先進去回話。

    姜采青心說，還當他有多大出息呢，這般不禁打。想想這年頭奴才也是家中財產(chǎn)，真打死他好像也不劃算，便叫人先去追回了貪墨的銀子，至于曹管家——姜采青側(cè)頭看看裴三，那位爺卻像是只為來喝茶一般，也不做主張。姜采青想了想，便吩咐道：

    “把這個狗奴才，還有那賬房一起送到黑石莊去，好歹能喂牛挑糞呢?！彼惶?，對旁邊立著的宋莊頭說道，“宋莊頭管理莊子，便著人看著他，省得他弄什么作妖裝鬼，莊子里的活計，給他挑些合適的，總不能不出力，白養(yǎng)得他膘肥體壯的。”

    那曹管家死狗一樣趴在地上，身上素色細棉的褲子都滲了血，看起來十分狼狽可憐。他在張家雖說是個奴才，卻也風(fēng)光不少年了，頭一遭叫個年少的女子打成這樣，不禁又羞又惱，疼得咬牙。

    聽見姜采青在里頭一發(fā)話，曹管家眼前一黑，忙強撐著往前爬了幾步，扒著偏廳門檻，本來興許是想服軟求饒的吧，一抬頭正好看見裴三端坐上首，當下惡向膽邊生，竟拼著一點力氣，咬牙切齒地喊道：

    “三爺，三爺明鑒啊！這姜氏……這姜氏就是個賤人毒婦！官人和大娘子一死，她便虐待舊仆，鏟除異心，一心地獨霸張家！這賤人寵信長興那些個小廝，毫不避諱地養(yǎng)漢子……她這是見奴才這樣的舊仆礙眼，故意想除掉奴才，求三爺給小的做主啊！”

    姜采青聽得眉梢一跳，飛快地瞥了裴三一眼，卻見裴三端坐那兒，眸光低垂，竟沒什么反應(yīng)。

    “三爺，三爺……您可給張家做主啊，奴才在張家一向忠心耿耿，您給奴才做主?。　?/br>
    裴三終于放下茶盞，不耐地開口道，“傳我的話，這奴才刁惡欺主，方才那三十板子，是青娘子賞的，再去打上三十板子，算是爺代替張家舊主賞他的吧?！彼f著揚聲對門口喚道：“裴平，你去看著?！?/br>
    叫做裴平的，便是裴三那個背長劍的長隨。裴平應(yīng)了一聲，隨即就有人拖起曹管家出去了。姜采青看了看裴三，見他神色淡漠，一下子也不知該說什么，那曹管家的話，也不知裴三會不會疑心，又不好非得解釋一句“我沒養(yǎng)漢子”，好在裴三的態(tài)度卻分明是站在她這邊的，想了想便只說道：“多謝三爺了！”

    “不必謝我。你可知你錯了什么？”裴三.反問道，見姜采青神情微愕，便緩聲吐出一句：“除惡不盡，婦人之仁?！?/br>
    “我……”姜采青窒了窒，心里不禁有些惱，什么叫婦人之仁？

    “不論曹管家，還是前頭那綠綈，你倒是鄉(xiāng)愿的留他一命，哪天你若落到他手里，他可會好心留你一命？除惡不盡便是養(yǎng)惡，那惡還是養(yǎng)來給你自己的。”裴三的口氣聽起來溫雅平淡，像是談?wù)摕o關(guān)小事一般，說出的話語卻壓根不是那么溫雅了。

    當初張官人喪期里，竟有人覺著裴三溫潤公子，有禮謙和，當他是個好說話的，殊不知這廝就是個表里不一的陰狠jian吝。

    “他是張家家奴，有身契的，我只當丟到莊子上去，家仆私逃是大罪，量他也不敢怎的。”姜采青弱弱地辯解。到底受了二十幾年的現(xiàn)代文明教育，現(xiàn)代面對大jian大惡的劫匪歹徒，還有人四處呼吁廢止死刑呢，要人命這樣的事……她輕易哪下得了手?。縿倓傔€被罵作毒婦的，這裴三.反倒嫌她圣母了？

    在這古代，要一個人的命似乎太容易，尤其一個家生子的奴才，跟跨院那拉車的馬也沒什么區(qū)別，生殺權(quán)利都在主子手上，可哪怕是個私產(chǎn)奴仆，在她眼里也是活生生的人命，那心理上總有障礙的。

    “家仆貪墨欺主也是有罪的?！迸崛詭е┏爸S道，“他怎的照樣貪墨欺主？你方才可見他有半點悔過？張家這家業(y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如今既然掌家，便該知道行事決斷，恩威并重，才能守得住這萬貫家業(yè)，姑息仁善半點也沒有助益的?！?/br>
    姜采青垂下眼簾不語。她心中隱隱覺得，裴三賞的那三十板子，那曹管家今兒只怕是……

    他們兩個在這兒坐著說話，魏mama和花羅侍立一旁，魏mama望了一眼外頭，那裴平果然是跟著三爺?shù)娜耍崛p的那三十板子，便從開始就聽不到殺豬似的叫聲。

    周姨娘這會子聽到了動靜，得了信便帶著幾個姨娘匆匆趕來，卻正好看見裴三端坐廳上，正跟姜采青說話，她們這樣的身份，不經(jīng)通傳卻也不敢隨意進去，便只好立在偏廳外候著，眼見廳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十分恭謹，偏廳里竟像是有些緊張氣氛，又聽說曹管家被青娘子和三爺輪番打了板子，便越發(fā)驚疑小心了。

    菊姨娘覷著周姨娘的臉色，見她臉色沉沉，雙眉不自覺地微皺，心底便嗤笑一聲。

    偏廳門外立著的兩個莊頭更是大氣也不敢出，悄聲商量著往后辦事可千萬安分些，像那曹管家，原先每每見面，比他們這些個外頭的莊頭、鋪子掌柜可要跩上三分的，如今他自己落得這樣下場就罷了，生死難說，只怕還要連累家人。要知道他們雖是家奴，可作為張家管事素來優(yōu)厚，日子過得比一般百姓人家好多了，若是不能盡心本分做事，反倒葬送了衣食安康的好日子。

    姜采青也留意聽了外頭，竟沒有剛才打板子的叫喚聲音，她心里思忖著，是堵了嘴的，還是已經(jīng)打昏過去了？耳邊忽然聽到裴三問了一句：“我記得你出身濮州農(nóng)家的吧？”

    “三爺記的沒錯，正是?！苯汕嗝Υ鸬馈Ｐ恼f裴三忽然問這個做什么？若要仔細追問下去，她自己都說不清哪個村鎮(zhèn)、家人居處，可不要露餡了。

    “你這看賬算賬的能耐，是跟誰學(xué)的？”

    “回三爺……是跟……”姜采青不禁心頭一跳，裴三可不比后院的姨娘好忽悠，她心念飛快地轉(zhuǎn)動，心中斟酌，只好硬著頭皮答道：“也沒特意跟誰學(xué)，我打小識數(shù)就好，跟村人、鄰居學(xué)著算些小賬，村人也有讀書的，我喜歡跟著認字，便也勉強認得幾個字，當不得多大用處，叫三爺見笑了?！?/br>
    第35章 是非

    “哦?！迸崛膽?yīng)了一聲，稍一沉吟，也不知真信還是假信，竟沒有再追問下去。

    對比圣賢文章，算術(shù)在古代是“小道”，刀筆吏的活計，那些讀書致仕的世家子弟，向來是不屑于花心思去學(xué)算術(shù)的。姜采青揣摩著，裴三八成也是也有這樣的偏見，只當她跟那些村間的小商小販學(xué)著算算賬，便也沒再深究。

    沒多會功夫，裴平從外頭進來，躬聲稟道：“三爺，打完了。還撇著一口氣?！?/br>
    “丟出去吧?！迸崛徽f道，“別叫他在這宅子里死了，一家子婦孺，嚇著了總不好?！?/br>
    果然叫她猜到了。想想曹管事，不過貪墨了幾百兩銀子，竟貼上了一條命，要說這條命也不可憐，可憐他也是有妻兒家人的。姜采青心中翻騰，臉上不禁就露出些不忍之色。罪不至死吧？

    裴平得了吩咐，轉(zhuǎn)身出去，裴三便也擱下茶盞，站起身打算走，瞥了一眼坐在那兒的姜采青，忽然道：“你當他只因為貪墨幾百兩銀子么？要說他該死，便死在為奴不忠，他不忠心的事情，卻未必只這一樁。魏mama也說你心思玲瓏，如今你身系張家上下幾十口子，自當明白的。”

    裴三步出偏廳，徑直回他的客房去了。外頭候著的眾位姨娘們紛紛進了偏廳，見姜采青坐在椅子上出神，周姨娘張了張嘴，卻沒說話，只有菊姨娘柔聲勸道：“青娘子保重身子，您且去歇歇，可別氣著了?！?/br>
    姜采青答應(yīng)一聲，也覺著有些累了，便徑自起身回后院去，她一起身，旁的姨娘們便也紛紛跟著，進了后院各回各屋去了。姜采青進屋便扯掉披風(fēng)，懶懶地去軟塌上半臥著，接過花羅遞來的冰糖銀耳羹喝了幾口，只覺著十分疲憊。

    心累。作為一個胸無大志的穿越女，她只希望時光靜好歲月平安，從來都沒想過大殺四方的好不好？

    “娘子上床去歇會子吧，仔細這樣冷。”

    魏mama拉過一旁的棉毯給她蓋上，姜采青卻又掀掉棉毯坐起身來，叫魏mama：“魏mama，你也下去歇著吧，我就去床上小睡一會兒?！?/br>
    花羅送了魏mama出去，轉(zhuǎn)身見姜采青躺回軟塌上，手肘撐著頭若有所思，便勸道：“娘子不是說小睡一會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