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姜采青心里琢磨著,古人講究厚葬是不假,可這是不是也太厚了點?張家也就個守著祖產(chǎn)的地主罷了,她以前看電視里考古的節(jié)目,一般的貴族墓葬也差不多就這樣了吧,看樣子裴氏兄弟這是要盡著這家底子來陪葬了,橫豎張家沒生出孩子來,也不用想著留給子孫。 蓋棺,落釘。一片哀哀的慟哭。 姜采青哭不出來,好在這粗麻孝衣十分寬大,從頭頂包裹下來,低下頭就把一張臉都遮擋了,她又躲在人后頭,也不難掩飾??蛇@樣的氣氛,任誰也輕松不起來。她看著吳景生撫著親姐的棺木嚎啕大哭,心里也跟著酸酸地難受。天地永恒萬物浩瀚,一個人是如此渺小,說沒也就沒了。而她莫名地來到這個時空,等待她的命運又是什么? “綾姨娘……”一聲驚呼,姜采青從傷懷中驚訝回神,便看到綾姨娘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她一直哭得撕心裂肺,竟昏厥了。屋里眾人驚慌之中便紛紛往跟前擠,一時場面就更亂了。 混亂中姜采青不知被誰撞了一下,趔趄著往后摔倒,強撐一下沒起來,便軟軟地暈了過去。 這小身板,實在太弱了。也或者因為這幾日有所顧忌,都沒敢放開肚子吃飽,反正——姜采青再次從床上蘇醒過來時,盯著已經(jīng)熟悉了的繡折枝石榴紋帳幔,不禁懊惱地想,穿成這樣就夠倒霉的了,還弄得這么一幅弱不禁風(fēng)的身體,真是夠了。 不管怎樣,總得先把身體養(yǎng)得好些才行。 “不管怎樣,總得活著的才好。該看開就看開些,你如今就算死了,又能怎樣?自己不心疼,有誰還心疼你!” 柳mama這次竟沒絮叨太多,見她醒來,只說了兩句,倒了茶,就守在門口自顧自做她的針線。姜采青很想鄭重聲明一下,她真不是傷心哭暈的,就是被誰一撞沒站穩(wěn),摔了一下,摔了一下……當然這話不能說,說了估計也沒人信。 姜采青如今知道,這柳mama其實是前院粗使的婆子,平時掃掃地、看看門,本來是沒資格在“后院”伺候的,不是最近家里忙亂嗎,張家之前還沒顧上給新姨娘配個丫鬟,“上吊事件”后,不知誰隨口吩咐柳mama守著她,這柳mama就每日里自覺來她跟前伺候了。 姜采青只當這柳mama心腸好,卻不知道伺候她的活兒,要比前院粗使輕省多了。 前頭每日里誦經(jīng)作法、來人吊喪,姜采青自問沒有整天哭靈的技能,反倒怕露餡,便趁機又躲在床上賴了幾天。又不能出門溜達,一天到晚關(guān)在屋里,窩在床上,實在是夠悶的。 周姨娘回后院時候,順路過來看她,略坐了坐就打算走的,柳mama指著姜采青央求道:“周姨娘,您看她這樣,每日里迷迷瞪瞪睡得不睜眼,沒了魂兒似的,用不用找個捉鬼的道士來瞧瞧?” “柳mama,你碎嘴的毛病還是不改,越發(fā)的沒規(guī)矩了。官人和大娘子正在前院停靈呢,你倒要叫道士來捉鬼?我看早該將你攆了出去?!?/br> 周姨娘呵斥完柳mama,轉(zhuǎn)身又對姜采青說道:“meimei,你先好生歇著,如今家里大小的事情都是裴家的三爺過問,等我找機會稟了三爺,給你請個郎中來吧。” 周姨娘跟其他幾個妾有些不同,姜采青發(fā)現(xiàn),妾也分等級的。比如周姨娘,她是良妾,聽說她家里父親也是讀書人,可惜讀了好些年書,始終沒考來個功名,倒弄得家里精窮,鍋都揭不開了,更別說有錢給女兒置辦嫁妝。正好碰上張家要納妾,吳娘子看中了周姨娘讀書人家出身,多少也認識幾個字的,就托媒下聘,給張官人納了來,做了良妾。 良妾雖然跟正頭娘子不能比,可也有官府的妾書,是家中正經(jīng)人口,用現(xiàn)代的話講叫做“持證上崗”。綾姨娘那樣丫鬟抬的婢妾就不能比,婢妾乃是“賤妾”,沒有“妾書”資格證,倒有身契在正頭娘子手里攥著,就比普通丫鬟身份高一些罷了。吳娘子客氣的話,可以叫周姨娘一聲“meimei”,卻沒有正室把賤妾叫meimei的道理。 同理,周姨娘稱姜采青叫meimei,卻不會把綾姨娘叫做meimei。姜采青不管有沒有正式行禮進門,卻也是良家出身。要知道,良妾的子女就算不是嫡出,可也比賤妾生的孩子名聲好些,“婢生子”的名頭最不好聽,受人低眼的。當初吳娘子對符合條件的原主姜采青,寄予了傳宗接代的最后希望,雖然花了大筆銀子,卻不是按買妾來的,給的錢便也只算作聘禮。名義上姜采青總是張家的妾,這段時日裴三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周姨娘當然可以叫她一聲meimei。 姜采青弄懂這里頭的彎彎繞之后,算是心里安慰了一點點。沒有身契,就沒人能隨便地幾兩銀子賣掉她,頂多喪期之后把她趕出張家,那倒也好了,大不了她學(xué)習(xí)種田文里那些女主,上山采野果,下水抓河魚,開動腦筋發(fā)家致富。她還就不信了,憑著她在現(xiàn)代社會讀了十幾年的數(shù)理化,她會在這古代生存不下去。 ****************** 吳家的人來了之后,“嗣子”的事情就不好再拖了。按當?shù)貑手贫Y俗,小斂、大殮之時都該有孝子在場的,裴三只說總不能倉促亂指一個,要等吳家的人來了一起商議,畢竟過繼的嗣子是記在吳娘子名下的。吳景生來到之后,族里自然就把這事又提了起來。于是裴三和吳景生這段時日除了打理殯事,就主要忙著挑人了。 聽柳mama說,這兩位爺挑人很是仔細。每日里也不多見,頂多見上一兩個,不光要叫來看一看,還要問一問家中人口、親緣遠近、可曾讀書之類的,問完了也不置可否,就讓去靈堂里磕個頭先退下。族長起先帶來的人選逐一見完了之后,兩位爺像是仍不滿意,又擴大了范圍。 這樣一來,但凡姓張族里的,只要家中有低一輩的男丁,個個都認為自家也有機會。金銀財寶動人心,萬貫家財?shù)母毁F誰不想要? 要說張氏一族人口也多,大到二十幾歲、已經(jīng)娶妻生子了的,小到才幾個月抱在懷里的,紛紛都往那兩位爺跟前送。這還不算,近日來到張家來哭靈的侄子輩明顯多了起來,一個個哭得呀,真比死了親爹老子還傷心。 姜采青一連多日躲著,睡得渾身骨頭酸,前頭各位姨娘每日守靈哭喪,卻一直不見她出來,暗地里便有人猜測她大約病得不行了。不知是周姨娘有心去求的,還是裴三爺百忙中終于分心關(guān)照了,前頭管事領(lǐng)了個郎中來看她。 第5章 滑脈 姜采青對中醫(yī)“望聞問切”那一套,一向不太敢信,總覺得有點故弄玄虛,不檢查不化驗的,尤其還要喝那黑漆漆的苦藥湯。因此以前要是生個什么小病,寧肯打針,也不肯去看中醫(yī)的。 然而這是古代,壓根就沒有西醫(yī)呀。姜采青心里嘀咕著,暗暗埋怨柳mama多事,她無非就是想躲開前頭的喪事,躲幾天清閑而已,身體瘦弱些倒是真的,可哪來的病呀!然而柳mama得了前頭的吩咐,卻趕緊催著她起身拾掇。柳mama拿雕花木梳給她整理了頭發(fā),扶她去外屋小桌子旁邊坐了,等著郎中來。 沒多會子,翠綺便領(lǐng)著郎中進來。姜采青本來以為該是個捻著胡須的老頭兒,等進來時,才看到那郎中歲數(shù)不大,跟裴氏兄弟的年紀差不多,穿了件青玉色交領(lǐng)直綴,左側(cè)胳膊上扎著一條白孝布巾,后頭還跟了個拎藥箱的小廝,那小廝頭上戴著白布孝帽子。 姜采青看不懂這樣戴孝的禮俗關(guān)系,心里猜測大約就是不沾邊的遠親,或者旁人進到喪家的習(xí)俗吧。她正拿不準要起身致意,還是只管坐那兒等著,卻聽見柳mama問道:“翠綺jiejie,這小郎中倒不曾見過?” “什么小郎中!柳mama,你莫要無禮,這可是沂州城里的時郎中,時家藥鋪的公子。時家跟我們兩家有些故交,今日特來吊孝的,三爺順便托了他來給姨娘診病?!?/br> “哎呦,失禮失禮!時郎中不怪不怪?!绷鴐ama忙把姜采青對面的繡凳往外拉開一點,請時郎中坐下,又倒了茶來。時郎中撩起衣袍坐下,順手接過小廝遞來的迎枕擺在桌上。姜采青慢吞吞把右手放上去,旁邊翠綺忙拿一條素色羅帕蓋了。 時郎中兩根白凈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羅帕上,靜靜凝神,片刻后收回手指,開口問道:“可是嗜睡困倦、渾身乏力?可還有其他癥狀?” “是的是的,她就是每日里昏昏沉沉地睡著,病得不想睜眼?!绷鴐ama搶著在一旁插嘴,“實在是官人和大娘子故去,太過傷心了,前幾日還哭得暈了過去。勞煩時郎中給開個方子吧。” “暈了過去?”時郎中沉吟一下,站起身拱手說道,“還請節(jié)哀保重,尺脈走盤如珠,往來流利,這是滑脈?!?/br> “什么滑脈?”姜采青微微一怔,中醫(yī)脈象什么的她自然不懂,可這滑脈兩字倒是在哪兒聽過。想起以前看的那些甜蜜小古言,滑脈好像就是…… “你有身孕了,從脈象看尚不足兩月?!?/br> 什……什么? 姜采青愣了一愣,那時郎中卻沒再看她,徑自收了迎枕要走。柳mama也愣了愣,才“哎喲”大叫一聲,忙幾步跑出去拉住時郎中,不敢置信地追問道:“小郎中,你說她有身孕了?你可是看得準了?” “脈象如此,胎相還算穩(wěn)定。只是她連日勞累悲傷,身體孱弱,我給她個安胎方子,也不用多,每隔十天一副,記得按時用。” “哦哦,要的要的,記得記得。” 這邊柳mama拉著郎中追問,屋里的翠綺半天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就往外跑去,邊跑邊帶著哭腔喊道:“新姨娘有孕了,新姨娘有孕了……” 虧她那一雙尖尖的小腳,竟連哭帶喊跑得那樣快。姜采青愣愣看翠綺跑遠,滿腦子混亂一團,老半天暗暗罵了一句:我靠! ****************** 姜采青自己也拿不準了。不是說她都還沒正式行禮進門的嗎?再說這樣年少稚嫩的一副身體,才不滿十五歲,怎么可能? 可是……她偏偏沒有原主的記憶,原主從濮州就跟在張家夫妻身邊,誰知道這該死的是怎么一回事!孝莊太后十三歲嫁給皇太極,武則天十四歲進宮伺候唐太宗,那個美麗多情的莫愁女,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萬惡的舊社會! 莫名其妙穿到這里,她想到過悠閑的種田日子,想到過發(fā)家致富走上人生巔峰,想到過會不會遇上貴人嫁入皇家寵冠六宮……就是沒想過要當一個寡婦娘,尤其才不到十五歲呢,花朵一樣的日子不是才剛剛開始嗎? 姜采青猶自扯著頭發(fā)抓狂,不多會子工夫,就見一群女人急急忙忙從前院過來,一個個擠進屋里,圍在她跟前唧唧嘈嘈。 “這是真的了?是真的了?張家要有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