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點(diǎn)點(diǎn)頭，又進(jìn)屋去看李山。

    李山躺在床上睡著，周氏在一旁整理絲線，看著有幾分心神不寧。

    青柳看她比昨天又憔悴了幾分的臉色，心里嘆了口氣。昨日王氏的話，肯定讓她娘煎熬到現(xiàn)在了。

    一頭是丈夫和兒子，一頭是兩個女兒，這讓她如何取舍。況且婆婆的話她還不敢與李大山說，唯恐他氣出個好歹，真像那晚說的那樣，寧可死了。

    可若不說，她自己又?jǐn)Q不過婆婆，難道真要看著兩個女兒入火坑嗎？

    周氏只這么一想，心就疼得厲害，眼眶干紅，卻再也留不出淚來。她的眼淚，這些日子已經(jīng)留干了。

    青柳原本不準(zhǔn)備說，想等林家來了消息，再讓娘知道，現(xiàn)在卻不忍心再看她煎熬了。

    她看了眼李山，小聲讓她娘去廚房，等沒有別人，她就把自己的打算與她說了。

    周氏聽得連連搖頭，“傻孩子、傻孩子……你怎么這么傻？去了林家，那是要守一輩子活寡的呀！”

    青柳輕聲安慰她，將對槐花婆婆說的話又與她說了一遍，末了道:“婆婆已經(jīng)動身去林家，等林家來人，這事就算定下來了。娘，反正已經(jīng)不能反悔，咱們不如想想好的。爹的腿很快就能治了，青荷也不必給人做妾，我去了林家，至少也能衣食無憂，這不是很好么？”

    周氏只是抹淚，泣不成聲，“都怪我……都怪娘沒本事……”

    青柳輕聲道:“這種事怎么能怪娘，您別多想了。娘，咱們先瞞著爹，省得他知道了難受。等事情過后，您再慢慢與他說?！?/br>
    周氏緊緊拉住她的手，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林家大宅

    這一晚上，家里好幾個人輾轉(zhuǎn)難眠。

    次日一早，王氏就來了，在廚房里問周氏考慮得如何了。

    周氏心里難過，也不知該從何說起。青柳從門外轉(zhuǎn)進(jìn)來，道:“奶奶，這事我來和您說吧?！?/br>
    王氏看了周氏一眼，道:“青柳，你知道了？”

    青柳點(diǎn)點(diǎn)頭。

    王氏便嘆了口氣，“你也別怪奶奶狠心，實(shí)在是家里沒辦法了，若不這么做，你爹下半輩子就是個廢人了。”

    青柳道:“我知道，奶奶都是為了爹好?！?/br>
    見她這么說，王氏臉色好看了些，“那你和青荷同不同意？”

    青柳走上前，將她拉在桌邊坐下，又讓周氏也做過來，才道:“奶奶，我是沒什么，左右也就這樣了，可是青荷年紀(jì)還小，這一去，不知要受多少苦。恰好前兩日我聽人說，林大善人家要花二十兩結(jié)一門冥親，就去找了槐花婆婆，她幫我算過，我與林家大公子的八字是能相合的，現(xiàn)在就等林家來消息了。若他們家同意了，爹的腿就有治了。奶奶，請您再等等吧。”

    王氏面上表情變過幾次，最后道:“青柳，你想清楚了，去了林家，那就是一輩子的事了?！?/br>
    青柳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我已經(jīng)想好了?！?/br>
    王氏便沒再說什么，半晌后拍拍她的手，“你是個孝順孩子。”

    青柳雖與王氏說得輕巧，其實(shí)心中也沒有底，心懷惴惴地等到這日下午，才見槐花婆婆喊了個半大小子來傳話，讓她去找她。

    青柳趕緊回房換了身干凈衣服，就匆匆出門去了。

    一路小跑到槐花婆婆小院里，她額頭上已經(jīng)出了層細(xì)密的汗，臉上也紅撲撲的。

    槐花婆婆見到她，道:“這么急做什么，我還能跑了？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傻姑娘，上趕著去受罪?！?/br>
    青柳喘勻了氣，笑了笑，“不是怕您等急了么？婆婆，林家怎么說？”

    槐花婆婆道:“林夫人剛才讓人給我傳話，說想見見你。”

    青柳一愣，“見我？”

    “是，你現(xiàn)在就隨我走一趟吧?！?/br>
    青柳有點(diǎn)心慌，“婆婆，我……我是不是要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

    槐花婆婆上下看她一眼，道:“就這樣吧，他們家什么樣的沒見過？你不必?fù)?dān)心，大大方方地就行了?！?/br>
    青柳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半舊的衣服，又下意識摸了摸額頭上的疤痕，好一會兒，才點(diǎn)頭道:“好，勞煩婆婆陪我走一趟了?！?/br>
    槐花婆婆的小院和林家的宅子都在小遙山下，不過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兩人便沿著山邊的小路走過去。

    林家的大宅子在村里乃至整個清平鎮(zhèn)都是十分有名的，村民們只知那宅子很大，卻不知到底大到怎樣的程度，就算爬到小遙山上看，也看不清全貌，因?yàn)槟钦佑幸淮蟀?，都被遮掩在小遙山的山林下。

    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看看林家高大的圍墻，似一條巨龍，蜿蜒盤踞在坎壩上，龍頭和龍尾都隱入山間，不知延綿到何處。

    青柳一見那宅子，心里就生了幾分敬畏。

    待爬上坎壩，槐花婆婆去敲門，青柳低頭立在她身后。

    很快有個中年婦人過來開門，一見槐花婆婆便笑道:“婆婆這么快就來了？”

    槐花婆婆點(diǎn)點(diǎn)頭，回頭拉著青柳，道:“夫人在不在？”

    那婦人道:“在屋里呢，婆婆進(jìn)來吧，我去傳話?！?/br>
    兩人進(jìn)了門，那婦人匆匆走在前頭，青柳抬頭看了一眼，入門處就是一座假山，繞過假山，眼前赫然出現(xiàn)一座極大的院子，兩旁的回廊一直從大門邊延伸到院子正屋。院子中間種了許多花草，眼下已經(jīng)十月了，還有不少花爭奇斗艷。

    除此以為，倒沒有特別不同之處。林家的前院，只是比尋常人家大了些，并沒有說書人口中說的，大戶人家雕梁畫棟、仆從成群的樣子。

    青柳心中便稍稍松了口氣，手腳也微微放開了些。

    不過，等屋子里傳出聲音，讓她進(jìn)去，她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低頭垂手跟在槐花婆婆后頭，不敢四處張望。

    林夫人薛氏自青柳進(jìn)了門，就一直在打量她。

    青柳今天穿的是一件半舊的青色襖子，收拾得很干凈，衣服上也沒什么補(bǔ)丁，衣角衣領(lǐng)整整齊齊的。

    薛氏暗自點(diǎn)頭，又道:“孩子，你抬起頭來?！?/br>
    青柳揪了揪衣角，慢慢抬起頭來。

    她是個中等個子，身材消瘦，皮膚微黑，五官倒是端正，可惜額頭上一道疤壞了相貌。

    青柳也極快地看了薛氏一眼，心里驚奇，因她聽說，薛氏已經(jīng)是四十幾歲的人了，沒想到看起來竟和她娘親周氏一樣年輕，而且又生得白皙富貴，嘴角含笑坐在那里，自有一身非凡的氣派。

    她定定神，上前道了萬福，起身后眼睛也不敢盯著薛氏看，只垂眼落在她身側(cè)的一張茶幾上。

    槐花婆婆坐在薛氏左下首，見此便道:“太太，這姑娘打小就老實(shí)，沒見過大場面，現(xiàn)在心里慌著呢?！?/br>
    薛氏笑起來，“婆婆可別叫我太太，折煞了我?！庇謱η嗔?“好孩子，到嬸子面前來?！?/br>
    青柳便小心上前幾步。

    薛氏握住她的手，側(cè)頭細(xì)細(xì)打量，笑道:“我聽婆婆說，你叫青柳是么？”

    青柳道了聲是。

    薛氏道:“是個好名字。想來你也知道今天來這里是為了什么，嬸子只問你一句，你是自己愿意的，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昨天下午槐花婆婆上門，和她說找到了一個與她家大郎八字極合的姑娘，那姑娘卻尚在人世。

    她一聽便覺得不合適，她雖想給大郎結(jié)個親，讓他不至于做個孤苦伶仃的野鬼，卻也不想糟蹋一個姑娘的一輩子。

    槐花婆婆便把那姑娘的處境說了，她思來想去一整夜，還是覺得要和那姑娘見一見，親口問問才放心。

    青柳點(diǎn)點(diǎn)頭，輕聲道:“太太，我是自己愿意的?！?/br>
    薛氏又道:“你家里的情況，我也聽婆婆說了，若是因?yàn)殂y子，不妨先從我這里借一些去，把你爹的腿治好了。你還年輕，不值得為此陪上一輩子。”

    青柳心里有一瞬間的動搖，很快又搖搖頭，道:“太太，和您說句實(shí)話，我是被人退過親的，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又破了相，很難再說人家了，我不愿爹娘整日為了我傷神。”

    還有一點(diǎn)她沒說，現(xiàn)在家里已經(jīng)欠了親戚七八兩銀子，若又欠了林家十幾兩，日后為了還錢，王氏恐怕還會打上她和青荷的主意。

    薛氏也猜到她大概還有什么隱情，便不再多問。

    說實(shí)話，她一見到青柳，就覺得挺喜歡的，是個懂事樸實(shí)的孩子。況且她還有幾分私心，因槐花婆婆之前說過，她現(xiàn)如今手頭上那些早夭的姑娘的情況，沒有一個與她家大郎相符的，唯有青柳這孩子，與大郎一合，就是個極好的卦象，她心里才動了意。

    大郎去了已經(jīng)有十年了，卻連個夢都不曾托給她，聽老人說，這是因他去世時還未成親，心中沒有牽掛，陰魂便尋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她才想要給他結(jié)冥親。

    如今青柳這孩子既然與他八字相合，想來他也會滿意。

    這么多年，每每半夜醒來，想起那個早逝的孩子，她便心痛得難以入眠。但愿大郎能得知她這做娘的苦心，好歹回來看她一眼。

    如此想著，薛氏眼眶漸漸發(fā)紅，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她再次抬頭看向青柳，眼神也越發(fā)慈愛了些，“好孩子，既然這樣，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爹的腿不必?fù)?dān)心，明日一早，我就讓人去縣里請大夫。”

    她又看向槐花婆婆，道:“請婆婆幫忙看個好日子，去青柳家里，將兩個孩子的事定下。”

    槐花婆婆應(yīng)下，青柳喜道:“謝謝太太！”

    薛氏拉著她坐下，輕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別喊太太了，咱們家沒有那樣的規(guī)律，現(xiàn)在你就喊我嬸嬸，等過了門，就該改口叫娘了?！?/br>
    青柳面上微紅，“是，嬸嬸?！?/br>
    薛氏伸手將她額前的碎發(fā)別到耳后，仔細(xì)端詳她的臉，直把青柳看得垂了頭，才含笑道:“是個漂亮的好姑娘，不該讓這道疤破了面相，等日后嬸嬸請人配祛疤的膏藥，保管將這道疤去了，還你一張水嫩嫩的臉?！?/br>
    青柳垂著頭沒好意思說話，槐花婆婆道:“青柳能遇上太太，也是她的福分了?！?/br>
    薛氏轉(zhuǎn)頭笑道:“還是多虧了婆婆這個媒做得好，將這么個好姑娘給了我?！?/br>
    槐花婆婆只是搖頭，“是青柳與太太有緣。”又道:“老婆子要回去算算日子，青柳，你要不要先與我一起回去？”

    青柳看看薛氏，正要起身告辭。

    薛氏忙拉住她的手，道:“婆婆，我一見青柳就覺得喜歡，想留她下來陪我說說話吧，一會兒我讓人送她回去?！庇謱η嗔?“好孩子，你愿不愿意陪陪嬸嬸？”

    青柳看了槐花婆婆一眼，輕聲道:“婆婆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br>
    薛氏道:“沒事，我讓人送送婆婆。”說著就喊了剛才那個中年婦人過來，交代她將槐花婆婆送到家，又包了一包玫瑰糕給她帶走。

    青柳見婆婆沒有異議，便同意了。

    槐花婆婆走后，薛氏拉著青柳往后邊走，“來，嬸嬸帶你去看看大郎從前住的院子，往后你過了門，就住在這里?！?/br>
    作者有話要說：　　崽崽們別嚎了，今晚有二更，把男主……的畫像拉出來溜溜。

    ☆、林湛畫像

    薛氏帶著青柳繞過幾條回廊，來到東邊一處小院，那院子看著也不小，正屋三間，兩側(cè)廂房也各三間，幾排房屋都由回廊連接著，院中擺設(shè)卻極簡單，只在院子一角的枇杷樹下擺了一副石桌，兩條十字交叉的小路鋪著青石板，除此外連一朵花一棵草都沒有。

    薛氏站在大門口微微出了神，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拉著青柳往院內(nèi)走，“大郎從前就住在這里，他一貫不愛那些花啊草啊，小時候又調(diào)皮，整個院子被他揪得寸草不生，那棵枇杷樹，還是他爹親手種下的，才得以幸存下來?！?/br>
    薛氏站在院子中間，仔細(xì)打量著四周，嘆了口氣，“院子里的一桌一椅，都是大郎離開時的模樣，剛開始，我都不敢過來看一眼……”說著，又紅了眼眶。

    青柳無措地現(xiàn)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喪子之痛，恐怕不是一個外人三言兩語就能撫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