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皇帝的手指在鄭薇的肩頭爬過,鄭薇只覺得他手指經(jīng)過的地方像爬過一條蜿延著水漬的軟體蟲子,濕膩膩地泛惡心。 她顫抖了一下,本能地往后縮了縮身子。 皇帝掐住她的手立刻收緊,鄭薇立刻感覺到了呼吸困難,開始本能地掙扎起來。 皇帝五指成爪,“咝啦”一聲,鄭薇的外裳已經(jīng)被撕爛,半片肩膀立刻躍出玉白色的絹衣,在夏日的烈陽下反射出緞子一樣的微光! 然而皇帝掐著鄭薇的手并沒有放松,他突然抬頭,呲牙對鄭薇一笑,俯下身來。 鄭薇卻看不到皇帝的笑容了,她的頭腦因為缺氧而開始耳鳴,眼前開始發(fā)黑,她艱難地咳嗽著,下意識地拍打著皇帝的手。 她今天難道會死在這里? 模模糊糊中,仿佛天邊一蓬灰影躥起,鄭薇的鼻子聞到了一股嗆人的味道。 “護駕!”耳鼓之外有人在高聲尖叫:“行宮走水了!護駕!” 89.第89章 “咳咳咳咳咳——” **的空氣伴隨著嗆燒的木頭味沖進肺腑時,鄭薇委頓在地,空氣擠壓著肺葉,她此刻除了呼吸,余下的事什么也做不到。 窒息!頭痛欲裂!腦海里翻江倒海地鈍痛,還伴著一股胸臆間越來越強的惡心感! 鄭薇還不待抬頭,雙眼就被刺激得止不住流淚。白色的煙霧瞬間充斥了整個空地,她連直起身子,想觀察一下周圍的情況都做不到。 鄭薇心中惶惑:這火起得也太猛了吧?就像天上掉下來一般! 身后熱浪炙人,仿佛火龍將沖過來在她身上恣意奔放。天太熱了,熱得只需要一個火星子就能把空氣點燃。 “去查,怎么會走水!是哪里起的火?”在周圍人的大聲嗆咳中,皇帝的聲音像隔著團棉絮傳來,聽著有些失真。 “是,速召御林軍來護駕!” “太子呢?快把太子帶到朕身邊來!” 濃煙在烈日的光線下扭曲出張揚的弧度,只在彈指間,這里就變成了火海地獄。 身后的火情迫人,但鄭薇的身體不知是高溫的影響,還是剛剛同皇帝的爭斗耗力太巨,她心里明明很著急,身體卻越來越軟,沒有挪動幾步便倒了下來。 她的心里此刻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逃出這里,她絕對不要被燒死! 皇帝和侍衛(wèi)們都走得聲影不見,遠遠的有人在跑動叫喊,鄭薇想聽清楚人聲的來處,但無論怎么努力,她只覺自己像頭被蒙了眼的驢子一般,只能無助地四處瞎撞。 “有,有沒有……”絕望之中,鄭薇只得開口大叫。 然而只叫了一聲不到,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帶破得不行,剛剛她使足了力氣叫出來的那一聲不比一只小奶貓的聲音大,在滿院子的木柴嗶剝聲中根本沒辦法傳出去。 怎么辦? 頭越來越昏,鄭薇臉上也不知是熏出來的,還是急出來的,不知什么時候,眼淚不斷從眼眶中涌出糊了滿臉。 她胡亂引袖擦擦怎么擦也擦不完的眼淚,用力咬了下嘴唇,力圖讓自己清醒一點,照著前世曾訓練過的,一點模糊的火災逃生知識伏低身子,向著印象中的院門爬了過去。 直到眼前出現(xiàn)一雙黑色的靴子。 靴子的主人穿著一件朱色的侍衛(wèi)常服,那張臉正對著明晃晃的陽光,記得那回罰跪,也是他站著,她跪著,今天的場面倒是跟那次奇跡般地重合了……鄭薇仰著頭瞇起眼看入了神,是—— 他的腰彎了下來,眼睛里宛如點亮萬點火光。 鄭薇咧著嘴想說點什么,不待開口,卻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沈俊把手指搭在鄭薇脖子的大動脈上,確定她并無大礙后,見四下無人,一把把鄭薇撈起來往身后背上,在白煙中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便消失了蹤跡。 避暑山莊煙塵滾滾,火焰沖天,人人自危,根本沒人發(fā)現(xiàn),在一片亂象中一個小小的宮女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角落當中。 起火的并不止這一處,這里建得再大也只是山居,住不下那許多人,皇帝帶來的人手在不當值時就只能駐扎在半山腰幾處木屋里歇腳。 這些人接到火情正亂紛紛地往上沖,恰恰又與山上這些被困住了的宮女太監(jiān)們撞到一起。領頭的侍衛(wèi)統(tǒng)領是個有成算的,知道不能讓這些人滯留在這里堵了道,卻又不好像戰(zhàn)場上那樣拔劍開路,只好撥出幾個人留下來,幫著這些老弱病殘往山下撤離,他自己則領著大隊人馬奔向山莊。 直到侍衛(wèi)們的腳步遠得再也聽不見,沈俊才抬起頭來。 他的裝束已經(jīng)換了一身,他現(xiàn)下穿著一身寶藍色潞綢袍子,戴著與周圍人別無二致的無翅黑紗帽,臉上被煙熏得烏黢黢黑麻麻,縮著脖子,除了背上背著一個人外,儼然一個被嚇破了膽子的小太監(jiān)。 那幫人誰也沒往他和鄭薇這里多看兩眼,這些宮女太監(jiān)們在逃跑時跌傷的燒傷的不少,兩兩相偕者比比皆是。雖說如今男女大防比前朝更甚,但火燒眉毛了,當然只顧當下,先把人救出去再論其他。 此時山上黑煙滾滾,前頭的人都急著往山下沖,沈俊落后兩步,一邊托了托鄭薇,一邊往周圍不住搜索著什么。直到目光觸到一樣東西,他猛然頓住腳步,不著聲色地往山道一邊彎下腰,見沒人在注意他們,他瞅準時機,矮下身子鉆進了林子里。 盡管在不當值時把這片林子已經(jīng)跑了好多遍,但沈俊仍走得小心翼翼,他辨認著早前那人留下的記號,翻了小半座山,嗅到空氣里隱隱飄出的惡臭,沈俊知道,他終于找到了地方。 避暑山莊防守嚴密,除了在山莊里日夜拱衛(wèi)皇室的御林軍外,山上和山下各由當?shù)伛v軍和鎮(zhèn)北將軍府調(diào)來了一些士兵日夜巡防緝盜,恰恰為整個避暑山莊構(gòu)筑了三道勢力各異的防線。若非如此,沈俊也不至于要找人合作才能確保把鄭薇從山莊里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出來。 目標在望,沈俊一直緊繃的面色也稍微松懈了些許:現(xiàn)在外面這么亂,今天是最好的時機,若是錯過了今日,再想把薇薇救出來,那將會比登天還難! 半山之隔,還能聽到人馬嘶鳴鳥雀驚飛的聲音,這里除了越來越難以讓人忍受的惡臭外,還有—— 沈俊將鄭薇放到一邊,悄悄握住刀柄直起身子,望著空無一人的林子沉聲喝道:“出來!” 一個人從合抱粗的梧桐樹后緩緩轉(zhuǎn)了出來。 即使沈俊再有心理準備,也被樹后的這人駭了一跳:“賢妃娘娘!” 鄭芍旁若無人地解開碧色斗篷,皺眉望向他身后:“薇薇可還好?” 沈俊也只是一驚便恢復了常態(tài),但鄭芍在這個時機出現(xiàn)在這里,實在是太詭異了,他不得不喝停了她,質(zhì)問道:“娘娘怎么在這兒?” 鄭芍對這個引誘鄭薇,險些讓她犯下大錯的侍衛(wèi)沒有一點好感,她原本不想答他,但也知道此時不是任性的時候,便冷笑道:“你以為你行事有多周密?”她頓了頓,“我不管你有什么心思,想干些什么,今日你把薇薇救出去后都不要再回來,否則的話——”她話未說完,厲色如刀鋒般刮過沈俊的面頰。 沈俊眉峰微動,突然問道:“是齊內(nèi)監(jiān)又喝酒了?” 沒頭沒腦的問話卻讓鄭芍臉色微變,她想也不想,一句話脫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卻是間接承認了她的消息從何而來。 沈俊知道小喜子沒有曝露,心安了一半,心里也明白鄭芍不是一定要追問答案。對鄭芍兩姐妹的感情,在這三年中他看得太多。在這樣兵慌馬亂的時節(jié)里,鄭芍不顧以身犯險,還要到這里親自來送鄭薇一程,這份情意也值得他鄭重以待。 他望向鄭芍,承諾道:“我知道娘娘在擔心什么,你放心,薇薇跟著我,我不敢保證她大富大貴,但若有我一口粥吃,也絕不會讓她餓著一點。” 十九歲的侍衛(wèi)俊挺的身姿已經(jīng)開始有了男人的輪廊,他的話音并不高,卻擲地有聲,但這不能讓鄭芍安心。 姐妹相伴近二十年,離別來得這樣匆忙,今后在深宮當中,再沒有那一個人為了她刀山闖得,火海下得,奮不惜身,全心全意地為她考慮……明明知道讓這個男人帶走鄭薇是目前最好的選擇,鄭芍眼圈依然紅了,她硬聲道:“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若不是你干的好事,薇薇怎么會躺在這里生死不知?若不是,若不是局勢到了這一步,你以為我愿意她跟著你走?”說到最后,她猛地背過身去,聲音已經(jīng)開始發(fā)抖。 沈俊靜靜地站在那里,等著鄭芍恢復情緒。 半晌,鄭芍回過頭來,除了眼眶紅了一些,她的神態(tài)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她從懷里取出一個錦囊,矮下身來塞進鄭薇懷里,丟下一句話,隨即猛地起身疾步向叢林中走去:“姓沈的,你別以為你離了皇宮就能為所欲為,若被我發(fā)現(xiàn)你騙了我姐妹,上天入地,我絕不能饒你!滾吧!” 她不知道鄭薇會被沈俊帶到哪里,作為姐妹,她能為鄭薇做得太少。盡管心里再多的擔憂不舍,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放手。 “娘娘——” 玉版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宮中沉浮數(shù)年,她太明白不過,此事如果泄露,將會為鄭芍惹來多大的麻煩。自從得知齊內(nèi)監(jiān)的計劃之后,她不是不想勸鄭芍攔住那個侍衛(wèi),但是,只想起因為當年擅作主張,讓薇小姐吃了苦頭的澄心,到今天都還被鄭芍摒棄在外,她便不敢再開口:入宮這些年,小姐眼里越發(fā)揉不得沙子,若是在這件事上拂逆了她的心思,只怕以自己與小姐的情份,也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局。 可就這么放他們走,玉版實在不放心,她想來想去,只有道:“山下還有這么多人守著,沈侍衛(wèi)帶著薇小姐若不能闖過去,那可怎么辦?” 鄭芍瞟她一眼,唇邊挽起一個詭秘的微笑:“那就得看我們的了。” 第90章 4.16 山上黑煙滾滾, 山下狼奔鼠突。 鄭薇這次是被臭醒的。在熏天的臭氣里,她忍不住干嘔了幾聲,不待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 頭頂上乍然泄下一絲光亮, 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聲道:“醒了?先別出聲?!?/br> 沈俊的聲音聽著有些失真,還沒來得及觀察周圍環(huán)境,鄭薇“哇”的一聲, 被沖鼻而入的惡臭給熏得忍不住連連作嘔。 一壁之隔好像有人在喊:“快快!都跟上來, 到西邊去!” 許多紛亂的腳步聲吵得鄭薇頭疼欲裂,兒啼聲叫罵聲尖叫聲車輪轆轆軋過的聲音,怎么也不像是在宮里的樣子……她心里諸多疑問,直覺告訴她此時絕不是出聲的好時候, 她只得忍著滿腹的疑慮,也不知過了多久,在煎熬中感覺車子重重的一頓, 最后停了下來。 頭頂上的遮蓋物拿開, 鄭薇從車里鉆出來, 沈俊神情嚴肅,遞給她一身衣服,扭過頭去:“你去把它換了?!?/br> 鄭薇皺眉, 出來時她已經(jīng)看到了之前她坐的什么車——櫸木刷成黑漆, 車上用紅漆涂著斗大的“內(nèi)造”二字,這是宮廷里常用來裝垃圾的推車,行宮里每天產(chǎn)生的垃圾想來也是用這種推車運下去的。這么說, 是沈俊救了她?又把她從宮里帶出來了?他膽子未免太大了! 鄭薇心里轉(zhuǎn)著亂七八糟的念頭,突然又想道:山上剛剛失了火,正是忙亂的時候,失蹤一兩個人實在太正常。也就是說,她現(xiàn)在失蹤,除了鄭芍之外,想來也不會有其他人在意……鄭薇幾乎按不住突然開始狂跳的心臟。 她摸著身上已經(jīng)腌成了咸菜,皺得不成樣子的宮裝,閃到大石背后一邊換衣服,一邊為此事理出了大概的輪廊。 但這又說不通,沈俊怎么知道用運垃圾的車把她偷換出去?而且還專門弄了一身衣服給她?想要湊齊這些東西,沒有提前準備是很難辦到的。 難道說…… “好了嗎?”外面?zhèn)鱽砩蚩≥p聲的問話。 鄭薇收拾起雜亂的心緒,轉(zhuǎn)過石頭,看見沈俊也換上了一身粗布衣服,他那把不離身的劍也不知藏到了哪里去。 “接下來怎么辦?”鄭薇壓低聲音,覺得臉上的溫度似乎有點過高。 她直到這一刻才有了一種感覺:或許,她曾藏在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心愿也有成真的那一日? 鄭薇,有這樣一個人,愿意為你做到這一步,你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她決定暫時拋開滿腹的疑問,選擇相信面前的這個男人。 沈俊仿佛能看出鄭薇的心理變化,他淺笑一下,從鄭薇手里取過她的那套宮裝,擦亮火石。 “從此以后,這世上不會再有鄭美人?!鄙蚩〕脸恋穆曇艟拖穸ūP石一樣,讓鄭薇空茫茫的心落到了實處。 然而,還沒到一個時辰,鄭薇就發(fā)現(xiàn),她安心的實在是太早了。 “秦王!” 眼前的男人橫馬在他們身前,居高臨下地瞪著沈俊和鄭薇,確切地說,他只是瞪著鄭薇一個人,質(zhì)問道:“你真的就要這樣一走了之?” 鄭薇目瞪口呆:她跟秦王不過見了兩面,對方怎么一副跟她很熟的樣子? 不過,對方?jīng)]有上來就抓她,情況還不算最壞,可現(xiàn)在這樣,又是什么情況? 秦王不等她回答,只道:“你若是走了,你娘就要死,你還要走嗎?” 鄭薇完全糊涂了,她娘?這事跟她娘有什么關系?什么她娘死不死的?不對,秦王為什么會拿她娘說事? 秦王只看一眼鄭薇的神色,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冷笑一聲,翻身下馬,從后面跟上的馬車里拉出一人,一刀割斷那人身上的繩子:“看來你什么都不知道,姜氏現(xiàn)在在這里,你自去問她便是。” 姜氏?秦王? 這兩個……還有沈俊,鄭薇猛地轉(zhuǎn)頭看他,仿佛明白了點什么。 姜氏卻沒看鄭薇,轉(zhuǎn)頭怒視秦王:“王爺做事是越發(fā)霸道了,我要死要活干你何事!” 自從父親死后,鄭薇再也沒在姜氏身上看到過這樣鮮活的表情,而且聽她的話頭,她跟秦王是老相識:這兩人之間的身份不說云泥之別,卻也相去不遠,他們是何時有的交情? 秦王沒有看姜氏,鄭薇總覺得他的動作里有點心虛似的,聽他口中依然強橫道:“比不得你,說走就走,說死便死,好不灑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