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漸漸行入深處,頂上枝葉開始遮天蔽日起來,鳥兒們也不再飛遠,這棵樹上射死一只,大家飛到另一棵樹上繼續(xù)吱吱喳喳,燕七逮著了這伙傻鳥,一箭一只射得很是順手。 正認真比賽著,忽覺穿林而過的風中夾著一股子似有似無的血腥氣,不是被射死的鳥散發(fā)出的,鳥身上的血味兒沒有這么濃。燕七俯身將耳朵貼在地面上細聽,而后起身將弓挎在身上,就手攀著身邊的一株兩人合抱的高大梧桐樹就爬了上去。 爬樹的功夫是上輩子練就的,這輩子雖然受制于體重問題,也好在這段日子的魔鬼訓練很有些效果,就算沒減下去rou,好歹也是長了些力氣,因而爬到樹冠上并沒有花費多少功夫。 在枝葉間小心藏起身形,燕七探了臉出來往遠處看。 昏暗的林間不過多時,遠遠地跑出來十數(shù)個人,手里提刀帶劍,也有背著弓的,大多人身上血跡斑斑很顯狼狽,甚而還有斷手斷足的,掙扎跌撞著一味向著這廂奔來。 這是些什么人? 若再往這邊跑,很快便會與兩家書院的學生相遇。 提刀帶劍,有武力在身。 學生們雖會騎射,但并不表示懂得用武。 若對方是亡命之徒,相見之下必動殺招。 燕七解下系小衣的大紅汗巾子——人本命年呢,當然要系大紅。將汗巾子一端系上箭尾,余者長長地飄在后面,而后搭弓上箭,向著頭頂天空射出。 學生們仰頭射鳥,但愿有人能看見這飄著大紅巾子的箭,紅色歷來是警告色,希望能引起警覺。 燕七再看向那伙人,已是越跑越近,愈發(fā)能看得清楚,一共二十八個,四個提刀,六個拎劍,兩個執(zhí)棍,余下的全都背著弓,八十斤重弓,簍中百余箭,箭翎帶血,再看這伙人的裝扮,平民粗衣,短褐快靴,面含殺意,匪氣十足。 縱是人不可貌相,這樣七零八落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也絕不是兵,若不是兵,箭上帶血的就只能是匪。 燕七想起因江南水患趁機作妖成立了個什么邪教而慫恿教徒跑到京都來挑釁天顏的無知悍匪,聽說人在南郊外,被武玥的大哥帶兵圍剿,如今這一伙,莫不是逃到西郊來的漏網(wǎng)之魚? 若果真如此,這廂的學生們就危險了。 燕七搭弓,這一箭卻不能輕易再發(fā),如果她在這里打草驚蛇,怕要立時激起匪徒殺機,而如果放任不管,匪徒再往前走,遲早也要發(fā)現(xiàn)其他學生。 燕七紋絲不動,在樹后靜靜盯著那伙匪徒越行越近。 “嗡”地一聲弓弦響,燕七循聲望過去,見密林深處高高興興地跑出個人來,鄭顯仁,肩上搭著五六十只被射穿后捆成一串的鳥,奔向方才那一箭落下的方向,而那箭距那伙正向這廂奔來的匪人,不過百米遠。 燕七沒有出聲,一出聲自己也就搭進去了,手里的弓箭握得穩(wěn)穩(wěn),將身形掩得更深。 鄭顯仁只顧著尋箭,即便聽見腳步聲向著這廂跑,大概也會以為是別的學生,一時沒有提防,待撿了箭抬起頭來時,才發(fā)現(xiàn)一伙渾身是血的人已到了身前。 “什么人——唔!”才出了一聲,便有人一棍掃來,直接將鄭顯仁掃倒在地,緊接著旁邊一個使刀的,揮刀就要上來砍,燕七舉弓,瞄準那人拿刀的手。 “且慢!”一個絡腮胡的大漢伸手擋住了揮刀的,“留他一命,可當人質!” 立時有兩人上來繳了鄭顯仁的弓箭和鳥,將他反剪雙臂用繩子捆住,鄭顯仁嚇懵了,剛從刀下逃得一命,此刻已是六神無主,只管慌亂地在這群人臉上來回打量。 “你是何人?”絡腮胡子兇悍十足地問他。 “我……我只是……只是來此狩獵的學生……”鄭顯仁臉色蒼白,目光望向自己來時的路,希望著能有人趕來相救。 這目光暴露了信息,絡腮胡子立時令所有人戒備,并逼問鄭顯仁:“除了你還有誰在這附近?一共有多少人?都是做什么的?” “我、我們只、只是來狩獵的,都、都只是學生、學生而已……大、大概七、七八十人……” 鄭顯仁也是蠢到了家,兩句話把底全交了,這么多的學生,匪徒聽了能不緊張?能不起殺心? “六哥!對方人多,形勢于我們不利,趕緊把這小子做了,咱們換個方向走吧!”果然有人急切建議道。 “別——別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沒看見——你們——你們走吧——我——我肯定不會去報官——好不好?好不好?”鄭顯仁完全沒有官家之后的骨氣,登時就嚇哭了。 絡腮胡子沉思了片刻,道:“對方人多,也未見得就是壞事,朝廷追兵遲早會追到此處,不若我們趁此機會多擄些人質,萬不得已時還可一命換一命同朝廷講條件——先將這小子敲暈,大家藏好身形悄悄掩過去,見到學生以俘虜為主,若有頑抗或呼叫者,立時殺死!” 群匪應是,便有人上來敲暈了鄭顯仁,將他扔在一株樹后,余者也算訓練有素,持著各自武器略做分散,籍著樹木遮掩,慢慢地向著學生們所在的方向探過去。 一伙人漸漸接近了燕七所蔽身的樹下,燕七一動不動,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伙人遮遮掩掩地走過去,很快消失在了樹林間,燕七側耳,隱約聽見幾聲悶呼,十有八九是匪徒偷襲學生得手。 再看向鄭顯仁身旁,留著一個斷了腳的傷匪看守,那匪手中握著刀,即便鄭顯仁正昏迷著,這人也沒有絲毫的放松,刀尖始終抵在鄭顯仁的脖子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頗有驚弓之鳥的模樣。 另還有幾名匪徒就在附近,這廂如果有動靜,那幾名匪徒必然第一時間就能聽見并趕回,他們手上有箭,可近取可遠攻,不能輕易打草驚蛇。 燕七繼續(xù)耐心等待,正仔細注意周圍情形,忽覺眼前一花,樹下一道人影閃過,下一秒那斷腳的匪徒便一聲不響地倒在地上,再看原地,一人背向而立,手里隨意地拎著從那匪徒手里奪過的刀,刀尖輕挑,縛著鄭顯仁胳膊的繩子便斷了個利落。 這人并未就勢弄醒昏迷的鄭顯仁,只轉回頭來仰面淡淡望向燕七,臉上的疤痕在陰暗的樹影間愈發(fā)顯得冷酷猙獰,武長戈。 燕七才剛松了手上的弓弦,眼前便又是一花,樹下已沒了武長戈的身影,身邊卻吹起一陣風,緊接著武長戈的聲音便低低地響在了耳邊:“對方多少人?” “二十八,四個用刀,六個用劍,兩個用棍,余下的全用弓箭?!毖嗥叩?。 武長戈微微頓了頓,低沉暗啞的聲音又鉆進耳孔:“交與你一項任務:配合我擊殺眾匪。此伙人乃亡命之徒,稍有疏漏,學生勢必性命難保。我一人恐難兼顧,你在樹上配合,要求一擊必殺,盡量莫驚動其他同伙,減少不必要之消耗。此伙匪徒若為朝廷所捕,皆是誅族大罪,必死無疑,因而你只管出手,不必多慮?!?/br> 燕七垂著眼皮兒沒吱聲。 武長戈挑了挑唇角,低笑:“怯了?令尊九歲時手上可就有人命了?!?/br> 燕七轉臉看他:“您確定事后朝廷不會因這事抓我坐牢對吧?” ……原來只是在擔心這個…… 武長戈看了眼近在毫厘的這張小胖臉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這么的清澈,這么的一塵不染,這么的盛滿了孩子特有的單純無憂。 可是如果殺了人呢?沒有人天生就冷酷無情,沒有人初次扼殺生命后還能若無其事,可眼前這個小東西也許不是人,她是妖孽,妖孽殺人,會不會根本就是談笑間的事?呵呵,真是很想知道這答案呢,真是很想揭穿這清澈單純,真是很想,讓她由人變妖,徹底被釋放。 “放心,我為你擔保?!蔽溟L戈攬了燕七的腰,在樹與樹的枝杈間飛掠,轉瞬落在一株視野極好的樹上,樹下大片可見范圍內(nèi),是那幫匪徒遮掩于其中仍在尋找學生蹤跡的身影。 “動手。”武長戈的聲音極輕極低地鉆入燕七的耳孔,隨即一陣風起,身形已是直撲距離最近的那名匪徒,一手握上后脖頸,只輕輕一捏,那匪徒連聲兒都未及發(fā)出便倒了下去,武長戈一把兜住匪徒的身體,輕輕放平在地,緊接著身形飛掠,轉瞬沒入了樹間。 整個過程悄無聲息,神鬼不覺,哪怕是在此數(shù)十步之外的匪徒同伙,也未能發(fā)覺一絲一毫。 燕七搭箭上弓,靜靜地注視著場中匪徒們的舉動,卻見武長戈身形利落出手果決,須臾間已是接連放倒了三四名,接著伏身隱于草叢內(nèi),獵豹一般盯住下一個目標,伺機出手。 下一個目標距此數(shù)十步開外,那匪徒已然綁架了一名學生,那學生也算機靈,沒有大呼大叫,只是蒼白著臉聽憑匪徒擺布,匪徒將他緊緊箍在身前,手里的刀在他頸上劃出淺淺一道血痕,這個時候倘若有一丁點風吹草動,這驚弓之鳥般的匪徒說不定手一抖就會割斷這學生的頸動脈。 武長戈在耐心地等待著出手的最佳時機,燕七所立之處在歹徒的側方,然而那被綁架的學生將歹徒整個都擋在了后面,沒有任何機會可以對其做出攻擊。 正在此時,突聽得林間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有歹徒——殺人了——救——” 這匪徒一驚,下意識轉臉循著叫聲望過去,短短的一瞬,他什么都還未看清,便覺得脖子一涼——不是外面,是里面,脖子里面一涼,一疼,這讓他感到萬分地驚訝。 燕七的箭從匪徒的右頸射入,箭尖由左頸鉆出,血箭狂飚中,匪徒懵懂地倒了下去。 然而附近的眾匪卻早被那一聲尖叫驚動,登時殺意猙獰雙目充血,聽得為首那絡腮胡子一聲大喝:“殺!一個不留!”一伙匪徒便掄開刀劍兇猛地向前沖去。 武長戈驟然凌空直落殺入匪陣,匪徒們是刀光劍影里逃出來的,見勢卻也毫不含糊,立刻祭出各自武器招架起來,有的甚至先砍倒了附近的學生才去迎戰(zhàn)武長戈,燕七看見了亂戰(zhàn)陣中的聶珍,早嚇得癱在地上動彈不得,一名匪徒掄著刀照頭砍下,燕七手中箭疾射而出,直接洞穿了那匪徒咽喉,緊接著是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勢如流星,彈無虛發(fā),箭箭中喉,匪徒群中瞬間倒下了四五個,那絡腮胡子一眼看見了樹上的燕七,伸手一指:“殺她!” 第86章 野狼 你是一只小野狼。 匪徒中便有用箭的立時搭弓瞄向燕七,然而燕七動作卻比他快,抽箭搭弓拉弦松弦,匪徒還在驚訝這小胖子居然都不瞄準便亂放箭時,就覺自己喉間已是一疼一涼,垂眼看去,那箭已然洞穿了自己的脖頸…… 匪徒們有些亂了,一廂忙著同武長戈近戰(zhàn),一廂還要防著樹上的燕七遠距離攻擊,最讓匪徒們恐慌的是,樹上那位的箭法實在是準得嚇人,箭無虛發(fā)不說,發(fā)發(fā)還都正中人咽喉,一擊必殺,連活命的機會都不給人留!而且她不但射得準,出箭還快,己方箭手搭弓瞄準的功夫,她那里已經(jīng)連出了三箭,三條人命就這樣瞬間被她抹殺,那么的毫不猶豫,那么的冷酷果決!她是誰?朝廷官兵?哪里會有女兵!男扮女裝?對,一定是男扮女裝!一個又矮又胖的漢子,箭法這么準,一定是朝廷派來圍剿大家的神箭手! …… 戰(zhàn)斗在一瞬間打響,又在須臾間結束,燕七總共射殺十一人,剩下十七個皆被武長戈收拾掉,附近的學生們有直接嚇暈的,也有負了傷不知死活的,橫七豎八地同匪徒的尸體倒在一處。 武長戈站在尸叢中仰起臉來看向樹上的燕七,眸光微閃,神思復雜,有訝異有深思,有新鮮有玩味,更有一絲絲莫名的……興奮。 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是仿佛才剛殺的不過是幾只聒噪的鳥兒般的平靜泰然,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兒,早已過了把死人當作熟睡之人的無知年紀,也早已有了了解死亡的可怕與殺生的罪孽的成熟,可她,為什么不怕?為什么毫無猶豫?為什么如此坦然?為什么那雙沾上了十幾條人命鮮血的手,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與慈悲? 把燕七從樹上帶下來后便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句:“干得不錯,上報書院還能記你一功。” “記功就算了,”燕七語氣如常,“先生,這些人能不能算是您殺的?” “哦?要藏拙?”武長戈意味深長地笑。 “我還得嫁人呢?!毖嗥叩?。 “……”武長戈目光落向燕七rou乎乎的小肚腩,“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您得學會看內(nèi)在?!?/br> “哦,你的內(nèi)在是什么?妖?” “您也想多了,真是妖我干嘛不變個好身材的大美人讓全天下男人跪舔?!?/br> “……你對男人有成見?” “怎么會。但是您一定對我有成見?!?/br> “呵,何以見得?” “我沒聽說過哪位先生會讓自己的學生殺人的?!毖嗥哐瞿樛蛭溟L戈,“這種事一旦沾手,哪怕投胎轉世重新為人,也洗不去血腥味?!?/br> 武長戈負著手,也垂眸看著燕七:“而事實證明,你似乎習慣于如此殺人。你是誰?” “我聽阿玥說,您十二歲時就已上戰(zhàn)場了,殺敵過百,戰(zhàn)功加身,”燕七道,“殺人時,您怕嗎?” 武長戈看了燕七半晌,淡淡道:“我所殺之人,乃國之敵、族之仇,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殺之,只會心慰,豈會心懼?!?/br> “道理不都一樣?”燕七指了指滿地匪尸,又指了指自己,“我今年也十二歲,雖然殺壞人不至于心慰,但也不算太怕,如果您非要認為我這樣的表現(xiàn)不夠正常,不如就理解為遺傳作祟,您說了,我爹九歲就殺過人,虎父無犬女,大概就是這樣?!?/br> “虎父犬女?”武長戈忽地哼笑了一聲,“你爹是不是虎,你日后可以自己去看,而你,也不是犬,你是狼,一只冷血的小野狼?!?/br> “您看您,一言不合就人身攻擊,多不好?!毖嗥咿D頭,那個方向有腳步聲正向著這廂趕,于是轉回來把手里的弓塞進武長戈手里,再把身后箭袋解下來遞給他,挑了旁邊一處沒落什么鳥糞的空地,蹲身一躺,“說好了啊,他們都是您射死的?!比缓笱垡婚],裝暈。 武長戈居高臨下地垂眸看著地上這團rou嘟嘟的胖丫頭,眸色深沉。 這次遇匪事件,發(fā)生的快,結束的也快,死了致知書院的一名學生,重傷八個,輕傷十個,好在悍匪被悉數(shù)剿滅,錦繡書院的領導特許騎射社沒有受傷的學生們在家中休息七天,以壓驚養(yǎng)神,受傷了的還專門去請了太醫(yī)登門看診。 次日便傳來武玥大哥剿匪勝利的消息,彼時燕七正跟隨綜武社在書院進行訓練。 “聽說你們遇著反賊了?”元昶一見燕七就沖過來揪著胳膊問。 “昂,我被人敲暈了,你什么也別問我?!毖嗥叩?。 “瞅你那點兒出息!箭是白學的嗎?射他們??!”元昶狠狠捏了燕七鼻子一把。 “多虧了我十二叔在,”武玥在旁邊得意道,“聽我五哥回來說,那些反賊有近一半都是被我十二叔一箭洞穿了喉嚨的!厲不厲害?” “厲害厲害,好箭法,世間無雙?!毖嗥叩馈?/br> “嘁,這值得炫耀嗎?這種事我輕易便能做到?!痹圃谂赃吅叩馈?/br> 武玥正待說話,忽見身后伸過來一根長胳膊,手里捏著條紅彤彤的汗巾子:“是你的?” 聲音是她十二叔的,話是向著她對面的燕七說的,燕七伸手接過,團吧團吧塞進了懷里,武玥整個人都瞠了:“十二叔!您——您您,小七的貼身汗巾子怎么在您的手里?!” 什么情況啊什么情況啊?!燕七的汗巾子武玥當然見過,因為那就是她送她的本命年生辰禮物!專用來系最貼身的小衣的!怎么會在十二叔手里?!什么情況啊這是!不要逼我腦補啊!真相太可怕了麻麻我要回家! 元昶也瞠了,一股子疾火登時沖上頂門:“武長戈!你對燕小胖做了什么?!你這衣冠禽獸,我殺了你!”說著掄拳便沖著武長戈撲了上去。 燕七風中皴裂,這踏馬的本來沒什么事被這熊孩子一嚷全都不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