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女人的心思多起來,就是蛇精病也要甘拜下風(fēng)。 燕子恪伸手從炕幾上的小碟子里拈起一枚被做成玫瑰花式的點心,起身向著燕大太太走過去,伸到臉前:“張嘴?!?/br> 燕大太太的臉一下子紅了:孩子們都在呢,這是干什么呀。 “娘快張嘴!”幾個孩子都樂了,爹在調(diào)戲娘呢,一大早就上這么好的戲碼。 “你們鬧什么……”燕大太太死活張不開這個嘴,太難為情了,縱是早就成親了數(shù)年,兩人也從未在旁人面前這么著親昵過啊…… 房里伺候著的下人們也都掩著嘴笑,小丫鬟們的臉甚至也跟著紅了起來,有人掀了門簾進屋,放進滿室春意。 進來的是燕五姑娘的舞蹈師父何先生,手里拎著個花籃,盛了一籃子的玉蘭花,身上穿了件水色合身裁制的刻絲長裙,墨線繡著幾根細長飄逸的水草,襯得那柔軟修美的身段兒愈發(fā)嬌媚窈窕,一頭烏黑秀發(fā)綰了個隨云髻,只簪了幾朵小巧玲瓏的海棠花,臉上脂粉淡施,清冷里透著大概只有男人才能察覺出的妖艷。 “師父今兒打扮得可真漂亮,”燕五姑娘連忙起身施禮,順帶沒心沒肺地當著自己老爸的面兒夸一個身材相貌甚至年紀都更勝出她老媽一分的女人,“您怎么過來了?可用過早飯了?”其余幾個晚輩也忙起身與何先生見禮。 “還不曾,”何先生淺笑著頷首回禮,并向燕子恪同燕大太太也裊裊地行禮,“東家,東家太太?!?/br> 燕子恪收回還伸在燕大太太嘴邊兒的捏著點心的手,隨便塞給了旁邊的大兒子燕大少爺,略一點頭,轉(zhuǎn)身便向外走,何先生的目光淺淺在那修長手指上掠過,已是明眸善睞地望著燕大太太微笑起來:“今早起來見窗外玉蘭都開了,輕白鮮嫩甚為可愛,便摘了一籃子過來給老太太插鬢,也免得這些花兒開在角落無人賞,自芳自謝誤了青春好顏色……” 清軟甜香的聲音輕飄飄地追著燕子恪的后耳根出了房門,簾子落下來,隔斷了春光,滿室里一派碧涼。 燕七今天走得比燕九少爺還要慢,渾身的骨頭架子多虧了一身rou包裹得緊才能組合在一起艱難運作,幸而生得胖,rou薄些這把骨頭說不得就散架崩飛了,每走一步都似乎在嘎吱作響,這酸爽,刺激得不要不要的。 姐弟倆四倍速慢放鏡頭似地進了正院門,抬頭就看見他們的大伯穿了件新衣立在正房廊下逗那籠子里的黃鶯兒,藏藍色寶相暗紋妝花緞袍子,腰間系一根用金絲搓成的繩兒做絳子,袍領(lǐng)上頭露出橘金色里衣的立領(lǐng)來,藏藍色的深沉與橘金色的耀眼就這么鮮明地交撞在這個人的身上,使得那張原本清素的臉多了幾分明朗和凜冽。 但關(guān)鍵是這位還帶著燕七去做了一條這兩種色相配的間色裙來著,崔晞他爺爺過壽的時候她不是還穿著赴宴去了么,幸好那裙子次日回來就拿去洗了,今兒沒穿著,否則這撞色撞得就太特么尷尬了。 大伯你以后挑衣服顏色的時候能不能走走心。 聽說過情侶裝、姐妹裝和親子裝,你特么見過有伯侄裝這種組合方式??? 姐弟倆上前行禮,他們大伯也就隨意地點了點頭,目光順便掃過燕七裙下的腳。 嗯嗯,穿的是你送的鞋子好了嗎,別那么孩子氣啊。 姐弟倆被丫頭掀簾子迎進屋的時候,何先生正拎著空花籃從里面出來,見燕子恪就在廊下站著,眼睛不由一亮,才待要過去說上幾句話,卻見那燕家的七小姐又從門里露了個頭出來,深谷幽澗般清泠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道:“大伯,進來喝熱茶?!?/br> 屋里的燕五姑娘哼聲道:“我爹早喝過了!你這是不想讓他吃早飯了?” 然而令何先生失望的是,燕子恪還是聞言進了屋,她在廊下站了半晌,低頭看了看空空的花籃,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大概也就是這么的空了。 燕五姑娘挺高興,因為她爹進了屋并沒有依著燕七的話再去喝什么早茶,而燕七也像失憶了一樣沒再提這回事,只管坐到燕九少爺旁邊去,面癱著一張臉,一如既往地沒有什么存在感。 第51章 無理 家長來了。 燕大太太還在遺憾方才的那塊玫瑰花點心,悄悄兒地向著丈夫那廂瞟過一眼去,心里頭泛著玫瑰般的甜滋味,臉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春風(fēng)吹上眼角,看誰都像繽紛的花兒。 “小七今日怎么沒什么精神?”微笑著去關(guān)心丈夫的侄女兒。 “昨天睡得有些晚?!毖嗥叽鸬?。 燕大太太就喚身邊的得力丫鬟:“蘿月,告訴廚房,早飯?zhí)硪煌氚藢氹u湯來?!?/br> 燕九少爺看了燕大太太一眼。 燕府的早飯也是有份例的,請安日一家子湊在一起吃,雖說不能像各房自己吃時那樣精簡,但也不會實打?qū)嵉匕逊堇加蒙稀U埌踩盏脑顼堄筛写髲N房來做,大廚房這種油水豐厚的部門,自然塞的全是掌權(quán)者的親信,因而那里頭有老太太的人也有大太太的人,這些人,哪個不是受廣大下人奉承巴結(jié)看臉色的風(fēng)云人物?背后的關(guān)系在府里頭那是盤根錯節(jié)牽動八方,影響著多少人的利益得失? 主子多要一碗湯,那些人就少一碗湯的油水可賺,三品官家里的伙食,哪怕是一碗湯,那用到的食材也都是一等一的好貨,許是用十幾只精喂的雞、數(shù)根十年百年的老參、成了人形的上等首烏熬出來的底湯,多少銀子浸在里頭,多加你這一碗,廚房就少撈多少銀子,與這些人相關(guān)的更底層的人又損失了多少與之掛鉤的利益,你這里多添一碗湯,喝上幾口怕是連渴都解不了,卻不知道背后因此添了多少人的咬牙切齒指天罵地。 夸張嗎?怎么會。升斗小民,為了三瓜倆棗還能鬧出人命滅人滿門,何況這些掙扎在社會更底層的奴隸?你敢讓他少賺一文錢的便宜,他就敢把你當成他的殺父仇敵。 刁奴就是這么養(yǎng)出來的,就像窗縫里的土,屋子再干凈,總有容易積垢和難以清掃的角落,可若真的哪兒哪兒都一塵不染,那也不可能是人住的地兒,有人的地方就有塵,不是這樣的塵就是那樣的塵,除非你能做神仙,入靈霄。 燕九少爺不確定燕大太太只是一次心血來潮還是毫不費力地順手為之,他正要說話,卻見他大伯正在問燕大太太:“八寶雞湯,什么做的?做什么的?” 典型的蛇精病問法 燕大太太嘴里像噙著糖,輕笑著答他:“是用黨參、茯苓、炒白術(shù)、炙甘草、熟地、白芍、當歸、川芎、肥母雞rou、豬rou、雜骨、蔥、生姜等燉出來的,最是補氣補血,且還用于食欲不振、四肢無力等狀,小七看著沒什么精神,且喝碗八寶雞湯補一補精氣神?!?/br> 還真是一碗費料又費勁的湯。燕九少爺嘴角翹了翹,可并不是在笑。 “這湯這么好,不若人人來一碗?!毖啻罄蠣斏斐鲆桓拗袼频氖种更c向還未領(lǐng)命出門去的蘿月,“讓廚房添一鍋?!碧}月應(yīng)著去了。 燕九少爺嘴角又翹了,這回是在笑。 奴才再刁,總不能刁到連主子正常吃飯都要不滿。什么叫正常吃飯?所有人都吃的飯就叫正常飯啊,米飯,饅頭,八寶雞湯。大家走路你坐車,你就招恨;你和大家都坐車,那就再正常不過了。不就是這個理? 燕大太太覺得嘴里的糖味兒好像一下子沒有方才那么甜了。略一轉(zhuǎn)念,望向自己的二兒子燕四少爺,微笑道:“波哥兒前兒說什么要買馬的事是怎么一回子事?那日我正忙著給你們父親安排換季的衣服,也沒顧得上聽?!?/br> “我們馬球社這不是馬上要開始聯(lián)賽了么,我那匹馬年紀有些大了,總是跑不起來,我想著再買匹新的,趁著離開賽還有段日子,趕緊騎著磨合磨合?!毖嗨纳贍斒清\繡書院馬球社的主力隊員,眉宇間透著一股子英氣勃勃的活力。 燕七每次聽到“聯(lián)賽”這個詞都覺得恍惚。 “我是不懂那個,恰巧你們父親在,不若向你們父親取取經(jīng),看什么樣的馬更合適。”燕大太太抿著嘴笑,丈夫,兒女,她,要密密地纏縛在一起才是個家。 “爹,您幫我拿個主意唄!”燕四少爺看著虎頭虎腦,可他并不是糙男,聞弦知意的聰明是有的,跳起來沖著他爹撲過去,可惜撒嬌的力道沒掌握好,將他爹撲倒在黃地兒折枝牡丹菊花紋錦的炕褥上。 “這小子!”燕大少爺也在旁邊湊趣兒地笑,“也不看看自己的塊頭!” “全賴娘喂養(yǎng)得太好,把燕四喂成了熊!”燕五姑娘吱吱喳喳地笑,也不稱四哥。 “怎么地,好娘都這樣。”燕四少爺邊往起扶他爹邊得意。 燕九少爺站起身往凈室去了。 步速竟然比平時快了一兩分。 這出天倫戲?qū)嵲谟悬c油膩,他都怕自己走慢了會滑倒。 一個熱鬧的早上最后在燕老太太的微詞中結(jié)束:“大早起,喝什么八寶雞湯,油不油膩?” 燕大太太有些尷尬,好在除了幸災(zāi)樂禍的燕三太太之外沒人在意,一群孩子鬧鬧騰騰地出了門去上學(xué),燕大太太回過神來時自己丈夫已經(jīng)不知啥時候沒影兒了。 燕七在馬車里補了一覺,到了校門處下車的時候全身骨頭都在嘎叭嘎叭地響,“我要是散架了你可得把我拼回去?!毖嗥邔Φ艿艿馈?/br> “樂觀一點,”她弟弟就慢吞吞地安慰她,“你可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br> “……”鐵漢燕七咔咔嚓嚓地往繡院大門里拐去了。 進了繡院,卻不往凌寒香舍去,就近先去德馨堂的院察署,敲門進屋,劉院監(jiān)剛給自己泡上一壺銀針茶來。 “哦,你來了。家長來了么?”劉院監(jiān)老神在在地一掀自個兒松綠色湖綢衫的下擺,愜意地往椅子上一坐,今兒天氣可真是好啊,天氣好,心情就好,啷哩個啷,下班后去哪兒喝口小酒呢? “來了?!睉?yīng)聲的在門外,一條長腿先邁進來,接著是張熟悉的臉。 麻痹這是什么鬼天氣!喝個毛線的酒!老子今兒就不該來上班! 燕子恪怎么來了?!他這個時候難道不該在上朝嗎?!難不成還真是為著這個小胖子來的?!怎么可能!這是他侄女吧?不是私生女吧?!——原諒我邪惡了,但他明明不該來的?。槭裁窗??!小胖子在燕家這么重要嗎? “呵呵呵呵呵呵,燕大人怎么親自來了?”劉院監(jiān)非??啾频貜娧b笑意,起身繞出書案,向著燕子恪行禮。 這位當年天天給他寫檢討的熊孩子如今已是朝中三品要員,就算他是他當年的校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也得給人行禮稱大人。 “不是要讓家長來么?!边@位也不知是不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一派云淡風(fēng)輕地說著。 “咳,好吧,事情是這個樣子的哈……”劉院監(jiān)沒辦法了,硬著頭皮應(yīng)付吧,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當然,講的是麻強他們?nèi)齻€所述的來龍去脈,燕七這方根本他就沒問過啊,真相只有一個,誰說話就是誰的。 “……然后這孩子就把人仨用箭給釘樹上了?!闭f到這里,劉院監(jiān)咽口唾沫,正要繼續(xù)往下講,就見燕子恪轉(zhuǎn)頭望向那小胖子,道:“你這么厲害呢?” “那可不?!毙∨肿拥?。 “公中配的箭?”燕子恪問。 “是啊?!毙∨肿拥?。 “用著順手嗎?”燕子恪又問。 “還好吧,稍微有點兒輕?!毙∨肿拥?。 “換了。你喜歡多大拉力的弓?”燕子恪繼續(xù)問。 “現(xiàn)在用二十斤的差不多,將來長大些了可以換成三十斤的?!毙∨肿拥?。 “中午散了學(xué)帶你去買弓?!毖嘧鱼〉馈?/br> “那還得再配個弓箭兜子?!毙∨肿拥?。 “買?!?/br> “還得有備用的弦。” “買?!?/br> “涂弓臂用的漆?!?/br> “買買買?!?/br> ……臥槽你們倆到我這兒邊聊邊逛淘寶來了還是怎么地!這正說正事呢好嗎?!你你你,你這小胖子做錯了事怎么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磕慵议L就在面前兒呢你就不怕被責備啊?!還有你你你,燕子恪!你家孩子拿箭射別人家孩子,這表現(xiàn)對嗎?你就不擔心這孩子將來太過暴戾有犯罪傾向???!什么呀什么呀你們都是!燕家人全是蛇精病嗎?! “哦,對了,”燕子恪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轉(zhuǎn)頭望向劉院監(jiān),“劉先生讓我過來是有什么事?” “……”艸艸艸艸艸艸艸!劉院監(jiān)怒了,管你是幾品的官啊!在學(xué)校里老師就是最大頭!就是神!哪怕是皇上,對自己的先生也是尊敬有加,老子憑什么要在意你的面子??!“令侄以箭對人,此行為本就屬極危險之事,倘若那箭尖偏上一偏,三條活生生的人命怕是就要斷送在她手里,此事難道不重要?此行徑難道不嚴重?此品性難道不堪虞?” 連用三個反問句以加重語氣,點出此事件的嚴重程度,不信這燕子恪還敢將之當做兒戲! “哦,方才劉先生好像是說過,先是那三個孩子要求我侄女過去與他們磕頭來著,可是?”燕子恪總算正視起這個問題的樣子。 劉院監(jiān)一拍桌子:“然而并不能就因此拿箭射人啊!更何況那仨孩子不過是在開玩……” “笑?”燕子恪這個“笑”字簡直是無縫銜接,乍一聽還以為是劉院監(jiān)說出來的,劉院監(jiān)自己都恍惚了一下。 “依我朝禮制,叩首之禮所示向者,乃對天地,對明君,對親長,對恩師,”燕子恪負了手閑在在地踱起步子,“另還有三種人可以叩拜:一為救命恩人,無論老幼,謝其大恩;二為英雄豪杰,不分男女,敬其德義;三為點化迷津,毋究出身,感其指引。除此之外,還有一類情況:兩軍交戰(zhàn),捕了戰(zhàn)俘,逼令其下跪磕頭,降之,辱之。安安,”說著望向燕七,叫她的小字,“那三個人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不是?!毖嗥邠u頭。 “是英雄豪杰?”轉(zhuǎn)頭又望向劉院監(jiān)。 劉院監(jiān):“……” “點化過你?”轉(zhuǎn)回來又望向燕七。 “沒有?!毖嗥呃^續(xù)搖頭。 “那就是將我侄女當了他們的戰(zhàn)俘?”又望向劉院監(jiān)。 劉院監(jiān):“…………” “皆是錦繡書院的學(xué)生,何來戰(zhàn)俘一說,”燕子恪自己推翻了這一可能,“既非戰(zhàn)俘,那么要求我侄女下跪磕頭,難道不是折辱?既是折辱,我侄女不奮起相抗難道還真要背負著燕氏一族的尊嚴下跪受辱?還是劉院監(jiān)你認為我侄女就該委曲求全,甘受此辱方符合錦繡書院的育人之道?” 劉院監(jiān):“………………” “再或,他們?nèi)齻€其實是書院的先生?我侄女兒的親戚長輩?自然都不是。更不可能是天,亦不可能是地,那么,難不成他們竟是將自己當做了……”燕子恪說到這里拉了個長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