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莊重威嚴，悲天憫人，另一邊則鑼鼓喧天，歡樂喜慶。

    那是金家請來的戲班子。

    火把熊熊燃燒，把長街照得恍如白晝。

    藝人們在江邊欄桿上扯幾條麻繩，圈出一大塊空地，為老百姓們表演節(jié)目。

    舞龍的，耍獅子的，戲猴子的，耍大旗的，演竿戲的，各種各樣的雜耍，應(yīng)有盡有。

    圍觀的老百姓看得目不暇接，一會兒看看這邊的猴子給人作揖，一會兒看看那邊的藝人口吐火龍，一會兒又被一個朝自己肚皮上插刀子的壯漢嚇得不停大叫。

    江面繁星點點，數(shù)千朵璀璨河燈漂浮在漆黑的水面上，宛如一朵朵盛開在仙境中的蓮花。

    江邊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李綺節(jié)一行十幾個人，還沒走到河邊渡口，已經(jīng)被洶涌的人潮擠散。

    寶珠緊緊跟在李綺節(jié)身邊，回頭不住張望：“人都跑到哪兒去了？要不要等他們找過來？”

    進寶抱著提籃，亦步亦趨跟著兩人走，“不行，這里實在太擠啦！等放完河燈再回頭找人，這會子叫破嗓子，他們也聽不見?！?/br>
    寶珠不放心，仍然墊著腳回頭看，眼前黑壓壓一片，無數(shù)個身影堆疊在一起，壓根分不清誰是誰。

    忽然，她臉色一變，神色驚恐，一把抓住李綺節(jié)的手：“三娘！快！往回走！”

    李綺節(jié)正走神，想著不知道孫天佑是不是到武昌府了，沒聽見寶珠的叫嚷。

    寶珠滿臉驚懼，手腳發(fā)涼，幾乎能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一手拉著李綺節(jié)，一手攥住進寶，艱難轉(zhuǎn)過身，逆著洶涌的人流，一頭鉆進小巷子里。

    快，要快點跑到地勢高的地方去！

    然而還是遲了。

    洪水猶如雷霆萬鈞，排山倒海而來，人的腿腳再快，終究快不過奔涌的浪濤。

    李綺節(jié)聽到身后響起一陣鋪天蓋地的奔雷之聲，摧枯拉朽，氣勢磅礴。

    她心頭一凜，頓覺毛骨悚然。

    污濁渾水不知何時漫上堤岸，岸邊嬉鬧的人群仍舊沉浸在歡樂之中，沒有察覺腳下已經(jīng)一片泥濘。

    李綺節(jié)回頭，看到天邊由遠及近的浪濤，一開始，只是一條近乎平直的水線，如閃電般襲向河岸，不過幾息間，水線霍然拔高，變成一條立體的、縱貫?zāi)媳钡乃耍祟^裹挾著排山倒海的威嚴氣勢，足足高出江面五六丈！

    怎么會？！

    李綺節(jié)幾乎肝膽俱裂，有江堤保護，洪水怎么會來得這么突然？！

    寶珠和進寶急促壓抑的喘息聲在她耳邊回蕩。

    三人緊緊拉著對方的手，飛快往前跑。

    沒人說話，沒人驚叫。

    一旦停下，就有可能被洪流卷走。

    中元當夜，洪水決堤，大雨瓢潑，澎湃動地，呼號震天。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安逸寧靜的瑤江縣，頓成一片汪洋澤國。

    江水決堤、倒灌入城之時，正值戌時，夜幕之下，湍急的洪水呼嘯而至，沖毀一座座城鎮(zhèn)、村莊，來不及逃生的老百姓在睡夢之中，枉送了性命。

    瑤江縣城毀人亡，護城墻、內(nèi)城墻、城中房屋瓦舍全被沖垮。

    風(fēng)浪狂嘯，圓月似乎也畏懼洪水之威，悄悄躲進云層之中。

    火把燈籠早被飛濺的水浪熄滅，伸手不見五指，水浪滔天，江邊幾如人間地獄。

    有手腳靈活的，攀登高樹，浮木乘舟，僥幸逃生。

    大部分人，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

    剛剛還是一團和樂太平景象，一轉(zhuǎn)眼，江洪狂吼，處處悲聲。

    李綺節(jié)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江面上漂浮了一天兩夜。

    焦陽把她的雙頰曬得guntang，她低頭端詳身下趴著的木片浮板，發(fā)現(xiàn)木板上刻有一幅朱筆畫，畫的是一位敞著肚皮、彎眉微笑的大肚佛，可能是盂蘭盆法會上僧人們做法事時用的。

    她苦中作樂，用濕噠噠的袖子擦去大肚佛臉上的污泥，“說起來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沒浪費我供奉的香油錢。多謝你了！回頭等我上了岸，找三哥問問你的名號，年年給你供香！”

    大肚佛眉眼帶笑，亦嗔亦喜，沒搭理她。

    李綺節(jié)抬頭環(huán)顧四周，江岸寂靜無聲，浮板順流而下，水勢太急，她只能緊緊扣著浮板，隨波逐流。

    早知道就跟著大哥學(xué)鳧水了，她暗暗想。從小長在水邊，她卻一直不會游泳，說出去也沒人信。

    日光灑在寬闊的江面上，水流湍急，浪花攜著浮木、浮板、衣物、各種破碎的家具、被連根拔起的樹木撲向岸邊，轟隆隆的水聲震耳欲聾。

    李綺節(jié)試著在水中蹬腿，眉頭一皺——她的小腿可能被刮傷了，動一下疼得鉆心。

    她嘴唇青烏，臉色蒼白，趴在浮板上偷偷詛咒先人：白天才給你們送紙錢鈔票，你們就是這么回報后代子孫的？

    仿佛是為了打她的臉，不遠處忽然傳來幾句模糊人聲。

    “那邊有人！”

    李綺節(jié)抬起頭，一臉驚喜。

    發(fā)出喊聲的人繼續(xù)指揮身邊人劃船。

    聽聲音，怎么那么像阿滿？

    還真是阿滿。

    李綺節(jié)想叫住他，張嘴虛喊了兩下，發(fā)現(xiàn)嗓子又干又啞，只能發(fā)出虛弱的嘶嘶聲。

    “噗通”一聲，有人躍入水中，向頭暈?zāi)垦?、渾身乏力的李綺節(jié)游來。

    “三娘！”

    一句從胸腔肺腑中發(fā)出的呼喊，仿佛用盡了青年的力氣。喊聲中飽含恐懼和悲痛，又似枝頭喜鵲啼鳴，有清晰靈動的驚喜歡悅。

    李綺節(jié)心頭一顫，為這一聲呼喚，更為呼喚中悲喜交加的似海深情。

    是孫天佑。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疲憊，以至于出現(xiàn)了幻覺，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人已經(jīng)如浮萍一般，被無情的洪水沖向下游。

    水流迅猛，小船只能勉強順著風(fēng)向漂流，根本沒法控制方向。人在洪水中，更無力抵抗，哪怕是和魚兒一樣靈活的擅水者，也只能隨著水流沉浮。

    孫天佑面色黑沉，眼瞳里怒火熊熊燃燒，幾欲噬人。

    他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李綺節(jié)在湍急的洪流中，雖然僥幸認出對方，但只是眨眼間，一人一船，已經(jīng)相隔一里開外。

    等他跳入水中，水面上波濤洶涌，哪里還有李綺節(jié)的身影？

    連船都會被風(fēng)浪掀翻，想在奔涌的洪水中救起一個人，哪有那么容易。

    眼前的形勢不容孫天佑猶豫，他解下系在腰間的粗繩，義無反顧游向江心，身影匯入渾濁的洪水中。

    阿滿在他身后大叫，船夫們想把孫天佑拉回去：“大官人，人已經(jīng)沖走了！救不回來的！”

    一條纜繩拋到他身后，“大官人，快抓住！”

    “大官人，您別想不開?。　?/br>
    孫天佑根本聽不見船夫驚恐的叫聲，他眼里，只有那個越漂越遠的單薄身影。

    他的三娘，在水上漂了二十多個時辰，不知道有多累，多害怕。

    他要去救她。

    救不了，就一起做對淹死鬼，一起喝孟婆湯，一起過奈何橋，來世，說不定還能再續(xù)前緣。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結(jié)局，( ⊙ o ⊙ )。

    啊，心中百味雜陳。

    ☆、第125章 結(jié)局章（4）

    有人在輕輕拍她的臉, 慢兩下，快兩下，周而復(fù)始。

    拍得李綺節(jié)心頭火起，睜開眼睛, 怒瞪對方：“誰打我？”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盛滿狂喜的眼眸。

    長發(fā)披散，胡子拉碴, 眼圈青黑，額頭上有數(shù)道擦痕，血跡斑斑。

    李綺節(jié)差點認不出他：“天佑？”

    孫天佑喉頭甜腥，沉聲哽咽，緊緊攬住她, 額頭挨著她的額頭, 溫柔廝磨：“是我。”

    兩人還在洪水中漂浮, 李綺節(jié)靠在孫天佑懷里, 能感覺到他冰涼緊繃的肌膚。

    舉目四望，洪水泛濫，波浪起伏，濁白的水花在江面上打著旋兒。

    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李綺節(jié)微微一嘆，伸手摟住孫天佑的胳膊, 把蒼白如紙的臉貼在他厚實的胸膛上, 這一刻，雖然還沒脫險，她心里卻覺得異常的平靜。

    水勢仍然沒有減緩, 孫天佑幾次試圖游向淺水處，都被浪頭重新打回江心。

    人在洪流中，只能聽天由命。

    李綺節(jié)知道自己在水中是累贅，輕輕嘆口氣，“你先放開我，游到岸邊去，再回頭想辦法救我?！?/br>
    孫天佑深深地看她一眼，看得她臉頰火燒一樣，“現(xiàn)在放開手，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抓住你，我不想冒險。”

    一放手，可能就是咫尺天涯，天人永隔。

    李綺節(jié)當然知道洪水的厲害，所以才更不想拖累孫天佑。

    孫天佑看出她的心思，把她攬得更緊。

    肆虐的洪水繼續(xù)奔騰。

    眨眼間半個白天過去，日暮西山，連綿起伏的巒峰披著萬丈霞光，俯視著腳下如猛獸一般怒吼的濁浪。

    命牽一線，生死未卜。

    孫天佑忽然低笑一聲，指著天邊淡似一裊輕煙的山巒：“三娘，你看，這是我當年唱情歌給你聽的地方，你還記得嗎？”

    李綺節(jié)愣了一下，抬起頭，眼前只有起伏的黃濁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