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回到灶房，一邊調(diào)面糊糊，一邊道：“真要雇人把大郎給綁回來？“

    李綺節(jié)一揮手：“哪里是綁，分明是請他回家嘛！“

    不想兩天后，花相公那頭還沒確定人選，李子恒竟然自個兒回家了。

    他一進門，就風風火火爬到二樓，翻箱倒柜，進進出出，不知道在忙什么。

    李綺節(jié)拉住跑得滿頭大汗的進寶：“大哥在鼓搗什么？“

    進寶氣喘吁吁，好容易才喘勻了，急得直跺腳：“了不得，大郎要去投軍！“

    李綺節(jié)當即變色：明朝的軍人可不是那么好當?shù)模?/br>
    軍戶和專職手工制作的匠戶一樣，采取世襲制，一旦被征用為軍士，世世代代子孫都是軍籍。軍戶差役繁重，社會地位低下。在職的軍士稱為正丁，正丁死亡，要由他的直系子弟依次替補，如果一家全部絕嗣，朝廷還會派人去其原籍所在地，根據(jù)遠近關(guān)系，從同族人中選出頂充的勾軍。

    當然，軍戶中也有能出人頭地、橫行鄉(xiāng)里的，明朝著名的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就是軍籍出身，但那僅限于上層階級的高級軍官，而且萬歷年間明朝的軍戶制度早已名存實亡，軍戶在一定程度上幾乎和農(nóng)戶相差無幾。

    如今是永樂末年，充任衛(wèi)所低級軍士的軍戶通常生活困苦，潦倒不堪。民間的老百姓們都不屑和軍戶結(jié)親，以至于邊境衛(wèi)所的軍戶們強行擄掠當?shù)貗D女為妻，而朝廷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李子恒哪根腦筋不對勁兒，好好的良籍不當，要去充軍？

    李綺節(jié)聽著李子恒房里乒乒乓乓響個不停，眼皮直跳：阿爺李乙只有李子恒這么一個兒子，他要是真去投軍，李乙還不得氣個半死！

    進寶拍著胸脯給自己順氣，忽然想起一事，連忙朝李綺節(jié)告狀：“都是楊家九少爺！是他攛掇大郎去投軍的！“

    剛剛跟進李家門的楊天佑聽到進寶的控訴，心里一陣發(fā)虛，摸摸鼻尖，抖開一把泥金折扇，強笑道：“表妹無需擔憂，俗話說，好男兒志在四方……“

    “給我打住?！?/br>
    李綺節(jié)一腳踩在門檻上，擋在楊天佑面前，不讓他進屋，一字一句道：“九、表、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雖然生了一副招人喜歡的杏眼圓臉，但發(fā)起狠來，也能一臉兇相。

    楊天佑一時情怯，悄悄打了個哆嗦：“……“

    說起來楊天佑也覺得甚為委屈，他不過是偶爾聽生意上的朋友說，李子恒求親不成反被羞辱，一氣之下跑到武昌府的野廟里躲了起來，每天敲鐘念經(jīng)、吃齋念佛，大有要出家當和尚的打算。私心里想著，之前曾經(jīng)得罪過這位大表哥，正好可以趁機去開解開解他，一來可以借機在李綺節(jié)跟前獻殷勤，二來順便和未來大舅子化干戈為玉帛，兩全其美，豈不快哉？

    沒想到他嘴皮子太利索了，三言兩語之下，確實讓李子恒重新振奮起來，可振奮的方向有那么一點點跑偏。

    簡單地說，就是楊天佑用力過猛，直接點燃了深埋在李子恒心底的昂揚斗志，此刻李大郎熱血沸騰，雄心萬丈，一心只想親上戰(zhàn)場。非得親自去陣前殺他幾個瓦剌兵，才能澆熄他滿腔熊熊燃燒的烈火。

    聽完楊天佑磕磕巴巴的解釋，李綺節(jié)冷笑一聲，提著裙角，噔噔蹬蹬爬上二樓，推開李子恒的房門：“大哥真要投軍？“

    李子恒握緊雙拳，一臉大義凜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大丈夫如果不能讀書中舉，就該投身行伍，為朝廷效力！“

    李綺節(jié)暗暗翻個白眼，李子恒連現(xiàn)在到底那邊在打仗都不懂，還想去戰(zhàn)場殺敵？別以為有好體格就能當兵，打仗也是要智謀的！古往今來，真正能夠憑著天生悍勇打仗的，也就那么幾個天賦異稟的異類罷了。

    “大哥，你想去投軍，總不能提了包袱就走吧？文書要辦，衣裳干糧要張羅，還得去縣衙報道，哪能說走就走呢！“

    李子恒摸摸后腦勺：“三娘說的是，我這就去縣衙……“

    “大哥莫急?！袄罹_節(jié)攔住興沖沖的李子恒，柔聲道，“九表哥和縣衙里的差役熟稔，這事托他去辦，保管又快又利索，比你自己東奔西跑便宜多了。我聽說征兵也不是人人都能選上的，身長、體格、臂力，樣樣都要過關(guān)，還要測試眼光好不好。你剛從武昌府回來，這時候去應選，萬一乏力落選了怎么辦？不如先在家休息幾天，等養(yǎng)好精神再去。“

    李子恒被李綺節(jié)一通忽悠，將信將疑地點點頭：“快請九郎上來，我等不急，明天如果不能辦好文書，我直接去找楊表叔求情！“

    這個楊表叔，不是楊天保的父親，而是楊縣令。

    李綺節(jié)連聲答應，敷衍了李子恒一通，下到樓來。

    楊天佑神色惴惴，還站在門口打轉(zhuǎn)兒，看她下樓，搭訕著替她打起藍布簾子，小心翼翼道：“大表哥如何了？“

    李綺節(jié)道：“他只是一時意氣，能穩(wěn)住他就行?！?/br>
    聽李綺節(jié)說話口氣尋常，似乎沒有生氣的樣子，楊天佑有些受寵若驚，試探著道：“都怪我多嘴，原先是想勸大表哥回家的，誰知他聽了我的話，非鬧著要去當兵?！?/br>
    李綺節(jié)眼簾微抬，淡淡地瞥楊天佑一眼：“九表哥不必自責，說來還得多謝你，不管如何，能把大哥勸回家，算是解了我阿爺?shù)囊粯缎氖??！?/br>
    原本她還打算雇人去武昌府把李子恒綁回家，如今李子恒被楊天佑的一通話激回來了，正好可以讓她省一筆錢鈔。

    李綺節(jié)越客氣，楊天佑心里越覺得古怪，但哪里古怪，又說不上來。

    李綺節(jié)給寶珠使了個眼色，讓她去灶間煮雞蛋茶，把楊天佑請到堂屋入座，因為李乙不在家，李子恒在樓上，特地讓進寶把幾面門窗都打開，直接道：“九表哥，明人不說暗話，最近縣里的那些流言，是不是你的手筆？“

    ☆、第40章 面對面

    楊家和李家退親的事,按著楊表叔和李乙的約定，應該是悄無聲息才對。即使楊家改而和孟家結(jié)親，輿論也不該如此統(tǒng)一的偏向李綺節(jié),除非有人暗中動了手腳。

    任何時候，老百姓們都喜歡挖掘新聞八卦背后的故事，一件普普通通的打架斗毆，他們能腦補出一出蕩氣回腸、峰回路轉(zhuǎn)的家族大戲，繼而把當事人往上數(shù)的三輩祖宗全都拉出來遛一遛，才肯甘心。

    而李綺節(jié)作為八卦中心人物,竟然能夠置身事外，只賺得無數(shù)市井婦人的同情和惋惜,這實在太不符合常理了。

    李綺節(jié)依稀記得,專門往各處探聽、傳遞消息,似乎是楊天佑的專長。楊李兩家人中,只有他能夠引導左右輿論的走向。

    她已經(jīng)問過巷子里那些專門替人跑腿、遞信的小伙計，據(jù)他們老實交待,楊天佑確實是他們的領(lǐng)頭人。

    那幫小伙計一口一個“老大“稱呼楊天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天下第一大幫會——乞丐幫哩！

    楊天佑不知道李綺節(jié)已經(jīng)把他歸類為江湖草莽漢子一流,揮舞著泥金折扇，神情頗為自得：“小事一樁，表妹不必掛懷?！?/br>
    他笑起來的時候，右邊臉頰隱隱有個淺淺的笑渦，像盛了一捧幽澗甘露，甜絲絲的。這讓他看起來顯得略微可親了幾分，不再像頭兩次見面時流里流氣，一臉不正經(jīng)。

    但也只是可親而已。

    寶珠掀開門簾，走進堂屋，把煮好的雞蛋茶送到楊天佑跟前。她似乎還記恨著那三兩銀子的事，青花瓷碗里只有孤零零兩個荷包蛋，連糖桂花都沒撒。

    楊天佑眼神微微一閃，臉上似笑非笑，但拿匙子的動作依舊歡快自然。

    李綺節(jié)望著庭中枝葉油碧的桂樹，一字一句道：“表哥應當明白，自五表哥后，楊家人再上我們李家門，兩個或是四個雞蛋便是客氣了?！?/br>
    楊天佑眼珠一轉(zhuǎn)，放下茶碗，輕笑一聲：“若是我想要一碗八個雞蛋的茶湯呢？“

    寶珠臉色一變，雙手驀地抓緊茶盤，狠狠地瞪了楊天佑一眼。

    楊天佑眉眼帶笑，等著李綺節(jié)回答。

    李綺節(jié)眼波流轉(zhuǎn)，直視著楊天佑黑白分明的雙眸，微笑道：“恕表妹得罪，八個雞蛋的待客茶，表哥在我們家，怕是吃不著的?！?/br>
    楊天佑聽懂李綺節(jié)的暗示，眸子里的笑意褪去，神色微微黯淡。

    寶珠悄悄松了口氣，她聽得懂，自家三娘這是在當面拒絕楊家九少爺?shù)氖竞谩?/br>
    在潭州府，女婿上門，雞蛋茶是進門的第一道禮節(jié)，也是待客的最高禮節(jié)——八個甜雞蛋。就是皇親貴族上門，也不會超過八個之數(shù)。

    楊天佑想在李家吃八個雞蛋的雞蛋茶，意味著他還沒有放棄向李家求親的意圖。

    而李綺節(jié)委婉而又果斷地回絕他了。

    “世事無絕對?！皸钐煊有α诵?，垂下眼簾，別開臉，看著院中竹竿上晾曬的一件雪白外袍，眼光幽幽的發(fā)沉，笑渦皺得愈深刻，“誰知道以后呢？“

    李家的雞蛋茶，他吃定了。

    相對靜坐了片刻，因為李乙不在家，楊天佑不敢久坐，起身告辭離去。

    寶珠把楊天佑送到門口，回房收拾幾案上的茶碗杯碟：“楊九少爺?shù)故亲R時務，三娘你一暗示，他就全聽明白了。我還以為他會胡攪蠻纏呢！“

    李綺節(jié)眉頭輕蹙，默然不語：明白是一回事，聽進去是另一回事啊！

    楊天佑臨走時的那個眼神，笑容里帶了幾分志在必得，一點也不像是要放棄朝她求親的態(tài)度。

    縣里的少年兒郎們，愛慕的都是孟春芳那樣我見猶憐、知書達理的文靜小娘子，她大大咧咧的，第一次見面時穿的還是男裝，到底哪一點讓楊天佑覺得順眼了？

    她現(xiàn)在改，還來得及嗎？

    其實認真說起來，楊天佑本身并沒有什么錯處，至少他求親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不是傳統(tǒng)的盲婚啞嫁。

    可他和楊天保是堂兄弟，楊家那樣的人家，還沒真正發(fā)達起來呢，族人先抖起來了，從兒郎子弟到深宅婦人，一個個趾高氣揚、目中無人，根本不是世家大族的氣象做派，長此以往，早晚得跌個大跟頭。

    李綺節(jié)對表親楊家，敬謝不敏。

    然而事與愿違，李綺節(jié)想離楊家遠一點，楊家偏偏總和她扯不清。

    夜里李乙從酒坊回家時，雙眉緊鎖，滿面愁容。

    一進門，便催促李綺節(jié)收拾鋪蓋行李，讓她盡快回鄉(xiāng)：“天氣冷了，老宅家里每天燒炭爐，比縣里暖和些，你回家越性住上兩個月，多帶幾件大毛衣裳，棉被記得全都帶上。“

    李綺節(jié)一句句聽著，先沒顧上問緣由，“阿爺，大哥回來了，鬧著要去投軍呢！“

    李乙勃然變色：“混小子，我們老李家祖祖輩輩辛辛苦苦掙下一份產(chǎn)業(yè)，才有錢鈔應付徭役差使，他敢去投軍，我先打斷他的腿！“

    說罷，隨手抄起立在墻角的門栓，沖上樓去了。

    李綺節(jié)站在樓梯底下，默默數(shù)了三十下，讓寶珠準備了熱水巾帕，跟上樓。

    “豎子！孽障！“李乙一邊痛罵，一邊把門栓舞得呼呼響。

    門栓雨點似的落在李子恒身上、背上。

    李子恒梗著脖子，跪在地上，任李乙打罵，神情倔強，一聲不吭。

    李綺節(jié)看著那巴掌粗細的門栓敲在李子恒肩膀上，倒吸一口涼氣，替大哥覺得疼，看打得差不多了，推開房門：“灶上煮了雞絲湯面，阿爺先吃飯，不然放久了面都坨了?！?/br>
    李乙狠命把李子恒抽了一頓，自己也累得氣喘吁吁，拄著門栓不住喘氣，臉色仍舊鐵青。

    李綺節(jié)走到李乙身邊，順手拿走他手里的門栓，丟到一邊：“阿爺先緩口氣，才剛回來，別累壞自己，等吃飽飯有氣力了，再來打大哥罷。橫豎他皮糙rou厚，經(jīng)得起您打。“

    李乙明白李綺節(jié)是在替李子恒開脫，原本不想就著臺階下的，但被她一攪和，自己的怒氣確實去了一大半，加上李子恒許久不回家，好容易回來了，若真的把唯一的兒子給打壞了，心疼的還是自己，遂冷哼一聲，指著李子恒道：“給老子等著！“

    一甩手，氣赳赳下樓。

    李綺節(jié)想扶李子恒起來，李子恒一扭身，不肯起。

    得了，這是還犟著吶。

    李綺節(jié)蹲下身，故意把剛剛用熱手巾敷得通紅的雙眼湊到李子恒臉前，嬌柔的聲音里蘊著怯怯的委屈，“大哥……“

    李子恒以為她害怕，把頭一抬，昂著下巴，一邊嘶嘶吸氣，一邊安慰她道:“三娘別怕，阿爺這是在氣頭上呢，我一點都不疼?！?/br>
    說著話，還起身蹦了兩下，“你看，我好著吶，一點事都沒有！“

    李綺節(jié)幽幽地嘆口氣，揪著一張湖色綢手絹，忽然抽噎起來：“大哥，如果你真的去投軍，以后、以后我就不出門了?！?/br>
    李綺節(jié)自五六歲以來，幾乎不曾掉過眼淚，李子恒長這么大，哪里看過meimei這副不勝嬌弱的情態(tài)？頓時急得抓耳撓腮，圍著李綺節(jié)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好好的，怎么就哭起來了？你別擔心，現(xiàn)在又沒有戰(zhàn)事，哥只是去個三兩年，練就一身好武藝，等大后年就能回來！“

    李綺節(jié)一扭身子，愈發(fā)哭個不?。骸拔也恍牛∪思叶颊f少小離家老大回，去投軍的，沒個一二十年，不能回鄉(xiāng)！你要是一去不回，我和阿爺孤苦伶仃，老的老，小的小，被人欺負了，也沒個人替我們出頭，別人看我們軟弱可欺，越要變本加厲，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到時候與其出去受氣，我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家里，總能安生一兩天！“

    李子恒心里有些犯嘀咕：三娘脾氣大著呢，誰敢欺負她？

    記得以前巷子里幾個懶婦，嫌排水的溝槽遠，老把他們家的污水潑在李家門前。因那幾個懶婦碎嘴刁鉆，李乙不愿多事，只能默許。

    李綺節(jié)偏不，她倒沒強出頭，而是背著人偷偷把那幾個懶婦告到街道司，勞動縣衙里專管街巷的差役，把幾個懶婦痛罵了一頓。那幾個懶婦被差役當眾責罵，顏面盡失，自此再不敢隨意把臟污臭水往李家門口傾倒。

    分寸不讓的李綺節(jié)，怎么可能被人欺負到不敢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