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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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李子恒和進寶在院子里收拾箱籠。 桂花樹旁系了一頭老牛,老牛神態(tài)悠然,低頭吃草料。 李乙要帶李子恒去縣城周圍的鄉(xiāng)間販貨,留下李綺節(jié)看家。因李綺節(jié)年紀小,李乙想托間壁周桃姑過來照看。 李綺節(jié)連忙道:“我又不出門,等阿爺和哥哥走了,我就關門閉戶,老老實實待在家里。進寶和寶珠都在家陪我,何必麻煩人家?” 周桃姑現在恨她入骨,估計正躲在家里扎小人詛咒她呢。這時候把周家人招到李家來,不是自討苦吃嘛! 李乙到底放心不下,讓寶珠盛了一簍子蜜棗,自己提了一筒桂花酒,去了間壁孟舉人家,請孟娘子幫忙。 孟娘子原本不大情愿,但看李乙?guī)Я斯鸹ň坪兔蹢棧R上堆起滿臉笑容,一口答應下來,“李相公放心,三娘那邊要是有什么不妥,只要對著墻頭喊一聲,我立馬就能聽見?!?/br> 李乙出門之前再三交代進寶和寶珠,不管誰來敲門,都推說家里沒人,等他夜里回來再作計較。 李綺節(jié)暗暗翻了個白眼:這個時代就是這點不好。女人必須三從四德,謹言慎行。家中男人不在的話,婦人必須鎖好門窗,不能隨便出面見客,否則會惹人閑話——哪怕那來客是娘家那邊的親戚,照樣得要避嫌。 等李乙和李子恒前腳趕著牛車出去,進寶立刻關上大門,插好門栓。 李綺節(jié)讓寶珠去燒熱水香湯,預備沐浴。這幾天發(fā)髻有點癢,正好趁著今天洗了。 不然李乙在家又得念叨。 李乙倒不是嫌李綺節(jié)費柴費水,而是怕鄰里人家看見,會在背地里胡亂編排她。 潭州府的規(guī)矩,不管男女,都不能經常洗頭,頭發(fā)油膩也不能洗。 李綺節(jié)私下里琢磨:難怪這個時代的男人女人都要戴頭巾,簪鮮花呢!不然人人披著一頭油膩膩的長發(fā),人還沒走近,就一股子味,誰受得了? 頭巾和包頭造型美觀,還能遮住油膩的長發(fā),簪花可以掩飾氣味,茉莉刨花水在定型的同時,也能祛除異味。 至于那些簪子、金釵什么的,正好用來撓癢癢,想撓哪里撓哪里,還不會弄亂發(fā)型。 李綺節(jié)才不管那些老祖宗的忌諱,隔個三五天就洗一次。不管李乙怎么苦口婆心地勸,她都不管。 寶珠卻是如臨大敵,在院子里燒水的時候,一直左顧右盼,生怕被人瞧見。 李綺節(jié)有點郁悶:不就是洗個頭嘛,還得偷偷摸摸,跟做賊似的! 她的頭發(fā)又厚又密,拆掉發(fā)髻披散下來時像道潑墨瀑布。洗了之后*的垂在肩頭,寶珠拿著干布巾費勁絞了干天,都沒絞干。 進寶在灶房燒爐子,燒得灶臺邊熱烘烘的。 寶珠手執(zhí)桃木梳,梳齒上蘸了桂花油,一點一點把李綺節(jié)半濕的長發(fā)慢慢梳通,挽了個松松的發(fā)辮:“三娘去爐邊烤烤,才病了一場,吹不得冷風,不能用扇子扇,只能慢慢烘干?!?/br> 李綺節(jié)踏著一雙枹木屐,踢踢踏踏走進灶房,沒有吹風機的年代,就是這么麻煩。 她坐在灶臺邊的小杌子上,盡量靠近爐子,能聽到頭發(fā)上的水汽一點一點被烘干的滋滋聲。 她發(fā)間騰起一陣陣白色蒸汽,香煙裊裊,仿若仙境。 寶珠看見,笑嘻嘻道:“跟年畫上的神仙似的!” 才說說笑笑,忽然聽到進寶打開院門,在院子里和人說話的聲音,寶珠皺起眉頭:“官人不在家,進寶怎么讓人進來了?” 支起窗屜子,探出頭去看了看,“咦?孟娘子也在?!?/br> 回頭朝李綺節(jié)道:“三娘別出聲,我出去看看?!?/br> 李綺節(jié)挪到木門后邊,聽見寶珠在外頭和人寒暄,先是孟娘子說話的聲音,然后聽一個婦人直接道:“三娘在屋里頭?客人都來了,怎么不出來相迎!” 寶珠賠笑道:“官人不在家,三娘不敢莽撞?!?/br> 那婦人似笑非笑,“這時候倒是曉得規(guī)矩了。” 李綺節(jié)嘆口氣,知道避不了,干脆施施然走出房門。 她沒來得及換衣裳,只穿著一件家??~色小緊身兒,底下著一條玄色闊腿綢衫褲,腳下穿枹木屐,一頭濃密墨發(fā)還未烤干,云鬢松散,挽在肩頭。 她原本就生得秀凈妍麗,年紀也小,加上前些時日一直臥病在床,又才洗澡,瞧去愈加弱不禁風,眉眼之間,俱是慵懶之態(tài)。 婦人一見李綺節(jié)這副弱柳扶風的風流模樣,便直皺眉頭:“三娘,你年紀不小,也該學學規(guī)矩了!” 這婦人是李家的遠親,楊家的大少奶奶,因她娘家姓高,親戚都叫她高大姐。 楊家和李家是世交,祖輩連著親。李子恒和李綺節(jié)管楊老爺叫表叔。 潭州府盛產茶葉和絲綢,縣里許多人家都以采茶或是養(yǎng)蠶為生。 楊家既種茶,也養(yǎng)蠶,老家鄉(xiāng)下綿延十幾里的荷田、茶山,全都是他們楊家的。 李綺節(jié)初來乍到時,還只是個四五歲的小娃娃,那時候李家已經和楊家訂親了。 也就是說,高大姐是李綺節(jié)的未來婆婆。 ☆、第4章 纏腳 李綺節(jié)曾經試著和李乙提過對楊李兩家這樁娃娃親的不滿。 奈何李乙看著脾氣寬和,實則是個古板性子,堅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道,既然已經立下婚約,就絕不能隨便失信于人。 哪怕楊家大郎楊天保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紈绔,李乙也會押著李綺節(jié)出嫁。 除非李綺節(jié)豁出去找個情郎私奔,否則李乙絕不會允許她悔婚。 好在楊天保那小子還算規(guī)矩,長得也周正齊整。他是個童生,自開蒙之后一直跟著先生念書,很少出遠門。楊家一心想讓他走科舉、博功名,對他的看管很嚴。 李綺節(jié)見過楊天保幾次,對這個未婚夫的印象還不錯,暫時沒有找人私奔的想頭。 幾年前,楊家忽然走了大運,族里出了一位響當當的舉人老爺。舉人老爺雖然沒有再進一步考中進士,但因為很受知府賞識,順利在縣衙里謀了個職缺,此后一路平步青云,成了瑤江縣的縣令。 進士都不一定有官做呢,楊縣令卻能以舉人之身封官,縣里人都說楊家祖墳的風水好。 楊家借此搖身一變,成了官家,而李乙只是一個cao持酒坊生意的鄉(xiāng)紳。 楊天保的母親高大姐開始左右看李綺節(jié)不中意,礙于兩家交情,面上雖沒露出什么不妥的神色,但話里話外,常常露出幾分輕視。 李乙是個外男,平時只和楊老爺來往,不會和楊府內眷高大姐打交道,自然不知道婦人之間的暗潮洶涌。 李綺節(jié)卻能明顯感受到高大姐對她的嫌惡。 這個淡漠嚴肅的未來婆婆,委實不好相與。 高大姐沒有辜負她的嚴苛名聲,看著李綺節(jié)的眼神冷冰冰的,不帶一絲親和氣。 李綺節(jié)不由得想起上輩子逃課被教導主任抓住時的窘迫難堪,教導主任那看渣滓一樣的眼神,和高大姐一模一樣。 孟娘子見高大姐臉色不好看,連忙打圓場,“楊大少奶奶是自家人,三娘不必忌諱,快請大少奶奶進去坐?!?/br> 李綺節(jié)忍住和未來婆婆翻臉的沖動,“表嬸里面坐,寶珠去篩茶?!?/br> 寶珠去灶房煮了一鍋雞蛋茶,狠心撒了一大把綿白糖,又舀了半勺桂花鹵子攪開,分裝在青花瓷碗里端出來,請高大姐和孟娘子吃茶。 高大姐在堂屋坐定,臉色緩和了幾分,“勞煩孟娘子了。” 孟娘子端起瓷碗,默默數了數,見碗里有六枚荷包蛋,臉上立刻笑成一朵牡丹花:“李相公出門前囑托我照應三娘,我們兩家常來常往,親如一家,大少奶奶不必同我客氣。” 按理來說,孟娘子是舉人娘子,高大姐只是舉人老爺的弟媳,孟娘子平時傲慢得很,不該對高大姐這么和氣。 可舉人也是有分別的。 孟舉人是泥腿子出身,性子剛直,才學有限。當年僥幸考中舉人,沒錢接著赴京考試,又口無遮攔得罪了潭州府的學政,差點連功名都革去了,無奈只能返回縣城,在葫蘆巷賃了所宅院,開館授徒,賺些花用糊口。 同窗勸孟舉人放下架子,去南面長沙府的藩王府謀個閑差,或是去北邊武昌府的大戶人家坐館。 孟舉人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把同窗罵了個狗血淋頭。 那同窗一氣之下和孟舉人割袍斷義,此后再沒人自討沒趣幫孟舉人介紹差事。 孟舉人左性起來,六親不認。而楊舉人長袖善舞,四處結交達官貴人,前途無限,官運亨通,遠非孟舉人能比。 兩廂一比較,平時總拿下巴對著人的孟娘子見了高大姐,也得放下身段,殷勤討好。 高大姐和孟娘子應酬了幾句,吃過雞蛋茶,孟娘子才回自家院子去。 等孟娘子一走,高大姐立即變了臉色,從袖中掏出一對鞋樣子,往四方桌上一拍:“瞧瞧,閨女的鞋樣子,怎么好隨隨便便給別人看見?又不是鄉(xiāng)下蠻丫頭!” 鞋樣子用米湯上過漿,硬邦邦的,摔在桌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正是孟家五娘子拿走的那對鞋樣子。 李綺節(jié)嚇了一跳,鞋樣子而已,至于嗎? 而且她們李家祖宅在鄉(xiāng)下,搬來縣里沒幾年,她原本就是個鄉(xiāng)下丫頭。 高大姐氣得面色紫脹,胸口劇烈起伏,眼神向下,釘在李綺節(jié)的一雙腳上,“一雙大腳,也好意思出去見人!” 李綺節(jié)臉色一變:原來這才是高大姐生氣的真正原因——嫌她沒纏腳。 在明朝,纏小腳是身份的象征。 這個時代,人人以大腳為恥,以三寸金蓮為榮。小腳纏得好不好,會影響姑娘家的終身大事。婆家上門相看,第一件事,就是讓女方掀起姑娘的裙角,看姑娘家是不是纏了小腳。小娘子們的腳纏得越精致小巧,求親的人家就越多。 反之,大腳女人沒人敢娶,至少門第高的人家不會娶一個大腳媳婦進門,哪怕女方家財萬貫。 明朝開國皇后馬氏,因為一雙天足,被老百姓們譏笑至今。以至于后人胡亂編排,用“露馬腳”的故事取笑她。 女孩子們四五歲時,把腳趾硬生生掰斷,折斷腳骨,用帛布緊緊纏住,熬個三五年,等骨頭一步步徹底壞死,天生的大腳最終被改造成一雙雙尖尖翹翹的弓足。 小腳女人,走不了長路,走不了遠路,一輩子都離不開四方宅院。 開始纏小腳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正常行走。窮苦人家的女伢子都要下地勞作,纏小腳的話等于少了一個勞動力,所以鄉(xiāng)下姑娘一般不會纏小腳。 只有家境富裕、不愁吃穿的人家,才能給家中的小娘子們纏腳。 自然而然的,小腳成了身份地位的代表。 用寶珠的話說,纏小腳的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太太,或是富貴人家的小妾姨娘。 李綺節(jié)原本是纏了小腳的。 原身五歲開始纏腳,因為身體太弱,扭折腳骨的時候,腳背出現化膿和血塊,幾根腳趾嚴重潰爛,差點爛掉,最后引發(fā)急癥,不幸一命嗚呼。 所以,李綺節(jié)降臨大明朝的頭一件事,不是打聽朝代年份,不是裝傻充失憶,而是搶救自己即將腐爛的腳趾頭! 虧得她當時反應快,不然現在就只剩下八根腳趾頭了。 李乙不知道原身已經為一雙金蓮賠了性命,看李綺節(jié)每天以淚洗面,十分可憐,心里不忍,思量再三后,同意讓她放腳。 李乙先去問楊家的意思,當時楊家的楊舉人還沒出頭,兩家門當戶對,李乙又許諾會把一半家產送給李綺節(jié)作陪嫁,楊家便沒有反對給李綺節(jié)放腳。 李綺節(jié)花了幾年時間,才把一雙可憐的小腳丫子重新養(yǎng)得雪白嬌嫩,十根腳趾頭rou嘟嘟粉嫩嫩,一個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