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 平煜從傅蘭芽房中出來,扯開腰封,松開外褂,許是天氣酷熱的緣故,喝了一大碗茶,仍覺無端煩悶。 李珉進屋稟事,見平煜陰著臉立在桌前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疑惑地問道:“平大人?” 平煜回過神,轉(zhuǎn)過身,問:“何事?可是那邊回信了?” 李珉搖搖頭,道:“信未至。剛才我給傅小姐取藥去了?!?/br> 他說完,見平煜卻仍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下文,便又道:“那位劉大夫說,罪眷的腳傷還是其次,今晨他診脈時,發(fā)現(xiàn)傅小姐體內(nèi)還有些郁寒,恐怕是這些時日郁結(jié)于心的緣故。如今天氣熱,暫且未發(fā)出來,一旦上路,舟車勞頓,難保不釀出病來,讓屬下問您,是單給罪眷治腳傷呢,還是給罪眷還開些調(diào)養(yǎng)的方子?又說那藥方甚貴,藥材難得,幾服藥下來,耗費不小。還可換些普通的疏散的方子,藥效溫吞些,但也能調(diào)養(yǎng)個八成左右,不知大人如何示下?!?/br> 平煜默了片刻,神色如常道:“祛寒的方子跟治腳傷的一并開了?!?/br> 李珉應(yīng)了,撓了撓頭,又問:“那是開那副貴的方子還是普通的方子?” 平煜避而不答,走到床邊坐下,脫了靴,見李珉仍在看著他,耐性告破,隱含不耐道:“該用什么就用什么,一路上她拖的后腿還少么?!?/br> 李珉琢磨了一會,明白過來平煜是要給傅蘭芽用貴的方子,心下一松,笑嘻嘻應(yīng)了。 抬眼見平煜起了身,赤著腳便往凈房走,意識他預(yù)備沖涼,便告退,打算找陳大夫做安排。 誰知剛到走廊,就見鄧安宜站在隔壁門口,身后跟著個小老頭,那老頭手上拎著藥箱,看著像是大夫。 鄧安宜臉含慍意,對陳爾升道:“她雖是罪眷,到底也是血rou之軀,腳受了這么重的傷,怎能放任不管?我不過讓大夫給她看看腳傷,又不會做旁的舉動,爾等自可在一旁看著,何至于攔著不讓診治?” 陳爾升繃著臉,只道:“不合規(guī)矩?!闭f什么也不肯讓鄧安宜身邊的大夫進屋。 李珉心知早上大夫來時,陳爾升并不在場,對平煜已找人給傅蘭芽看過病并不知情,見鄧安宜顯然一時半刻不打算作罷,便要上前,好應(yīng)對鄧安宜幾句。 這時,隔壁房門打開,那位林嬤嬤出來了,她滿臉含笑看著鄧安宜道:“多謝鄧公子關(guān)照,早上時,李大人已請了大夫過來診治了,就不勞煩鄧公子了。” 鄧安宜臉上詫色閃過,飛快往平煜的房間掃了一眼,不過眨眼功夫,又恢復(fù)溫文的笑容,看著林嬤嬤道:“既如此,那便請傅小姐安心養(yǎng)傷,我先行告退了?!?/br> 李珉見狀,皺了皺眉,剛邁出一步,聽到身后動靜,回頭一看,見平煜赤著腳站在凈房門口,上衣已經(jīng)脫了,光著膀子,身上只著褻褲,似是聽到了外面的爭執(zhí),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不悅,冷聲對他道:“替我轉(zhuǎn)告鄧安宜,從今日起,他和他們永安侯府的人不許靠近罪眷一丈之內(nèi),違者當(dāng)劫擄朝廷欽犯者論!” 說完,重重將凈房門關(guān)上。 —————————————————————————— 到了晚間,平煜正在房中用膳,李珉拿了封信進屋,道:“大人,我二哥的朋友回信了?!?/br> 平煜接過,展開信看完,久久未出聲。 李珉忍不住道:“大人,信上怎么說?” 平煜將信扔在桌上,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淡漠道:“昨夜夜襲客棧的那幫刺客所用的長刀是東蛟幫特制的銀蛇刃,只有東蛟幫的人會用這種武器?!?/br> 李珉恍悟,怪不得那些刺客的武器那般怪異,以往從未見過。 可是東蛟幫又是什么來歷?他在腦海中搜索了一番,確定沒在二哥和平大人口里聽過這個名字。 二哥從小便習(xí)槍弄棒,認(rèn)識不少江湖人士,后來還因緣際會,拜了所謂的武林盟主為師,對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幫派,比誰都清楚??蛇@些叫得出名字的幫派里,并沒有東蛟幫。 “信上說,東蛟幫二十年前便退隱江湖了?!逼届蠐崃藫崦碱^,神情漸轉(zhuǎn)凝重,重新執(zhí)信來看,那晚秦掌門所說果然不差,最近奔來云南的,有不少是早已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的門派。 譬如那位鎮(zhèn)摩教的左護法,就曾閉關(guān)十年。如今重新復(fù)出,理由多半跟其他幫派如出一轍。 “似乎有人在江湖上散播了什么傳言,這才引得這些久未露面的幫派重出江湖?!彼?。 李珉愈發(fā)好奇了,“什么傳言。” 平煜不答,心底冒出一個早已存在的疑問,如果王令想要對付傅蘭芽,早在諾大一座傅府只有傅蘭芽一人的時候便可下手,何必在進京途中再費心費力的做手腳? 王令收買了那位周總管,卻遲遲不動傅蘭芽,只一路暗中窺伺,而等到江湖上各路幫派先后出動之后,他東廠的人馬卻又不見了蹤影,實在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他思忖良久,最后從懷中取出火折,將那封信點燃,看信紙被火苗燒得蜷成一團,眸中涌動著意味不明的暗潮。不管王令到底要做什么,既然信上言明秦門及附近幾個幫派均未參與此事,不妨將這幾路幫派收攏在一處,對付鎮(zhèn)摩教也好,摻和傅蘭芽之事也罷,既然水已經(jīng)渾了,何妨將水?dāng)嚨酶鼫喰?/br> “替我給秦門遞個話,明日上午,請他們來客棧議事。”他抬眼看向李珉,“情勢太復(fù)雜,如今已出現(xiàn)了鎮(zhèn)摩教和東蛟幫兩個幫派,再在此處繼續(xù)逗留,不知還會出現(xiàn)什么意外。你去看看王同知傷勢如何,若是不行,我們后日早上先行一步,讓他留在六安繼續(xù)養(yǎng)傷?!?/br> 李珉應(yīng)了,下去安排。 晚間天氣炎熱,傅蘭芽沐浴完,剛在床邊坐下,忽聽外面窗戶傳來一聲輕咳聲,她微怔,忙扶著床欄起身,從床前衣架取下外裳匆匆系上,心下訝然,這才什么時辰,平煜怎么這么早便過來了。 她穿好衣裳,扶著床欄,帶著詢問的口氣道:“平大人?” 平煜在窗邊立了一會,見傅蘭芽語氣里沒有要他避諱的意思,便進了屋,并不看她,只道:“我來是告訴你一聲,臨時有變,我們后日一早便需啟程?!?/br> 臨時有變?傅蘭芽眸中閃過什么,片刻之后,應(yīng)了一聲:“知道了?!?/br> 若在往常,她免不了費一番心思引他開口,以便從他的話里推敲一二,但連續(xù)幾次他的態(tài)度都冷硬如石頭,不但沒套出話,反倒惹來他的冷言冷語,尤其今日之事后,她擔(dān)憂父親,心緒不佳,實在懶得再浪費時間跟他周旋。 平煜等了半晌,沒等來傅蘭芽開口,原以為以她的性子,定會想方設(shè)法在他面前旁敲側(cè)擊,至少也會詢問幾句,可是出乎意料,傅蘭芽再無下文。 忍不住轉(zhuǎn)頭一看,見她靜靜立在床旁,面色無波,看得出沒有半點要開口的打算。 他忽然語結(jié),盯著她看了一會,轉(zhuǎn)過身,沒好氣道:“今日太乏,我想早些歇息?!?/br> 林嬤嬤這時正好從凈房出來,聽見這話,吃驚道:“平大人,這么早便要安寢?” 第27章 傅蘭芽詫異地看向平煜,他聲音板著,臉也板著,雖然沒看出哪里疲乏了,但語氣很明顯沒有商量的余地。 她忍不住看一眼窗外,外面已經(jīng)華燈初上,但因剛過飯點沒多久,還未到睡覺的時辰。街上各種聲音熱鬧交織,全無半刻消停。 她疑惑地想,這個時候睡覺,真能睡得著么? 三個人一時都找不到話說,屋子里寂靜得叫人尷尬。 林嬤嬤無措地站了一會,見平煜臉色越來越不虞,不敢再提任何異議,忙快步走到壁櫥前將被褥抱出來。 平大人既累了,那便早些睡吧。 屋子甚寬敞,她抱著被子走到床旁的空地上,彎下腰,一層一層鋪在地上,鋪好后,又半跪在被褥上,將邊邊角角都給掖平整。 收拾妥當(dāng)之后,她起身,沖著一直杵在房中間的平煜笑了笑,帶著討好的意味道:“平大人,已鋪好床了,可以安寢了?!?/br> 平煜身子這才動了一下,冷著臉嗯了一聲。 林嬤嬤微松口氣,回到床旁,扶了傅蘭芽坐下,低聲道:“小姐,睡吧?!?/br> 傅蘭芽看一眼平煜,對林嬤嬤點點頭。 簾幔放下后,眼前的燈光隨之一黯,再之后,便是油燈的火苗被什么東西擊滅的聲音,整個屋子頓時陷入黑暗。 傅蘭芽留意了一會簾外的動靜,聽平煜似乎解了衣裳,扔到了一旁。躺下之后,未再動過,難得呼吸也很輕淺,半點不擾人。 她靜了一瞬,手摸向腰間,開始在被子里窸窸窣窣解外裳的絲絳。 剛才平煜在一旁,她沒來得及將外裳脫下,這時候熄了燈,外裳裹在衾被里好生悶熱,便悄悄脫下來,遞給林嬤嬤。 林嬤嬤接在手里,撩開簾幔,唯恐吵到平煜,躡手躡腳將傅蘭芽的衣裳掛起。 平煜聽在耳里,忍不住睜開眼睛,他夜視能力極強,清楚可見林嬤嬤將一套裙裳掛在了床架上,從黑暗中模糊的顏色來看,正是傅蘭芽剛才身上穿的那件粉裙。 他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撓了一下,愈發(fā)覺得屋里悶熱,皺眉翻了個身,重又將眼睛閉上。 傅蘭芽脫掉外裳,覺得身上舒爽了些。 屋子里安靜得厲害,除了三個人的呼吸聲,再無其他聲響,跟不時飄來笑語聲的窗外有著天壤之別。 她閉上眼睛假寐,腦子里走馬燈般一刻不停地想著心事。 每到晚上,一些白日里被刻意壓制的某些情緒便如蟲蟻般從隙縫里悄悄爬出來,順著她意識的脈絡(luò),一直爬到她心尖,嚙咬或撕扯,片刻不放她清凈。 她在黑暗中無聲地跟這些負(fù)面情緒做著抵抗,可許是白日里平煜那番話太過尖銳,當(dāng)眼前驀地浮現(xiàn)父親和哥哥被折磨得脫了形的面容時,她到底沒能控制住情緒,一眨眼,一顆豆大的淚珠順著眼角緩緩滑落。 浸到耳旁,帶來一片冰涼的濕意。 她抬起手,無聲拭了拭眼角。 可清醒時能掩抑的淚水,到了夢中,便徹底失去了自控,肆虐地沖刷了起來。 林嬤嬤睡得迷糊時,被一陣低低的啜泣聲驚醒,她怔了一會,等意識到傅蘭芽魘住了時,心疼不已地將她摸索著摟在懷中,耐心低哄道:“小姐,小姐,別怕,嬤嬤在這?!?/br> 傅蘭芽哭得如同走丟了的孩童,痛苦地蜷成一團。 林嬤嬤心里莫名酸澀,哄了一陣,好不容易傅蘭芽的哭聲見小,這才意識到平煜也許早被吵醒了,怕他著惱,忙歉意地掀開簾幔,帶著鼻音對平煜道:“平大人,小姐許是太想老爺和夫人,這才會魘住的,還請大人莫要見怪?!?/br> 平煜沒吭聲。 他根本就未睡著,早前聽見傅蘭芽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知道她久未能寐,自己也莫名沒有睡意。 好不容易聽她氣息變勻凈后,以為她終于睡著了,誰知沒過多久,她又開始小聲地說囈語,他靜靜辨別了一會,可惜太過含糊和斷續(xù),只能勉強聽出她似乎在喚母親。 再之后,囈語化成了痛苦的啜泣,抽抽嗒嗒,無休無止。 他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哪里還有半點睡意。 想起早前幾次同宿,她從未如此,再聯(lián)系到白日之事,大致能猜到她今夜為何這般難過。 他心底泛起一絲鄙薄,不過一句話而已,真是夠嬌氣。 聽她呼吸重又轉(zhuǎn)為平穩(wěn),知道她又再次入睡,這才松了口氣,閉上眼睛,原以為很快便能睡著,可許久之后,都再沒有睡意。 忽聽隔壁房間傳來一陣低低的敲門聲,“平大人?!?/br> 他先是一怔,等反應(yīng)過來是李珉和陳爾升在隔壁客房找他,心中一驚,一個鯉魚打挺便從地上起來,胡亂穿上衣裳,快步走到窗口,翻窗出去。 整個過程如同做賊。 到了隔壁,聽外面李珉的聲音透著急迫,他不得不從懷中掏出火折,將桌上油燈點亮,走了門邊,正要開門,想起什么,咳了一聲,道:“等一會?!?/br> 又快步折回床邊,將床上疊著的衾被掀開,做出他一直在床上睡覺的模樣,這才不緊不慢過去開門。 李珉和陳爾升顧不上打量平煜的神色和屋中景象,一進門便壓低聲音道:“大人,東廠的人出現(xiàn)了。” 平煜蹙了蹙眉,淡淡道:“是不是來找王世釗的?” 李珉點頭:“那人潛進了王同知的房間,逗留了半柱香功夫才走。” 平煜眸中露出一點玩味之色,嗤笑道:“這人真是一刻都不消停,晚上才跟他說我們要提前上路,讓他在六安養(yǎng)傷,他就把東廠的人招來了?!?/br> 李珉思忖了一番,疑惑道:“東廠的人既能這么快現(xiàn)身,說明他們這幾日一直在附近,為何那晚東蛟幫夜襲客棧時,他們半點動靜都沒有,就這么放任王世釗被刺傷呢?” 陳爾升道:“他們是不是還有旁的要緊的事要盯著,所以才無暇顧及王世釗?” 平煜早已想過此事,沉吟道:“此事暫不必深究,你們只管繼續(xù)盯著王世釗,他明日多半還有幺蛾子,且將他看牢了,莫出岔子,余事再議?!?/br> 兩人應(yīng)了一聲,告了退。 平煜見他們出去,默了片刻,又冷著臉回到窗旁翻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