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就見原本撒著窗外月光的地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黑影,那黑影一動不動,蟄伏在窗臺上,似乎正警惕地分辨屋內(nèi)情形。 過了一會,那人一躍而下,不知身上有什么古怪,行動間幾乎未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 等他緩緩走到屋中,身形清晰的暴露在月光之下,傅蘭芽和林嬤嬤一望之下,幾乎是要費(fèi)盡全身力氣,方能避免自己的牙齒不恐懼地打起戰(zhàn)來。 就見那人身形極矮小,幾乎只有常人一半身量,偏偏長手長腳,看著似猿非猿,古怪異常。 更令人費(fèi)解的是,此人頭上纏著包頭,短袖短褲,精瘦的四肢暴露在外,竟做著夷人裝扮。 他手中握著一柄似笛非笛的東西,無聲無息走到床前,冷冷撩開簾幔,舉起那根笛狀的物事,放于唇邊。下一瞬,便見銀光閃閃,仿佛有什么銳利的東西被吹到了床上。 傅蘭芽看得倒抽一口氣,腦中同時轉(zhuǎn)過千百個念頭,此人來意不善,決不肯輕易罷手,估計很快便會找到凈房來,屆時,自己如何能躲得過去。 喊人?且不說平煜此時極有可能已經(jīng)爛醉如泥,就算是醒著,多半沒等到他聽到動靜趕過來,自己便已經(jīng)遭了毒手。 想到此處,她目光情不自禁瞟向房門的角度,暗暗比對自己和林嬤嬤在這人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的可能。 那人果然很快便察覺棉被底下空無一人,猛的一把掀開衾被,看清床上景象之后,倏的轉(zhuǎn)過身,厲目緩緩在屋中掃了起來。 傅蘭芽在他轉(zhuǎn)過來臉的瞬間本能地駭了一駭,本以為會見到一張可怖的臉,沒想到這侏儒雖然鷹目勾鼻、面目陰森,卻并非鬼怪之相。 林嬤嬤眼見那人離開床前,開始緩緩在屋中移動,身子止不住抖了起來。 那人本要往桌前走,忽然腳步一頓,耳朵動了動,仿佛捕捉到了這細(xì)微至極的動靜,隨后便轉(zhuǎn)過身,握著那柄怪笛往凈房走來。 傅蘭芽眼看那人就要走到門口,忽然奮力擲出手中一直握著的燭臺,那東西極沉,破空而出,砸向來人。 那人不防黑洞洞的凈房里竟有重物襲來,吃了一驚,旋即提氣,往后掠去。 傅蘭芽見那人身形如風(fēng),不過一息功夫便退到了窗前,白白露出大片破綻,忙瞅準(zhǔn)時機(jī),一把拽起林嬤嬤,拔步便往門口跑去,一邊跑一邊大喊救命。 誰知那人很快便看清屋中情形,眼見傅蘭芽主仆很快便要跑到門邊,眸色戾氣陡重,將那柄怪笛放于唇邊。 傅蘭芽只覺身后襲來幾股怪風(fēng),越逼越近,很快便離自己不過一尺之遙,心知那人恐怕又像方才那樣放出了暗器,咬了咬牙,拼盡全力往前奔去。 正在這時,忽然門前傳來一聲悶響,抬頭一看,卻有人從外頭一腳踹開了房門,不等傅蘭芽看清來人模樣,便見那人身形一動,旋即貼著她的頭頂掠過一陣?yán)L(fēng)。 她錯愕了一瞬,只聽身后幾聲噗噗悶響,那幾根本已逼到身后的閃閃發(fā)亮的銀針被不知什么物事一擋,如數(shù)彈回那怪人身上。 傅蘭芽這時才看清出手之人是平煜,他身上飛魚服穿得齊齊整整,眸子清醒銳利,半點(diǎn)醉態(tài)皆無。 那怪人左躲右擋,好容易將銀針打落,見已驚動旁人,并不戀戰(zhàn),轉(zhuǎn)身躍回窗臺,便要遁走。 平煜冷笑一聲,提步欲追,剛要側(cè)身越過傅蘭芽主仆,誰知傅蘭芽因剛才跑得脫力,直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未注意腳下,不小心絆倒了裙角,直直往前一趔趄。 平煜不提防一具嬌小溫軟的身子撲到自己懷中,面色一變,仿佛被燙著了似的,忙將傅蘭芽一把推開。 傅蘭芽猝不及防,被推得差點(diǎn)跌倒在地,虧得林嬤嬤匆忙扶住,方才沒摔倒,狼狽地轉(zhuǎn)頭一看,就見平煜臉色蒼白,并不看她,等呼吸轉(zhuǎn)為平穩(wěn)后,這才冷冷道:“到我房間,哪也別去?!?/br> 說完便一腳勾起方才那柄因?qū)Ω栋灯髀湓诘厣系睦C春刀,提刀在手,直奔那個剛剛消失在窗臺的身影而去。 第9章 傅蘭芽心知留在原地兇險無比,毫不猶豫便拉著林嬤嬤往門外跑。 剛到門外,猛然想起什么,復(fù)又停下。 “怎么了小姐?”林嬤嬤驚魂未定,滿頭是汗,見小姐面露猶豫,訝道。 傅蘭芽無暇答言,匆匆走回房中,借著月光低頭找尋,未幾,從袖中取出帕子,蹲下身將剛才散落在地上的幾枚銀針樣的物事包裹起來。 她動作利落,但又極其謹(jǐn)慎,似乎唯恐被銀針扎到,取好后,一刻也不耽誤,起身便走。 “這是?”林嬤嬤更加困惑,那暗器駭人得緊,說不定喂了什么要人性命的怪毒,小姐為何還要將它收將起來。 “先離開此處?!备堤m芽走到林嬤嬤身旁,拉著她便快步跑到隔壁客房。 房門果然虛掩,一推便開。 屋內(nèi)油燈未滅,室內(nèi)陳設(shè)清晰可辨,格局幾乎與她們所住那間客房一模一樣。 “小姐,剛才那怪人什么來歷,為何要害咱們?!绷謰邒呋厣矶抖渡P(guān)好門,亦步亦趨跟在傅蘭芽身后,無心坐下,只惶惶然在屋中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道,“萬一他的同伙殺回來可如何是好?” 經(jīng)歷剛才那一遭,她只覺得這客棧里頭哪都不安全??删退阋樱齻冎髌陀帜芴拥侥娜ツ?。 傅蘭芽并不作聲,剛才那番死里逃生,讓她至今都兩腿發(fā)顫,要開口說話,只覺喉頭發(fā)澀,干渴得厲害,瞥見桌上有茶壺,忙伸手給自己斟茶。 斟茶的時候,手仍在細(xì)微地顫抖。 接連飲了好幾口,自覺情緒稍緩,這才望向林嬤嬤,見她滿臉驚怖,忍不住拉了她在身旁坐下,安撫性地拍了拍林嬤嬤的手背,啞聲道:“放心,樓下的錦衣衛(wèi)肯定已經(jīng)聽到了動靜,估計很快便會到樓上來?!?/br> 她話音未落,樓梯果然傳來聲響,一陣陣腳步聲快速往走廊盡頭奔來,到了隔壁客房,腳步聲倏而止步,有人訝道:“出了何事?罪眷呢?” 很快,似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房中的打斗痕跡,揚(yáng)聲道:“像是從窗口逃出去了 ,我去看看?!?/br> 饒是如此,原地似乎仍留了不少人,“平大人呢?” 俄而,紛沓的腳步聲旋即便往隔壁客房而來,下一刻,門被大力推開,“平大人!” 幾名錦衣衛(wèi)出現(xiàn)在門前,俱手持兵刃,也都穿戴齊整,從出現(xiàn)響動到趕到現(xiàn)場,速度快得驚人。 傅蘭芽暗嘆這些人果然訓(xùn)練有素,見他們欲進(jìn)來,正了正神色道:“剛才有賊子偷襲,平大人發(fā)現(xiàn)及時,已追那人去了?!?/br> 說完,又補(bǔ)充解釋道:“就在隔壁那間客房,那賊子越窗而入,又越窗遁走。” 諸人頓時明白發(fā)生了何事,不敢耽誤,立刻兵分兩路。 一路人轉(zhuǎn)身返回隔壁客房,欲順著窗子躍下,以便沿路去接應(yīng)平煜。 另一路則回到走廊,奔向樓下,似乎打著里應(yīng)外合包抄賊子的主意。 王世釗本來也在來人當(dāng)中,可剛隨眾人走了兩步,眼見同僚很快便會散盡,忽然意動,回頭看了看房中的傅蘭芽,腳步收回,轉(zhuǎn)身又往房中走來。 林嬤嬤一向忌憚王世釗,對他的畏懼之意更甚于平煜,見這人去而復(fù)返,目光灼灼,不知他意欲何為,心底警鈴頓起,如臨大敵地望著他。 王世釗徑直走到傅蘭芽身前,見她饒是受了驚嚇,面色顯見得有些不虞,卻仍然明眸如波,唇如春櫻。 他看得喉嚨干癢,忽然又逼近前一步,含笑看著傅蘭芽道:“傅小姐受驚了?!?/br> 林嬤嬤看得膽戰(zhàn)心驚,男人這樣的目光意味著什么,她自然再清楚不過,眼見他離小姐越來越近,瞠目結(jié)舌之余,乍著膽子道:“大、大人,平大人他們估計很快就回來了?!?/br> 她知道錦衣衛(wèi)雖然惡名昭昭,但因深受皇帝信重,能得進(jìn)錦衣衛(wèi)者,大多為世家子弟。 從親歷抄家到今晚遇襲,她縱觀旁人行止,都還算坦蕩,唯有這位王世釗,對小姐幾乎是擺明了懷著不軌之心。 她又恨又懼,知道王世釗是平大人下屬,故意搬出平大人出來,好震他一震。 誰知她不提平煜便罷,一提平煜,王世釗這幾日受的窩囊氣簡直壓都壓不住,火蹭蹭蹭直往上冒。 此次云南之旅,他為著傅蘭芽而來,可自見她第一面至今,連她一塊衣袂都未曾碰到過,這其中當(dāng)然有平煜存心跟他作對的緣故,可傅蘭芽主仆又何嘗肯識抬舉? 他行事向來講究先禮后兵,“禮”他自問已經(jīng)做得足夠,可這仆婦當(dāng)真是狗眼看人低,她家小姐跟平煜共處一室時,怎不見她呱噪?如今自己不過是想跟傅蘭芽說說話,她就這般大驚小怪,著實可惡。 他愈發(fā)覺得,他就不該給這對主仆好臉色看,往后傅蘭芽到底會落得何種境地,還不全在他一念之間? 不讓他碰,他就偏要碰。 他打定主意要占占傅蘭芽的便宜,只極其輕蔑地笑了笑,便要伸手點(diǎn)住傅蘭芽主仆身上的xue位。 他自恃身手,自覺有的是法子在她二人尚未呼喊之前,便叫她二人動彈不得。 不料剛伸出手,傅蘭芽忽然身形一動,只聽嘩啦啦一陣響,莫名其妙的,桌上的茶壺茶碗竟然悉數(shù)跌到了地上。 這聲音在寂靜的夜里直如春雷一般,很快便引起一陣sao動,先前已走到樓梯轉(zhuǎn)角處的腳步聲頓了一頓,少頃,幾名錦衣衛(wèi)去而復(fù)返,快步往走廊盡頭奔來。 王世釗定定地看著滿地狼藉的碎瓷片,好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等明白傅蘭芽拂落茶碗的深意,登時面色一陰。 抬目瞪向傅蘭芽,只見她目光沉沉地跟他對視,眸子幽深如同古井,分明不懼不退。 接下來,他聽到身后傳來同僚的聲音,“發(fā)生了何事?難道那賊子又去而復(fù)返了?” 既然已將旁人引來,他再不甘,也只得罷手,只重新審視地看著傅蘭芽,目光透著幾分復(fù)雜。 來人當(dāng)中,有一名錦衣衛(wèi)年紀(jì)極輕,名叫李珉,是云陽伯之四子,不過十六七歲,無論模樣還是行事都透著幾分青嫩,正是那晚抄家時給傅蘭芽主仆送水的少年。 甫一進(jìn)門,見王世釗也在房中,先是一怔,隨后看向傅蘭芽主仆,見傅蘭芽雖然還算平靜,她身旁的那名婦人卻緊盯著王世釗,目光里滿是懼恨之意。 他陡然明白過來幾分,忍不住進(jìn)到房中,問傅蘭芽道:“傅小姐,出了何事?” 傅蘭芽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向他,目光澄亮,口吻卻仿佛猶有余悸,“那賊子似乎有同伙,而且好像不在少數(shù),說不得會去而復(fù)返,我怕這位王大人一個人在此應(yīng)付不來,心生畏意,一時不慎,摔落了茶碗?!?/br> 睜眼說瞎話。王世釗鼻子里暗哼一聲,緊緊地抿住嘴角。 李珉聽了這話,與身旁那幾名同僚低語商量幾句,道:“王同知,平大人暫未回轉(zhuǎn),不若我同你一道在此處留守,以防那賊子前來偷襲?” 王世釗一時拿不出冠冕堂皇的話再將這幾人支開,情知今夜斷不能稱心如意了,只好皮笑rou不笑地對李珉道:“也罷,我只擔(dān)心平大人,去了這許久還未回來,莫出了什么岔子才好?!?/br> 言語之間,似乎對平煜的安危頗為擔(dān)憂。 李珉等人都知道他跟平煜素來不睦,這話聽聽便罷,也不接茬。 當(dāng)下李珉留下,余人下樓去接應(yīng)平煜等人。 房中于是只剩四人,因各懷心思,俱不出聲,氣氛說不出的沉悶詭異。 所幸沒過多久,外面便傳來聲響,說話聲夾雜著腳步聲,平煜等人回來了。 進(jìn)來后,平煜掃一眼房中景象,最后目光落在傅蘭芽身上。 不過只一瞬,便移開目光,對一眾屬下道:“不過是個會些身手的流民,想摸些吃食,誤打誤撞進(jìn)了客棧,剛才被我捉住教訓(xùn)了幾下,看他可憐,放他走了。倒白白折騰了咱們半夜,現(xiàn)下已然無事,各自回房休息吧。” “流民?”王世釗身子不動,看著平煜道,“以平大人的身手,區(qū)區(qū)一個流民,竟能勞您親自追襲這么久,真叫屬下大開眼界?!?/br> 這話陰陽怪氣的,旁邊那些同僚本已打算離去,聽了這話,又訝然地止步。 平煜回過身,如同看待傻瓜似的看著王世釗,眉梢一挑,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道:“也對,王同知這些年忙于擢升,出來的時候太少,要增長眼界的地方太多,偶爾大驚小怪也怪不得你?!?/br> 王世釗一噎,旁人極力憋著笑,也不敢再逗留,唯恐一不小心笑出來,被王世釗所忌恨。 眾人很快散去,王世釗留在原地,他之前一直擔(dān)心傅蘭芽已然讓平煜占了便宜,但依剛才兩間客房所見,兩人倒暫時還相安無事。雖仍不甘心,但自知自己差了職位,一時在平煜手下占不到什么便宜,只得暫時離去。 屋內(nèi)很快便恢復(fù)寂靜。 平煜對傅蘭雅主仆視而不見,也不說讓她們主仆回自己客房,只走到桌前,解下繡春刀。 他早看見桌上茶碗盡摔成了碎片,想起王世釗方才也在房中,瞥瞥傅蘭芽,并不訝然,又走回門前,要喚那幾個一直縮著不露面的店伙計換套茶具。 忽聽身后傅蘭芽道:“平大人用罪眷作餌的滋味如何?” 油燈的火苗“噼啪”爆出火星。 傅蘭芽的聲音不疾不徐,卻隱含著某種壓迫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