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嘆息一聲，看向善靜：“那魔，說來你也見過。”

    善靜楞了一下，眼睛立刻睜大了?！拔乙娺^？”

    “不錯，曾是掛在我脖頸上的佛珠?！鄙旗o又宣了一聲佛號，“他不是真正的佛珠，而是個人，一個十三月，卻讀著佛法，修了妖道，成了魔軀——不為己身，旦為三界?！?/br>
    善靜目瞪口呆，禁不住道：“這、這是怎么一回事？”

    緣空的手指過了幾顆佛珠，道：“那人法號凈蓮，曾為佛門中人，為避因果而化作佛珠，由師父交給了我。那時我年幼不懂事，頗受了他幾番照顧。若是旁人不由分說傳他為魔，我必是要道出其中曲折的?！?/br>
    天是藍(lán)的，水是藍(lán)的，蓬萊還看不到蹤跡，善靜便坐了下來，雙目盯著緣空，仿佛天地間就他二人一般。一個在講，一個在聽。

    “凈蓮與我同思惑法師同行九域封禁，我不知曉其存在，思惑法師卻已知曉了，彼時他們恐怕已經(jīng)互道了身份，其后我為險(xiǎn)境所困，凈蓮為了救我百般求索，尋到了那毀三界的魔頭藏身之地。”

    “魔頭？！”善靜立刻重復(fù)道。

    “不錯，那人乃關(guān)押在天人宮地下之囚，卻被西片區(qū)以擅長化形的道修救出，其后為禍三界，妄圖掌控鬼界忘川輪回，卻被凈蓮撞破。那魔頭的rou軀為因果所累，已將腐朽，他便以陰魔之法，鋌而走險(xiǎn)抓走了九域封禁所有的佛修子弟?！?/br>
    “此事我倒是知曉的?！狈鹦拮拥苁й櫟南㈦S著鬼門即將打開的噩耗由葉未雙吩咐的和鳥傳遍了三界，善靜身賦修為，自然也看到了天邊引吭高歌的那一頭火燒成般的和鳥。當(dāng)時他為善靜憂心了許久，他那師父卻道：“佛祖自有法眼?！?/br>
    “那魔頭以因果最清凈的佛門之身煉作人傀作鬼門基柱，更躲開了天道責(zé)罰，他本欲圖奪舍我的rou身，以偷天換日，拋棄一切果報(bào)……只可惜，被凈蓮阻斷。凈蓮為了救我，以身飼魔，將自己的rou軀祭給了魔頭?！?/br>
    “阿彌陀佛！”善靜心中一駭，忙道，“那為何凈蓮師又成了魔頭？”

    緣空又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皟羯彽膔ou身雖祭給了魔頭，魔頭將其作自己的新魔軀百般損毀，卻不想凈蓮的魂魄未曾消散，還留給了思惑大師一塊女媧石。思惑大師因而震怒，以前塵冢中開悟的境界一舉突破，登神成佛?！?/br>
    “那魔頭縱然是設(shè)法抵消了因果，卻也逃不得佛的懲罰，”善靜感慨道，卻又疑道，“只是，思惑大師既然成了佛，怎卻未離開三界？”

    緣空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究竟如何說、要不要說。他在善靜的目光里緩緩地道：“思惑大師未破開三界離去，只因凈蓮的魂魄還在，不曾消隕。他要將那魔頭斬去……”

    “思惑大師斬那魔頭難道不易？”善靜想了想，又道，“是了，思惑大師慈悲，將魔頭帶到了此處，為了不傷及凈蓮師的魂魄，才不將其斬了，反倒是慢慢消磨了怨氣與陰魔氣，花了幾百年才離開?！?/br>
    緣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道：“非也……”他的目光看向了漸漸顯出行跡的蓬萊山，同那蓬萊山上的浮屠閣。

    “思惑法師不離開三界不是因?yàn)槲丛鴶貧⒛悄ь^，魔頭當(dāng)不住思惑法師一道金印……思惑法師是……為了凈蓮?！本壙沾瓜卵劬Φ?，“魔頭彼時已死，卻留下了凈蓮承受這陰魔之軀，承受了魔頭所有惡果。我?guī)煾刚f，思惑法師不忍讓凈蓮下一世受果報(bào)之苦，這一世便要陪他將所有因果消凈。”

    善靜愣了好半晌，緩緩道：“阿彌陀佛。思惑大師慈悲?！?/br>
    小舟靠了岸，蓬萊仙山近在眼前，緣空邁出腳步踏上蓬萊之土。浮屠閣在一片云霧繚繞之間若隱若現(xiàn)。

    “我?guī)煾高€說，凈蓮的魂魄原本不全，連陰陽簿都上不了。思惑法師成佛那一日，他的陰陽簿便補(bǔ)全了?！?/br>
    善靜又愣了愣。他追上緣空道：“那凈蓮究竟是人是鬼是魔還是妖？”

    “他上了陰陽簿，”緣空說，“自然是人?！?/br>
    ——

    浮屠閣七層，每層七個斗室，統(tǒng)共四十九間。浮屠閣里的和尚修為高深，比緣空都要高深一些，恐怕是在佛的指點(diǎn)下度了幾百年的緣故。

    善靜本以為浮屠閣當(dāng)是佛光普照，鶴鳴繚繞，卻不想浮屠閣清爽有余，佛氣卻是一點(diǎn)也不足。沒有佛像，亦沒有講堂，所有子弟散座，唯獨(dú)可看的只有浮屠閣頂端的囚室。只是那個囚室里一個蒲團(tuán)、一面書架、一盆蘭花、一盞香爐，除了四個鐐銬外絲毫不似囚室。

    “這邊是當(dāng)年囚禁魔——凈蓮師的地方？”善靜只覺得不可思議。來前他以為此處必然酷似地獄，途中他覺得不似地獄，卻也比得萬分痛苦之地才能洗凈魔軀，卻不曾想過竟是這般模樣。

    一同前往浮屠閣的人不知幾千幾萬，同時上島的卻總是只有十人。善靜問得委婉，卻有一道修道：“那魔頭竟然住得這樣好？”

    領(lǐng)路的和尚冷漠地看了一眼那人一眼，一言不發(fā)。

    那人身旁的人道：“可不是好，是極好，你且看這浮屠閣上下，連一尊佛像都沒有，這究竟是鎮(zhèn)壓魔頭還是唯恐傷了他？”

    前頭的那人嗤笑起來。

    那兩人笑聲未畢，聲音在半空變了調(diào)，整座浮屠閣仿佛一口被震響的青銅大鐘，“哄”地發(fā)出一口嗡鳴，一道無形的靈壓從那囚室向四面散開，獨(dú)獨(dú)將那二人震出了樓閣外！眾人皆驚愕地向外看去，卻見這塔身外模糊顯出了一道佛像，赫然是足有七層塔高的無上尊佛！

    先前為眾人所不覺的佛氣驀然升騰起來，濃重的佛氣幾乎帶了些壓力，充斥著整座浮屠閣，擴(kuò)散向整個蓬萊仙島！

    善靜連忙在心底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緣空也立刻豎起了掌來。其他人噤若寒蟬，有樣學(xué)樣地雙手合十。卻見領(lǐng)頭的和尚見怪不怪，立掌行禮，緩緩地道：“浮屠閣不曾有魔，唯有佛?！?/br>
    “思惑法師不忍后世對凈蓮師有所誤會，竟將一道佛身留在此處警醒他人，實(shí)在有大慈悲，大智慧?！鄙旗o待離開了那囚室，不禁低聲感慨道。

    緣空欲言又止，看了他好幾眼，終究沒有說話。

    待得將所有人送出浮屠閣，領(lǐng)頭那和尚忽地對緣空揮一揮手道：“這位師弟請留步?！?/br>
    緣空一愣，跟上那和尚，卻見那和尚從懷中取出一個匣子，交給緣空。

    “這是——”

    “此乃凈蓮法師圓寂前所留之物，囑托浮屠閣將此物交托給自在天緣空師弟。”

    緣空將匣子打開，卻見里面一串漆黑的佛珠，一十八顆，竟是同那人當(dāng)年的兵形一模一樣。那匣子里還有一句話，一看便是草草寫成，緣空都能想到那人寫時是怎樣一番愜意而不耐煩的模樣。他想必就不正經(jīng)地坐在那蒲團(tuán)上，蒲團(tuán)放在窗邊上，他看著外面的鶴，架著自己的腿匆匆落筆：

    ——小和尚，我欠你一串佛珠，還給你了。

    第220章 直到世界盡頭

    “須菩提！于意云何？佛, 可以具足色身見不？

    不也，世尊！如來，不應(yīng)以具足色身見。何以故？如來說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可以具足諸相見不？

    不也，世尊！如來, 不應(yīng)以具足諸相見。何以故？如來說諸相具足, 即非具足, 是名諸相具足……”

    斗室里一片昏暗，金剛經(jīng)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從沙啞的喉嚨里一點(diǎn)點(diǎn)淌出來。

    白發(fā)的男人癱軟在蒲團(tuán)上，衣襟汗?jié)瘢瑴喩懑d攣。他的手里捏著一部竹簡刻的經(jīng), 手指指尖已是發(fā)白，卻沒有松開經(jīng)書。

    他的對面盤腿坐著一個和尚。那和尚比俗世的公子更為俊俏, 眉目深刻，面孔里透出一股肅然。

    “啊……”白發(fā)男人呻吟了一聲, 從肺腑里呼出一口氣, 然后松開了手指。那經(jīng)書從他手指尖上滾落下去，只聽到男人低低地有氣無力地叫喚道：“水……”

    盤坐的和尚睜開了眼睛。

    “你還需再忍忍?！?/br>
    白發(fā)男人的脖頸上有金字一閃而過，他虛弱地瞇開緊閉的雙眼。那雙眼睛已不是最初那般血紅。他用那雙暗紅色的眼睛盯著起身去取水的思惑。

    思惑穿著白色的袍子，同他一樣，周身不佩戴任何佛物。這一整個斗室里都沒有任何具有佛氣的東西, 但是賈科卻面對著這世間唯一的一尊活佛——思惑。

    思惑已不是這三界的人了，但他卻強(qiáng)留在此處。也許佛修同道修不同，思惑留下卻沒有遭到任何天譴。他為了斷絕一切可能同世人有的因果，把自己閉在了浮屠閣，把蓬萊閉在了東海。

    思惑用一只茶杯盛了陶缽里的清水，將那茶杯送到了賈科面前。

    賈科支起了自己的手肘，大咧咧地半躺在地上看他。

    思惑見賈科沒有伸手的意思，頓了一下，便俯身將杯盞湊近了他的嘴唇。賈科的舌頭一勾，像是貓一樣用舌尖舐了一層水去，又舐了一口。

    他的舌頭舔進(jìn)了思惑的掌心，低低地道：“忍不住了?！?/br>
    溫?zé)岬暮粑鼑姙⒃谒蓟鬂皲蹁醯恼菩睦?，叫思惑差點(diǎn)灑了那杯盞。他的面孔上卻一片平靜，道：“還需一個時辰?！?/br>
    “不需一個時辰，半柱香便夠了……”賈科的面孔湊近了思惑的手掌里，身體支起，又緩緩將臉埋在了對方的脖頸中，低聲曖昧地吐字。

    思惑抬起了手掌，卻沒有扶住賈科，他立掌在胸前，開始中正平和地念道：“……如來，不應(yīng)以具足色身見。何以故？如來說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賈科的臉色一變，眼底的血紅猛地暴起，似乎要做掙扎，卻被更多的自他脖頸下延伸出的金字強(qiáng)行壓下！思惑念的經(jīng)同賈科念的效果可大不一樣，密密麻麻的金色經(jīng)文很快爬滿了賈科全身，他的手指上都纏繞著小如蟲蟻的文字，像是扭曲的圖騰。

    賈科的全身再度扭曲起來，他的臉色煞白，雙眼時而血紅時而漆黑。經(jīng)文烙印進(jìn)rou體里，一寸寸血rou烙進(jìn)去，將每一條經(jīng)脈都包裹、炙烤。

    賈科的額頭爆出了青筋，手像是利爪一般攥緊了思惑，將思惑的rou軀摳出了血來！只是賈科一碰那血，手指便冒出了煙，叫他吼叫一聲觸電般地松開了手。

    “不要……不要了……”蜷縮在地上扭曲身體的男人發(fā)出了凄厲的哀求，痛苦將他剛剛喝下去的水再次蒸騰出來。

    思惑知道那有多痛。

    有如十八層煉獄里被焚燒、鞭撻、抽筋。是人才會承受的諸般痛苦。賈科的魂魄是思惑的半身，他沒有完整的魂魄，就像一個人的三魂六魄被攔腰斬開，變成兩半，比尋常的魂魄都要脆弱些。是以他才會承受這般苦楚，這般劇痛。

    思惑卻不能停。他是施刑者，也是受刑者。

    他們要在這里囚上幾百年，要時刻囚住賈科的陰魔之氣，那魔氣會讓生出七情六欲的賈科有各種各樣唯有人才會有的想法。他痛苦、絕望、失去神智。他曾從窗口躍出，想要一死以逃脫痛苦，也曾想殺了思惑來掐斷痛苦的源頭，更嘗試過無數(shù)種自殺的法子，卻都沒能成功。

    思惑時刻看著他，用自己的全副心神看著他。

    “住手……?！Ｏ隆竽懔恕辟Z科痛苦地哀嚎，叫聲從響亮漸漸化為嘶啞的吼聲。他用被思惑剪得圓潤的指甲使勁摳進(jìn)自己的皮rou里，摳進(jìn)那些讓令他痛苦的經(jīng)文里，帶出了一塊塊碎rou和一串串血珠。他將頭顱用力撞擊地面，額頭撞出了血來。

    “求你……不要了……”地上沾滿了血和淚水，賈科的面孔一塌糊涂，青筋從面孔上凸鼓出來，蒼白的臉色不斷變得漲紅又再度回復(fù)蒼白。

    他渾身痙攣，手指張開又合攏。他咬得齒列都滲出了血跡。

    “須菩提！于意云何……”思惑的聲音不喜不悲，不快不慢。他盤坐在蒲團(tuán)上，仿佛一尊佛像。

    “解篌、解篌……解篌……”賈科的聲音里只剩下了嗚咽，他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兩個字。那是賈科給他的另外半身起的名字，他忘記了思惑，神志不清地反復(fù)重復(fù)那兩個字。

    思惑的眉毛微微蹙了起來，露出了一絲不忍。但他知道他得忍。

    “解篌……嗚……”賈科將自己的拳頭塞進(jìn)了嘴里用力咬著，他的血蹭了一地，蹭得那件邋遢的白色衣袍上都是血污。他的身體扭曲成不可名狀的姿態(tài)，連筋都要被扯斷。

    一個時辰很快，但是對賈科和思惑來說卻無比漫長。仿佛有十個晝夜那么長。人瀕死的時候連一秒都覺得是長的。

    賈科的身體還在痙攣，但是他周身的經(jīng)文卻在漸漸蟄伏。那些經(jīng)文傷害他的魔軀，卻又在重塑他的人身。他永遠(yuǎn)也不可能在這途中死亡，在思惑的看護(hù)下死亡。但這分明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思惑起了身。他的口中不再念經(jīng)，而賈科卻還在蜷縮顫抖。

    思惑來到賈科身邊，俯下身體，將那雙念過經(jīng)文的雙唇抵在了賈科顫抖的雙唇上。他的舌頭和唇齒極盡繾綣，他的眼睛輕輕合上。他像個禮佛的僧人，又像個陷入情障的魔頭。

    他輕柔地?fù)崦Z科的眼淚，賈科的淚太多了，被痛苦壓制住，此刻卻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他哭的聲音混合在唇齒相交的嗚咽聲里。

    思惑解開了賈科的袍子，親吻他的傷口。

    賈科哆哆嗦嗦地低喊：“……疼……太疼了……”

    思惑頓了一頓，將自己的袍子拉開了。

    旖旎從他的身上溢出來。

    他一點(diǎn)點(diǎn)讓賈科舒緩神經(jīng)，一點(diǎn)點(diǎn)喚起潛藏在賈科身體深處的顫抖的魔欲。賈科漆黑的眼睛再度發(fā)紅，他的手被思惑扶著摟住對方的脖子，目光透過滿是淚水的睫毛，模糊地看著思惑。

    熱度和熱度相交，胸腹之間留出令曖昧生長的空間。那之間的每一寸毛發(fā)都顫顫巍巍地立了起來，張開了毛孔。

    思惑一點(diǎn)點(diǎn)埋進(jìn)了他的身體。

    賈科的眼淚洶涌得更多了，這一回卻不全是因?yàn)橥纯?。他哭著跟思惑接吻，哭著上下起伏，口中的嗚咽變作了一頓一頓的悶哼。

    思惑火燙的皮膚灼燒著他的皮rou，他卻無法退開。他用力抱緊思惑，用力貼近他的胸膛。他的聲音漸漸變做了破碎的呻吟，思惑將他緊緊抱在懷里，聽著他含混不清地叫自己“解篌”。

    “賈科?！彼蓟蠼械?。

    賈科恍惚著楞神，腰一挺，腹部一片污濁。

    思惑埋進(jìn)他的發(fā)間，嗅著那充滿血污氣的發(fā)絲。

    賈科感覺到思惑又開始動了。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分明疼痛已經(jīng)退去，淚水卻不住地往外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