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的聲音在喉嚨里滾動著，一樁又一樁的事接連而至。偏偏在這諸事?lián)涿娑鴣淼臅r刻，他的腦子甚是清楚。

    兩個同時生產(chǎn)，而他的小夢就只有一個。

    鄭夢境此時在慈慶宮的產(chǎn)房外坐鎮(zhèn)，面無表情，正好與她身邊特特從宮外趕進來的胡家人相反。

    不是她不替胡冬蕓擔心，也不是她心中只顧念著女兒。

    身為后宮之主，天下之母，鄭夢境便是心里再擔心女兒，卻也只能在慈慶宮里一直守到胡冬蕓生產(chǎn)完畢為止。

    位越高，責任越大。這個道理鄭夢境心中再明白不過，所以現(xiàn)今的苦滋味，也只有默默咽下。

    鄭夢境咬了咬牙，讓自己的心安定一些，轉過頭去寬慰邊上擔心不已的胡家人。“太子妃這不是頭一回生產(chǎn)了，必不會有什么大礙的。”有過生產(chǎn)經(jīng)驗的婦人，第二回只要不遇上胎位不正，還是容易的。

    這就正好又說到了鄭夢境的心坎里去了。

    雖然比胡冬蕓的年紀長一些，可朱軒姝卻是第一回生產(chǎn)，最最艱難的時候。熊廷弼不在她的身邊，而鄭夢境這個做母親的，也無法陪在身邊。

    鄭夢境強忍著淚，不讓自己哭出來。她多想可以沖到翊坤宮，不顧一切地走到產(chǎn)房里頭，握住女兒的手，安慰她、鼓勵她。

    偏偏老天爺似乎見她還不夠難，駐守在翊坤宮的太醫(yī)于此時差了人過來，報說云和公主胎位略有些不正，恐要難產(chǎn)。

    一陣頭暈目眩，鄭夢境幾乎要往后倒下去，她強撐著自己留住最后一絲清明，安排了身邊的劉帶金親自過去看。在劉帶金離開前，緊緊拉住她的手，哽咽道：“而今，我身邊最信得過，也就是你了?！?/br>
    劉帶金什么也沒說，福了身，當下提起裙裾就向翊坤宮的方向飛快地跑去。

    此時再顧不得什么禮儀姿容了。人命要緊。

    胡冬蕓的母親一旁見了，用帕子拭著淚，心道，不愧是皇后，這要換做是自己，怕不得當下就舍了媳婦去見女兒。雖說媳婦肚子里懷的是自己個兒的寶貝金孫，可女兒那卻是自己十月懷胎吃盡了苦頭才生下來的。

    鄭夢境再說不出什么旁的話來，含淚坐在胡冬蕓的產(chǎn)房門口，抖著音兒地安慰里頭痛得嘶喊的胡冬蕓。每一聲痛呼落在她的耳邊，都仿佛變成了朱軒姝的聲音，撕扯著她的心。

    方才的響聲和搖晃，鄭夢境也感受到了。她知道一定是京師發(fā)生了什么大事。這個時候，越是不能拿這等事去報給前面的男人們，她要憑自己一肩挑起來。

    都人們進去了又出來，胡冬蕓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又忽然響起一聲。卻是產(chǎn)婆的聲音不斷，一聲賽過一聲，越來越啞。

    朱由校不肯坐下，抱著鄭夢境的腿，小臉不斷往產(chǎn)房的門口看去?；首婺父嬖V他，母妃在生弟弟，亦或是meimei。這是一件冒險的事，也許母妃同他的小弟弟、小meimei會死，所以這個時候他絕對不能進去打攪母妃。

    小小的拳頭在鄭夢境的腿上不停地使力，鄭夢境絲毫感受不到這點被壓到的疼痛。偶爾回過神，她會垂頭看著滿臉擔心的朱由校，低聲同他說別害怕。

    胡冬蕓的母親見了卻是有些吃味，覺得外孫并不親自己?？捎钟X著高興，外孫能得中宮喜愛，這皇太孫是跑不了的。往后待皇太子登上了九五至尊，自家也能封個侯了。

    日頭漸漸西沉，過了夏時，暮色來得更快些。漫天的繁星在不斷加深的夜空中越發(fā)顯眼。

    自打那一回后，翊坤宮再無人來報信。

    鄭夢境安慰自己，沒有信兒，就是最好的消息?？尚从謺?，是不是連個信兒都沒法子同自己報？因為朱軒姝的情況已是不能再壞了。

    今夜，整個宮廷中徹夜點著燈，就連宮鎖都不曾落下。

    鄭夢境已經(jīng)無心再去問朱常治有沒有回來，可是安好。又或者遣人去乾清宮打聽，看朱翊鈞和朱常溆這父子倆可有妥善處理了這樁事。她所有的心神都被孩子給牽扯住了，分不出一丁點來。

    快點生吧，快快生下來吧。

    鄭夢境閉上雙眼，聽著產(chǎn)房內(nèi)胡冬蕓越來越虛弱的聲音，雙手合十，向諸天神佛祈禱著。

    無論是孫兒，還是外孫，總先生下一個。別再這般叫她心焦了可好？

    忍了許久的淚在最后功虧一簣，落在朱由校的小拳頭上。

    朱由校抬起臉，往常這個點他已經(jīng)睡了，可現(xiàn)在還強撐著。他的眼睛朦朦朧朧，“皇祖母，你為什么哭呀？”小臉轉向產(chǎn)房，瞬間變得蒼白。

    難道是母妃要不好了？！

    鄭夢境聽見孫兒的聲音，急忙睜開眼，見他要哭出來，趕忙將人抱在懷里哄著?！澳弈牛首婺?、皇祖母是想你皇祖父同父王怎么還不來?；首婺赶胨麄兞恕！?/br>
    “嗯！”朱由校含著淚，重重點頭，“校兒也想他們?！彼F(xiàn)在特別想哭，可是皇祖父同父王都說過，男孩子是不能夠哭的。

    以后自己會是大明朝的天子，更加不能夠哭。

    朱由校的拳頭握得越發(fā)緊，他不哭。

    產(chǎn)婆的嘶啞聲突然高亢了起來，“快了！快出來了！娘娘，再加把勁兒！”

    靜謐的月夜中，這聲音顯得特別響，猶如午后的那一次震天之響。

    鄭夢境猛地從繡墩上站起來，將懷中的朱由校忙不迭地放在地上，走近了產(chǎn)房。“蕓兒！蕓兒！你可聽得見我說話？”

    胡冬蕓在產(chǎn)房內(nèi)依稀聽見鄭夢境的喊聲，她舌頭底下含著參片，渾身上下的氣力都要殆盡了，腹中的胎兒不斷往下墜著，攪得她全身都生疼生疼。

    “蕓兒！溆兒來了，就在外頭呢，他守著你呢！校兒，快同你母妃說說話?！笔周浤_軟的鄭夢境將朱由校推向匆匆趕來的朱常溆，示意他將孩子抱起來。

    朱常溆抱著孩子，被擋在了產(chǎn)房外頭，“蕓兒，是我，我在。”

    胡冬蕓的眼淚越發(fā)洶涌而出，辛苦十月懷胎，忍受生產(chǎn)之痛。她不是為了皇太子妃的位置，也不是為了將來的后位，更非因能以子博得皇太子的寵愛。

    是因為自己打心底深深愛著這個男人啊。愿意為著他，忍下這痛，這苦。

    甘之如飴。

    “生了！生了！”

    伴隨著嬰童的哭泣聲，產(chǎn)房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除了胡冬蕓的母親。她心里萬分希望這一胎會再是個男胎。祈求送子娘娘保佑，先前什么懷相全是胡說。

    產(chǎn)婆笑吟吟地抱著孩子出來，“給娘娘、殿下見禮了。”說罷，小心翼翼地將孩子交到了鄭夢境的懷里。

    鄭夢境輕輕揭開襁褓，微笑道：“我又添了個孫女?！闭f著就要把孩子轉手遞給胡冬蕓的母親，看見后者臉上毫無掩飾的失望神情后，便轉了心思，“校兒，這是你的meimei?？烨魄?，是不是長得很美貌？往后吶，必是個傾城之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