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搓著手，“不錯，沈先生今歲已是六十七了。”不知自歸德府到京城，這一路的舟車勞頓，還能不能吃得消。

    沈鯉于萬歷十六年的時候就上疏致仕了，朱翊鈞多次挽留，未能成功?；氐綒w德府后，他致力于治理當?shù)氐狞S河水災(zāi)，頗有成效。與直隸的關(guān)系也沒斷，一直和朱翊鈞保持書信往來，不斷對天子進行勸諫。

    朱翊鈞對這位先生是又愛又恨。既愛其剛正不阿，負責(zé)認真的品性，又有些惱怒他太過于執(zhí)著其中。只希望現(xiàn)在沈先生賦閑在家時修身養(yǎng)性，別性子那么剛直了，入閣后能與眾人好好相處。

    再者，上了年紀的人，太過血性方剛于身體不好。

    吏部擬定了幾個人選后，就交到朱翊鈞的面前。不知他們是從哪兒得來的風(fēng)聲，上面赫然有沈鯉的名字。朱翊鈞也不在意，圈了沈先生的名字，就讓司禮監(jiān)擬旨。

    張位在第二日能模糊地說一些話了，就立刻找來兒子，讓他為自己代筆，上疏致仕。雖然對次輔之位還有不舍，但張位明白自己現(xiàn)在的身體已經(jīng)容不得他任性了。不走，也得走。

    人生在世，總歸是有遺憾的。張位看著兒子拿著新寫好的奏疏出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唯有抱憾終生了。

    朱常溆上張家去的時候，張位已經(jīng)能稍稍坐起來一些了，不過臉歪嘴斜，人還不能動，只能吃流食。這頭剛喂進去，那邊就漏出來了。聯(lián)想起幾日前還看到這位閣臣老當益壯的模樣，不免心酸。

    朱常溆對張位的印象并不十分好。此人城府頗深，說話做事總是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著真意，叫人費心去猜。朱常溆不喜歡這種脾性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認張位的確是有些才干的。

    比起東閣的那位，顯然厲害得多。

    朱常溆是代替天子過來的，他到的時候，張家正在清點鄭夢境剛剛送來的賞賜。他倒是沒勞動張家人，只道是來瞧瞧閣老，僅讓張位的兒子陪著。

    張位一見朱常溆，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落。不過幾日，他仿佛老了幾十歲，行將就木的模樣，枯瘦又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抓住朱常溆不愿松開。

    朱常溆也仍由他抓著自己，太醫(yī)已是說了，往后這位閣老就只能癱在床榻之上，再無法下地行走。這樣的日子，也長不了壽數(shù)。便是能活上十幾二十年，于他，于張家之人，都是一種折磨。

    久病床前無孝子。張位自來心思縝密，想必早已想到了這一點。心思玲瓏之人，也是這人世間活得最累的。

    朱常溆再看不慣張位，此時見狀也不免有些心酸。他略坐一坐，就離開了。

    走時候，在入轎前，他特地停了一會兒，最后看了回張宅外頭的模樣。

    再過幾年，張位就病歿了。他們誰都逃不開巨大車輪的碾壓。前世是這樣，而今也是這樣。

    就在朱常溆趕著回宮去見母親的時候，一名太監(jiān)急急趕過來，“小爺！小爺！王元輔也病倒了！”

    朱常溆慌忙撩開簾子，“什么時候的事？！”

    那太監(jiān)是從宮里跑出來的，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就、就在方才，王元輔突然在文淵閣昏倒，人事不省。陛下讓小爺趕緊回宮去！”

    “知道了?！敝斐ｄ哟咧送刳s，坐回轎中的他心神不定。

    朱常溆隔著簾子問：“元輔怎得會突然暈倒？”

    那小太監(jiān)緊緊跟著轎子走，“太醫(yī)診治后，說是元輔一直以來心力交瘁，近日又因張閣老病了，無人交接政事，一下子分擔(dān)了過多的政務(wù)而勞心焦慮，所以才會如此。”

    朱常溆在轎中垂眸。這一下，就去了兩個。六十三歲的王家屏，六十歲的張位，都已經(jīng)老得病痛纏身，再不能執(zhí)掌政務(wù)了。

    張位離開，換來沈鯉入閣。那王家屏這元輔一走……

    接下來，是不是就該輪到朱賡入閣了？

    王家屏、張位，連同他和母親，所有人都在時間的漩渦中掙扎。前兩位已經(jīng)出局了，而自己和母親呢？是不是能逃得過去？

    朱常溆閉上眼，不斷通過呼吸來調(diào)整心跳。

    如果王家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致仕，那么新任首輔只有趙志皋，別無二人。張位的缺由沈鯉補上，王家屏的缺……大概也就只有如同前世一般提拔朱賡入閣了。

    除籍，楚藩，還有即將到來的兩沈之爭，接下來，第二場妖書案也會拉開帷幕。

    朱常溆慢慢地磨著牙，十個指頭不停地扭動著。在入宮門時，風(fēng)吹開了簾子，他的眼神泛著冷光，幾乎要將守門的侍衛(wèi)給凍著了。

    他絕不會認輸！向已知的未來低頭。

    想來，在宮中等著自己的母親也是同樣的念頭。

    入閣授命的旨意很快就送到了歸德府沈家。不過沈鯉有幾分猶豫，并沒有立即動身。這與當年沈一貫收到奏疏的雀躍，與故作深沉的拖延截然不同。

    沈鯉考慮的是，自己年事已高，即便受天子看重，得以入閣，是否還能繼續(xù)為國為君效力。其次，黃河水災(zāi)雖然已被控制，但還需靜觀后效。

    余下的，便是打心底對當今朝堂黨爭的那份厭惡感。當年他便是看不慣，才執(zhí)意離開的。而今還有沒有這個必要再投身于其中？

    沈鯉已是看出，黨爭其勢不可擋。他不愿身陷囹圄，與熱衷于結(jié)黨營私之輩同流合污。當年離開，也是為了讓自己起碼可以做到獨善其身。現(xiàn)在重回朝堂，是不是與自己的想法相悖了？

    沈鯉耽擱了好幾日，一直沒有動靜。周氏對此不免感到奇怪。能入閣，難道不是全天下學(xué)子的夢想嗎？為何自家老爺卻似乎心存疑慮？

    周氏又等了幾日，見沈鯉還在猶豫，便主動談起此事。

    “老爺為何而憂？”周氏笑吟吟地道，“而今黃河已是筑起了大堤，再不會有過去的水災(zāi)了。心事已了，老爺何不欣然赴任？陛下可還在京里等著呢。”

    沈鯉對這位繼娶的周氏一直很好。他們二人自婚后感情甚篤，現(xiàn)下夫人問起此事，他也愿意如實相告?！拔艺菫榱舜耸露鴳]?！彼q豫了下，“夫人，若是我……抗旨不遵，你可會怪我？”

    若是沈鯉入閣，周氏就會授封一品誥命。放眼整個朝堂，也只閣臣的家眷才有這個殊榮。

    周氏朗笑道：“老爺覺得奴家是這等人？”她望著沈鯉的目光中綻放著絢麗的異彩，語氣中帶著嬌嗔，“結(jié)縭數(shù)十年，老爺竟還不知奴家是什么脾性的人？”

    她起身走到沈鯉的背后，輕輕為他捏著肩膀，“奴家知道老爺心懷天下，即便賦閑在家，可心中抱負從不曾放下。眼下正好有個機會，為何不迎難而上？難道朝中人心，比這黃河水災(zāi)還叫人頭痛？人不勝天，老爺都贏過了老天爺，還慌的什么？”

    “若老爺覺著奴家是那等貪慕虛榮之輩，奴家現(xiàn)在就舍了這儒人身份。誰愛當誰當去?！?/br>
    沈鯉拍了拍她的手，“我不是這個意思?！彼^周氏的手，轉(zhuǎn)過去看著她，“當年我辭官時，陛下……唉，不提也罷。”

    “陛下已非當年的陛下?！敝苁蟿竦溃芭曳吹古c老爺看法不同。聽說而今京中不僅興起了醫(yī)學(xué)館，由撰著《本草綱目》的李時珍之子授醫(yī)，更新建了義學(xué)館，好讓窮苦人家的孩子進學(xué)。這些都是好事。若是陛下不點頭，這些事，老爺覺得能辦成？”

    周氏搖搖頭，“奴家不懂政事，卻知道人心。這些若非陛下在背后推動，能成？先前不還下了旨，讓河南宗親自愿除籍。老爺，我們在歸德府，可沒少見被餓死的宗親。老爺為何不再信陛下一回呢？”

    沈鯉皺緊眉頭細思，周氏說的話的確在理。這幾年，天子的確一直很努力。他在朝中呆過，知道要推動這些事，其中艱辛。更有連綿不絕的三次大戰(zhàn)，國庫想來都被掏空了吧。

    若是自己赴任入閣，能為天子，為百姓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