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載堉微微瞇了眼，點(diǎn)頭道：“不錯?！笔玛P(guān)日后朱常溆是否能坐穩(wěn)太子之位，謹(jǐn)慎點(diǎn)的確沒錯。他話鋒一轉(zhuǎn)，“陛下可知，而今大明朝最富裕的幾位藩王是誰？”

    朱翊鈞遲疑了一下，在兒子離開后，他找來禮部侍郎細(xì)問了藩王的情況。可是禮部侍郎言辭模糊，并未言明確實(shí)的情況。

    朱載堉見他猶豫，便知道從未離開過直隸的天子對外頭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嘆了一口氣，回答道：“是武昌楚王、西安秦王、開封周王以及成都蜀王。這四位都是自太|祖就冊封的藩王，而今在民間被稱為天下四大富藩?！?/br>
    朱翊鈞將皇叔說的這四位藩王一一記在心里。他突然想起，去歲八月，京師留守后衛(wèi)百戶王守仁曾經(jīng)上疏說遠(yuǎn)祖王弼曾留下大筆財(cái)富，而今悉數(shù)寄存于楚王府的庫中，他愿意將這筆銀錢上交于國庫和私帑，助建燒毀的兩殿。

    那時候?qū)m中正是多事之秋，朱翊鈞雖然眼紅心動這一筆巨大的財(cái)富，可實(shí)在無心于此。日子一久，便拋在了腦后，今夜卻是再次回憶起來了。

    黃金六萬八千余兩，銀二百五十萬兩，珠寶不可勝計(jì)。更有自永樂起，太|祖欽賜的八十六處田莊，莊田的田租也都由楚王府代收，算到今時，也有八百余萬兩。

    朱翊鈞聽見自己的心跳得飛快，呼吸也開始漸漸急促。他按了按心口，告訴自己冷靜下來，繼續(xù)聽坐于自己面前的皇叔后頭的話。

    “去歲朝廷曾有算過，而今記錄在玉牒之上的宗親人數(shù)已達(dá)十五萬七千余人。陛下，這些人的歲祿可都是從國庫、私帑走的。是，朝廷的確只負(fù)責(zé)撥發(fā)親王、郡王的歲祿，可余下的呢？鎮(zhèn)國將軍、輔國將軍乃至奉國都尉，還有旁的縣君、鄉(xiāng)君，都是吃的地方上的稅賦。”

    談起這些，朱載堉的興頭就來了?！拔疑趹褢c，對河南行省還了解些。河南一年存留糧米為八十四萬三千石頭，可河南當(dāng)?shù)氐淖谟H加起來的歲祿是多少？一百九十二萬石。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河南行省的存糧?！?/br>
    在不了解的時候，這些對于朱翊鈞就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嘉靖年間曾經(jīng)有過削藩之舉，通過現(xiàn)今留存的一些字紙，朱翊鈞知道宗親歲祿是個非常龐大的數(shù)字。可經(jīng)過文忠公條鞭法的改|革后，他覺得這個數(shù)字應(yīng)當(dāng)是已經(jīng)降下來了不少。沒想到卻依舊是如此觸目驚心。

    “正因數(shù)額龐大，所以有些地方官就強(qiáng)留了歲祿下來以做繳稅之用，此舉也是為了考績?？赡貌坏綒q祿的宗親，過的是什么日子？”朱載堉苦笑，“文忠公是能臣，他當(dāng)年是想過讓宗親自食其力的，可最終還是作罷。陛下可想過，這是為何？”

    朱翊鈞想了許久，試探性地問道：“可是因怕‘清君側(cè)’？”

    這話說的很隱晦，但朱載堉能領(lǐng)會到這層意思——指的乃是當(dāng)年還是燕王的成祖起兵。他點(diǎn)頭，“我未能與文忠公有過書信來往，不知其確實(shí)的想法。不過照我看來，確是如此?！?/br>
    朱載堉望著朱翊鈞陷入沉思的臉龐，突兀地笑了一下，在燭光的照耀下顯得分外曖昧?！氨菹?，我們不妨再往細(xì)處去想一想。宗親的歲祿只到奉國中尉，余下都是不給歲祿的?？呻y道奉國中尉就不會娶妻生子了嗎？子又復(fù)子，余下這些沒有歲祿的宗親，又是如何過活的呢？”

    朱翊鈞的后背開始冒出汗來。如果說聽朱常溆說宗親之中有被餓死的，他覺得是兒子為了達(dá)到目的不惜危言聳聽，那么現(xiàn)在，由朱載堉這個河南藩王世子說出這番話，可信度就極高了。

    沒有誰會比身處其中的人更明白這個群體的遭遇。

    朱載堉垂眸，“今夜陛下來尋我，我就不妨說說心里話吧。”他朝朱翊鈞拱拱手，“若有冒犯之處，還望陛下海涵?！?/br>
    “皇叔但講無妨?！敝祚粹x收起了思緒，認(rèn)真地聽著。

    朱載堉的神情變得冷酷起來?！拔也辉赋芯?，起初乃是因嘉靖年間我父被貶至鳳陽之故。在那里，我呆了十六年。后來先帝慈悲，赦免了先父后，我也隨他一同回了藩地。十六載不在懷慶，再次回去，許多事與我印象中的大相徑庭?！?/br>
    他不無悲愴地道：“昔年一同讀書的宗親，有的流落街頭討飯，有的淪為苦力腳夫，還有一些運(yùn)氣好的，因識得幾個字便替人寫信為生。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四民之業(yè)不可參合。為了營生家計(jì)，他們無一不隱姓埋名?！?/br>
    連祖宗給的根子，都不得不舍棄掉。

    叔侄二人在屋中談了許久，直到天拂曉時，朱翊鈞才同朱載堉告別。他走出屋子，望著從屋檐上緩緩升起的朝陽，耳邊回蕩著朱載堉的話。

    “陛下，鄭藩家財(cái)是能助得了他們，可能助多久呢？又能助多少人呢？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只有廢除國初定下的不當(dāng)之禮，才能救得了他們?！?/br>
    給他們一條活路吧。

    朱翊鈞的雙手緊緊捏成了拳頭，頭也不回地朝田義道：“該是朝會的時候了?！?/br>
    第114章

    散朝后,王家屏與張位領(lǐng)著百官自啟祥宮退了出來，彼此打了招呼,就各回衙門去處理公務(wù)。

    王家屏與張位到了閣中，桌上早有文吏泡好了兩碗溫度適宜的淡茶。二人相對而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張位朝微微瞇著眼睛的王家屏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問：“也差不多該是時候補(bǔ)缺了吧？”

    王家屏知道他說的是內(nèi)閣的缺。自趙志皋離開后,原本就少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登時縮減成了兩個。他與張位還算合得來，不過缺遲早是要補(bǔ)的，天子不會一直讓權(quán)柄握于他們二人手中,那樣太過集中了。何況政務(wù)繁忙，他們兩個年事已高，確是有幾分撐不住。

    “早幾日我聽司禮監(jiān)透出來的消息，好像吏部已經(jīng)將名單遞上去了。”王家屏的眼皮子略微抬了抬,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樣,“我度量著,這次陛下當(dāng)是會取用一些久不在官場之人來用?！?/br>
    張位點(diǎn)頭，“所見略同?！?/br>
    而今朝中黨爭越演越烈，的確不好再從里頭挑人了。偏好結(jié)黨營私的人多,秉公正直的人少。左右挑誰都有意見,倒不妨尋些已被人忘卻的重新入朝來。

    “汝邁已是病愈，前日與我來信，已經(jīng)啟程。陛下本就留職，等他入京后照樣還是次輔?！蓖跫移聊砹四眄氉?，“這樣一來便是還有兩位了。陳以勤之子而今于禮部任尚書，陛下當(dāng)是會中意他吧?！?/br>
    陳以勤乃北宋名相陳堯佐之后，曾于嘉靖年間做過彼時還是裕王的隆慶帝的講官。當(dāng)年隆慶帝尚未被定為太子時，陳以勤為了保護(hù)學(xué)生敢于同當(dāng)時一手遮天的嚴(yán)嵩父子抗?fàn)帲o(hù)著隆慶帝直到登基為止。之后仕途坦蕩，入閣為文淵閣大學(xué)士，成為宰輔。

    陳以勤之子陳于陛而今為禮部尚書，有了父親給自己鍍的這一層金，在朱翊鈞的眼中也是很不一樣的。王家屏覺得此次會挑了他入閣，不過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只是此人在王家屏看來，太過平庸，不堪入閣。

    張位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只是不確定另一位于朝野外的會是哪位令天子青睞。

    司禮監(jiān)的小太監(jiān)踩著皂靴，捧著案卷噠噠地跑進(jìn)來?！敖o二位大學(xué)士見禮了?！彼樕闲ξ?，特地朝手上的案卷努了努嘴，“這次里頭可是有了二位閣老的新同僚。”

    王家屏與張位對視一眼，心道，果然來了。他們并未起身，只讓太監(jiān)將案卷擺在桌上，將人揮退之后，張位拿起那疊案卷，翻到新增閣臣名單，將它抽了出來。等他打開后，看著上頭的名字，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皺。

    王家屏眉毛一抖，將手上捧著的茶碗放下，湊過去看。

    張位咂巴了一下嘴，“這個人可挑的不怎么樣?！彼麕е鴰追肿I諷的笑朝王家屏看去，“忠伯，你看呢?！?/br>
    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肯定。

    張位猜不透，是不是有誰在天子跟前說了些什么，這才導(dǎo)致了這個人會上名單。按理說，身處浙江的這位，再怎么使勁，手也只能夠著南直隸才對。

    王家屏的眉頭一皺，“沈一貫此人可不好相與。”

    若說趙志皋的軟心腸叫他無奈，那沈一貫的jian猾就讓他提防。軟心腸的老實(shí)人，瞧著還是有幾分可愛的。jian猾之輩可就是自己面前的絆子。只這絆子是絆腳石還是一座越不過去的仰止高山，就不好說了。

    旨意上已是加了印，此事再無置喙之地。而今銓權(quán)歸了吏部，內(nèi)閣再無力反對，索性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便是。若是一退再退還不行，那就致仕唄。惹不起還躲不起不成？

    張位見事成定局，便撂了開去，另起了個話頭與王家屏討論起朱常溆的上疏來?！盎侍拥淖嗍瑁菹逻€留中著呢。忠伯，你說……陛下這是……？”

    王家屏將名單收好，隨手與其余的案卷胡亂擺在一處。他嘴巴微微往前嘟起，抿了抿，大手一擺，“我看此事不好說，你我二人還是少談為妙。待汝邁入京后，也得叮囑他此事?！?/br>
    朱常溆的上疏，往大里說是國事，往小處去還是家務(wù)。當(dāng)家的天子還沒發(fā)話呢，哪里由得他們這些臣子胡亂猜測。

    張位笑了笑，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