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篤定了藍森聽到這番話會沉不住氣，然后他就可以再借機敲打幾句，告訴眼前這個被自己女兒喜歡上的青年他有多幸運，同時擺出自己身為長輩的威嚴來。一頓猛敲下去，自己或許會被當(dāng)做刻板固執(zhí)的死老頭，但他又不在乎藍森喜不喜歡自己，重點是他要喜歡連恰。

    退一步說，要是因為這個就頂不住了，那剛好，現(xiàn)成的理由就擺上來了。

    并非真心實意希望走到那一步，只是不這么來一通，無論如何都不放心。

    連恰初中的時候就被同班男生惡意地欺負過，雖然她什么都沒說，但心細的林瑤發(fā)現(xiàn)了端倪，不聲不響地去學(xué)校打聽，才逐漸把事情了解得七七八八。

    這件事讓連鋒后悔莫及，接著對女兒身邊的異性總有些防范過度，好不容易平安度過了高中，結(jié)果剛上大學(xué)第一年，白菜就被隔壁拱走，光是想想都覺得氣不順。

    連鋒說完了，著意觀察著藍森的表情，令他稍感意外的是，藍森看起來很困擾，嘴唇無意識地開開合合，似乎在演練腹稿，可無論怎么看，都沒看出生氣的意思。

    如果連鋒知道藍森被人當(dāng)面說“娘娘腔”也沒什么反應(yīng)的話，他大概就不會吃驚了。

    終于，藍森似乎是想好了回答的話。

    “我對恰恰的看法是，我非常希望有一天能和您成為真正的親人?！?/br>
    老男人端起咖啡杯，剛喝一口就差點被嗆得當(dāng)場噴出去。

    然而，說這話的青年神態(tài)很認真，明顯不是開玩笑，連脊背都挺直坐正，直接結(jié)果是，坐在桌子對面的連鋒不由自主感到了來自身高的壓力。

    他當(dāng)然不矮，問題是藍森更高。

    一張紙巾被很禮貌地遞到手邊，連鋒看看桌子對面的罪魁禍首，默默地接過紙巾擦了擦嘴。

    “請問，是我的話太過直白嗎？”藍森顯然也沒想到自己這句話的威力這么大，思來想去，他歸結(jié)為自己不擅長委婉言辭，“實際上，我已經(jīng)盡我所能含蓄地表達了，非常抱歉，我并不是很擅長說話?！?/br>
    ——含蓄？不對，這個念頭根本就不該被說出來！至少現(xiàn)在不！

    連鋒擺擺手，示意藍森繼續(xù)，他沒關(guān)系，一點也沒被嚇著。

    “但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很確定，我很愛您的女兒，并且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她是個了不起的人，就我個人的意愿而言，我十分希望能和她共度一生?！?/br>
    “打住打住?！边B鋒抬起一只手，“你們年輕人動不動就把情啊愛啊的掛在嘴邊，你怎么就知道你的感情是真的？我怎么確定你不是說好話哄她？”

    “我絕沒有動不動就掛在嘴邊，除了父母之外，我只對恰恰說過愛?！彼{森一板一眼地回答，語氣仍然平靜得像在談?wù)撎鞖?，不見生氣，也不見焦躁，“另外，如果我不確定我的感情，我現(xiàn)在也不會坐在這里和您談?wù)撨@個話題?！?/br>
    “…… ……”

    “我是否只是在說好話，這一點應(yīng)該讓恰恰來確認。而恰恰并不傻，她十分了解我，如果我真的隨便說什么話去哄她，她會非常生氣，而我之前和您說過了，我非常害怕她生氣?！?/br>
    “…… ……”連鋒覺得自己眼皮突突直跳，心里莫名梗得慌，但他發(fā)現(xiàn)他似乎沒有什么可以發(fā)火的地方。

    藍森雙手交握，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思索了一下目前說的話有沒有什么問題，快速地回想了一遍，他確信沒有，于是又繼續(xù)說下去了。

    “您剛才說，恰恰很傻，認準了一個人就會傻乎乎地一頭栽進去。這個我不好評判，因為她沒和我提起過類似的事情，而且如果我沒有記錯，我應(yīng)當(dāng)是她的初戀?！?/br>
    連鋒一邊猛烈吸氣，一邊在心里默默數(shù)數(shù)。

    天知道他多想把眼前這個一臉淡然個子很高的藍眼睛混血兒教訓(xùn)一頓，告訴他什么才是和長輩說話的姿態(tài)，張口閉口的初戀不初戀的，羞恥心呢！丟哪兒去了！

    老男人并沒意識到，他坐在這大張旗鼓地對付女兒的男朋友，本身好像也沒有含蓄到哪里去。

    “當(dāng)然，她也是我的初戀，并且我想象不出我會愛上其他人。對我來說恰恰是特別的，這和她長什么樣子，有多高，學(xué)什么專業(yè)和性格都無關(guān)，不瞞您說，我認為在我們兩個之間，我確實是死心塌地的一方，并且我覺得這樣很好，我喜歡對她死心塌地?！彼{森笑了笑，那實在是個非常友好且表達善意的笑容，“所以，至少這一點，我不會辜負您的希望。”

    還不會辜負希望？！

    還至少這一點？！

    還死心塌地？！

    “我說……就算你是年輕人，咳，可能是我不懂現(xiàn)在的潮流了，但年輕人也不是這么隨口說話的吧！你以為你這么說我聽了會很高興？”

    還是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的流行這么說話？沒皮沒臉，也不怕自己說完嗆著！

    “但是……”藍森不解地眨了眨眼，“您之前和我表達了這方面的擔(dān)憂，我是說，您擔(dān)心我付出的感情不如您所希望的深，不是嗎？所以我才把我的想法告訴您，希望能減少您的擔(dān)憂?！?/br>
    “…… ……”

    “抱歉，是我說得還不夠多嗎，那么……”

    連鋒右手在桌上一拍，忍無可忍：“你給我聽好了，別以為你這么跟我說我就會放松警惕，你想娶我們家恰恰，那你至少……”

    話說了一半，連鋒猛地住了口，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護女心切的父親暗自磨了磨牙，抬眼一看，藍森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有那雙湛藍的眼珠閃閃發(fā)亮，明顯是把他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包括未盡之言也一并接收。

    這會兒，連鋒后知后覺地想起，他的本意是打探打探藍森的虛實，心里有底了，再給個下馬威，結(jié)果不知道中途出了什么岔子，話題左拐右饒，一路奔騰到談婚論嫁上來。

    再仔細想想，完全是藍森那神來之筆的“我非常希望有一天能和您成為真正的親人”，自那之后，話題的走向就徹底偏離既定軌道。

    連鋒嘆了口氣，揉了揉額頭：“我剛才什么都沒說，你也什么都沒聽見。”

    “…… ……”藍森只好點了點頭，努力收斂眼里的笑意。

    連鋒板著臉：“我說你，能不能別表現(xiàn)得這么高興，你知道嗎，你看起來這么高興這件事，會讓我對你很不滿意?！?/br>
    “抱歉?！彼{森態(tài)度良好地正了正臉上的表情，“可我的確非常高興?！?/br>
    “…… ……”

    連鋒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良久，他扶著額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其實我知道我和你談成什么樣都沒用，就因為我知道這個，所以我才……”

    所以才會拼命地刁難，做足了不講道理的樣子，因為看得出來，真的起了沖突，女兒未必會再像小時候的那個小女孩一樣，順著爸爸的意思了。

    “和您聊天很愉快?！彼{森的話卻打斷了連鋒的思緒，他抬起視線，發(fā)現(xiàn)桌子對面的年輕人笑得誠懇而溫和，“我想，恰恰會很高興的?！?/br>
    “不好意思，我不太愉快。”

    “那么您還有任何想問的問題嗎？”藍森誠意十足地提議，“只要是我能回答的，一定實話實說，您可以問到滿意為止。”

    “……年輕人，在老年人不愉快的時候，你要學(xué)會安靜地坐在那里，閉上嘴，等我自己愉快起來！”

    于是藍森真的安安靜靜坐在一旁了，坐了一會兒，確認連鋒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從兜里摸出手機，給連恰發(fā)了個微信消息。

    [和叔叔聊得很愉快。]

    回信幾乎是立刻就來了，看來一直捧著手機。

    [真的假的？你們聊什么了？我爸說什么了嗎？]

    [他問了我們怎么認識的，還有平時的相處之類的問題，又詳細問了我的工作和生活狀況，問了問我的家里人，還問了我怎么看待你。]

    [……這也太多了吧]

    [還好。]

    [那你怎么回答的……？]

    藍森下意識抬眼看看桌對面連恰的父親，再低頭看看連恰的問句，想了想。

    [我覺得現(xiàn)在告訴你，叔叔會生氣的，所以以后再和你說。]

    [好吧好吧]

    那邊發(fā)來一個攤手的兔斯基表情。

    [對了，媽咪問你今天要不要住在這，我家有客房，她說不用管我爸]

    這次藍森盯著手機屏幕看了很久，久到連鋒調(diào)整好情緒，拿出長輩的身份結(jié)賬，招呼他起身一起走，準備晚上一起吃個飯的時候。

    [要。]

    藍森簡短而干脆地表明了立場。

    第四十七章

    第三次從床上睜開眼睛的時候, 藍森就無可奈何地意識到，他今晚大概是睡不踏實了。

    他本來就有點認床，在不熟悉的地方睡覺總比平時輕很多, 現(xiàn)在還換到了連恰家的客房里, 和往常一樣的時間閉上眼睛，卻總是在即將陷入深度睡眠的時候, 一個激靈意識回籠，清醒無比地躺在床上。

    他嘗試著換了睡覺的面向, 甚至換了換睡覺的姿勢, 都沒有太大幫助。床頭放著半杯水, 原本是他提前端進來，想著睡覺之前稍微喝一口潤嗓子用的，現(xiàn)在那已經(jīng)涼掉的半杯水仍然明晃晃立在床頭, 仿佛其實是為了方便他半夜口渴才放在那里。

    短時間內(nèi)注定是睡不著了，藍森索性在床上坐了起來，把半杯水喝了，扭開床頭的小臺燈, 打算翻翻書積攢睡意。

    連恰家的客房里立著一條細瘦的書柜，書柜里塞了不少書，藍森打開柜門掃了一眼, 頓時哭笑不得——絕大部分都是各種各樣的少女言情雜志，偶爾幾本例外的，也是高考作文三百篇之類的東西，顯然在少女心泛濫的青春期和高三接連度過之后, 這些書就被簡單粗暴地清理到小角落了。

    反正是打發(fā)時間，藍森索性隨手抽了本言情雜志來看，另一方面他也存著一點好奇心，想看看以前連恰看過的書內(nèi)容都是什么。

    他不算很有好奇心的人，卻總是在連恰身上一個勁兒地往里栽，現(xiàn)在他居然坐回床上，一頁一頁看著名為《水星少女心》的雜志，還看得頗為認真。

    這本雜志和水星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里面除了滿足各類少女心的小測試，就是大把大把的言情小說，藍森看了幾篇，無一不是虐戀情深的戲碼，平凡的女主角和出身豪門霸氣側(cè)漏的男主角，以及一定會來刁難女主角的惡毒女配與男主父母，有兩篇女主遠走異國他鄉(xiāng)，一篇女主另嫁他人多年之后藕斷絲連，還有一篇索性男女主一起殉情，“把愛情永遠塵封在蔚藍的大海之中”。

    “…… ……”

    藍森面無表情地合起了書，他發(fā)現(xiàn)他想象不出來連恰看這些小說的樣子。更大的問題是，他看完不但沒能積攢起什么睡意，還越發(fā)清醒了。

    越來越清醒的藍森只好把這本雜志放回書柜，對于幾排同類型雜志再也不敢下手，無奈地從上到下把書柜打量一遍，意外地在書柜靠下的格子里發(fā)現(xiàn)一個硬皮本子。

    拿出來一看封面，是本相冊。

    翻開之前藍森有一瞬間的猶豫，但他到底還是翻開看了。

    在藍森小時候，數(shù)碼相機還沒有那么普及，拍照之后去照相館洗照片是必經(jīng)步驟，而這本相冊里的照片明顯是直接打印出來的，有些照片邊緣還帶著裝飾花紋，也有一些下面簡單地記了幾句話。

    多數(shù)時候藍森都稱得上是個細心的人，但也有些時候他會犯點遲鈍的毛病，例如現(xiàn)在，翻看了好幾頁，他都還沒意識到這是一本連恰的個人相冊，直到照片上不再是胖乎乎的小嬰兒，轉(zhuǎn)而變成穿著裙子的小女孩，他才從那長開了的五官里，發(fā)現(xiàn)這個小女孩的樣子相當(dāng)熟悉。

    接著翻，小女孩一點點地長大，看得出來，連恰小時候并不是個喜歡拍照的孩子，她在鏡頭前的笑容屈指可數(shù)，多數(shù)都是明顯的抓拍，而到了要對著鏡頭擺造型的時候，她的臉馬上就拉得老長，偶爾咧嘴一笑，看著也像是牙疼。

    例如這張標注著[11歲生日]的照片上，已經(jīng)十一歲的小連恰看起來就并不開心，但卻難得地擺出了剪刀手的造型，還盡力咧著嘴露出笑容——藍森看得出小連恰盡力了，只是效果并不太好。

    接著的一張照片從外貌上看沒什么變化，大概還是十一歲的樣子，只是連恰這次沒有去笑，僅僅面無表情地看著鏡頭，身上穿著黑色的連衣裙。

    而相冊在這時候也翻到了頭，結(jié)束得很突兀。藍森把相冊合起來放回書柜，想找找有沒有第二本，翻了半天無果。他無奈地意識到自己短時間內(nèi)無法入睡，只好拿起空杯子，準備去客廳接杯水。

    藍森沒有看時間，但他從整間屋子的安靜和窗外的濃黑推斷大概是凌晨，為了不吵到其他人，他開門開得很小心，一點聲音都沒發(fā)出，甚至為了放輕腳步，連拖鞋都沒穿，只是赤著腳走了出去。

    然后他就被客廳里的人嚇了一跳。

    藍森完全沒想到這個時間連恰居然還醒著，而且就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腿上放著筆記本電腦，被屏幕熒光映得一張臉幽幽的，他花了一點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沒當(dāng)場喊出聲，結(jié)果連恰一抬頭看見他，“啊——”了半聲，后半聲就被她自己生生掐回去了。

    “你怎么還沒睡??？”

    “怎么還不睡？”

    兩個人一起壓低嗓音，問的話不是一模一樣，中心思想?yún)s完全相同。倒是問完了之后，連恰看見藍森手上的杯子，說了一聲飲水機的水沒燒，先打開燒一會兒。

    藍森無聲地打開了飲水機的加熱開關(guān)，把杯子放到茶幾上，沒多想地坐到連恰身邊去：“我有點認床，睡不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