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個主意他不能拿，他抬起頭，看向了正走向這里的田妙華。

    田妙華是跟在程馳后面過來的，許老漢的話她都聽見了，也看到了程馳的猶豫。

    這猶豫讓她很不高興。

    雖然她猜得到他是因為什么而猶豫，但依然不高興。

    她是沒有興趣在身邊留一個家宅難安的禍患的，而程馳竟然敢給她猶豫。唯一讓她還沒有生氣的是程馳還沒忘記顧慮她的意見。

    心里的情緒田妙華并沒有擺在臉上，依然悠悠淡淡的模樣走過去，與往日的和顏悅色并無不同。

    走過許大梅身邊時她淡淡掃了一眼，這姑娘一直都沒有吭聲，咬著唇低著頭，羞愧得頭也不敢抬。

    田妙華徑自從三人身邊走過，在正首的椅子上坐下。

    家里的老爺還站著，夫人就敢坐，還坐在正首的，除了程家也沒別處了。

    這舉動讓程馳心里咯噔了一下，因為通常在外人面前田妙華都會比較遷顧他的面子，極少有這樣宣告地位一般的舉動。

    他頓時一句話也不敢說，心里也是冤枉得不得了——他真的對許小桃一點想法都沒有，只是體諒許老漢疼孫女心切而已?。?/br>
    他這手不自覺地一松，許老漢就一個頭向田妙華磕下去了。

    許老漢也知道，在這個家里，最終還是要夫人點頭的。

    “夫人，求您體諒小桃年紀(jì)還輕，她這名聲不能就這么毀了啊！”

    程馳聽到他的懇求心里還撲通撲通地緊張起來了，生怕田妙華一個賭氣干脆直接應(yīng)下來，那自己這日子也就到頭了。

    可惜田妙華才不是那種隨隨便便一賭氣就做蠢事的小媳婦呢，她干脆也沒看許老漢，卻是轉(zhuǎn)頭看向許大梅，溫溫柔柔和藹可親地問：“大梅姑娘成親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吧？聽聞姑娘婚后一切順?biāo)?，我也很替姑娘欣慰。想來姑娘跟夫君的感情也是很和諧的吧？”

    許大梅不知道話題怎么會突然間引到她身上，她知道自己能夠順利出嫁完全是夫人的大恩，倘若她當(dāng)初當(dāng)真被人輕薄了去，或者被綁到錢家莊的消息傳開，那自己這親事也早已經(jīng)沒了著落了。

    她念著夫人的恩，對小桃這次做的事情也格外不能贊同，可那偏就是自己的meimei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次爺爺要來求程老爺，她是不想來也沒臉來的，可是她不來就好像自己是個放著親meimei的死活不顧的冷血一樣。

    左右不是之間她還是被奶奶催著跟著一起來了，這會兒被夫人一問，只是愕然不解地抬了一下頭，馬上又羞愧地低下去，低低的“嗯”了一聲。

    田妙華微笑地對她說了一句：“那就恭喜姑娘遇得良人了?！彪S后便轉(zhuǎn)向許老漢問，“不知道倘若這位孫女婿有一日再領(lǐng)了另外一位姑娘進家門，許老伯又怎么想呢？”

    許老漢身子一震，許大梅也臉色煞白。

    ——如果是他的孫女婿帶了別的女人回家呢？他不替自己的孫女心疼？不去打斷孫女婿的狗腿？現(xiàn)在他卻求別人的夫君留一個女人在家？為什么？就因為程家是有錢人么？有錢人就所當(dāng)然的三妻四妾，不能求一個一心一意了么？

    第82章

    許老漢嘴唇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來，半晌許大梅突然重重地給田妙華磕了個頭，“夫人，是我們不對，求您就當(dāng)我們今天沒有來過！”

    她驀地站起來去拉許老漢，聲音里帶了又急又羞的哭腔，“爺！我們回去吧！別在這兒強人所難了！”

    許老漢內(nèi)心掙扎片刻重重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也沒臉在這兒多呆一刻，又對程馳和田妙華各磕了一個頭便咬牙起身準(zhǔn)備離開。

    田妙華也不是真要看著他們一家為了許小桃愁的沒了活路也不管，見他們既然識趣地放棄了把許小桃塞進程家的打算，她便開口道：“我可以送她走?！?/br>
    許老漢腳下一頓，滿懷希望地回過頭來。

    “我可以送她去大戶人家做丫鬟也好，去繡莊衣坊當(dāng)學(xué)徒也好，只要遠遠的離了這滄田縣，總有她一個去處的。就看你們家里人是舍得，還是不舍得?！?/br>
    許老漢臉上的喜色一滯，立刻明白了田妙華的意思。

    把許小桃遠遠的送走，去一個沒有人認(rèn)識她的地方，給她一個安身的活計賺個兩年體己錢然后在當(dāng)?shù)卣覀€人嫁了，這對許小桃來說自然也算是個不錯的安排。只是從此天高水遠，一家人想要團聚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像村里那些去城里做工當(dāng)學(xué)徒的大小子，走的遠些的都得一兩年才能回來一趟。許小桃又是一個年輕輕的姑娘單身在外，怎么能不叫人牽腸掛肚，只怕他們村子里還沒有過走的這么遠的姑娘。

    許老漢稍稍猶豫，田妙華也不催，只道：“這事兒也不用急著回我，你們可以回去慢慢商量，幾時想好了說一聲就是。到時候也不用當(dāng)面回我了，只要在門房跟云巖說一聲，他會做安排的?！?/br>
    這也算是擺出態(tài)度表明不想再跟他們過多的拉扯這件事情，許老漢哪有不懂的，趕忙謝過夫人告辭離開。

    玲瓏一面送兩人出去，一面沒好氣地勸道：“還猶豫什么呀，出去做工多好，不比當(dāng)個農(nóng)家女長見識？我自己就不說了，就連我們夫人那也是在店鋪做過工的，看我們夫人如今多厲害，那可是文能提筆算賬簿，武能胸口碎大石！”

    聲音都還能隱隱傳進前廳里，聽田妙華得滿頭黑線。

    程馳在一旁差點笑出來，被田妙華掃了一眼立刻板住臉，卻還是止不住臉上的笑意。

    從他方才察覺田妙華不高興就一直沒敢吭聲，心里頭一面是傻樂傻樂的，覺得田妙華在乎他才會不高興呢，一面又小心翼翼生怕再說錯做錯什么惹她更不高興了，那可就引火上身了。

    而讓他最開心的還是田妙華對許小桃的安排，本來她都這么不高興了，大可以不管許小桃的。自己做的事自己擔(dān)，田妙華也沒義務(wù)替許小桃安排后路，可她還是這么做了。

    ——看他夫人多善良，多大度，他笑容里都帶著驕傲！

    田妙華現(xiàn)在可見不得他一臉蠢笑，就算她沒有真的生氣，但這是立規(guī)矩定原則的時候，嬉皮笑臉怎么行。

    她目光淡淡地掃過去，不笑也不說話，程馳的后勃頸頓時就有點發(fā)涼，臉上原本隱藏不住的笑意也趕忙收斂回去，暗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趕緊認(rèn)錯來不來得及。

    他這兒不等開口田妙華已經(jīng)先問道：“你很想留下許小桃嗎？”

    “沒有！”程馳趕緊正色承諾道：“妙華你相信我，我這輩子絕對不會搞那些三妻四妾，一個小老婆都不會收的！”

    田妙華也不知是“哼”是“嗯”，似是而非地從鼻子里應(yīng)了一聲，半冷不熱道：“既是沒那個心思，就別沒事胡亂心軟，搞得家宅不寧?！?/br>
    說完悠悠起身拂了拂衣擺，看也不看程馳一眼就從他面前走過，出了廳堂。

    程馳想追上去再解釋幾句，剛一拿腿突然一個激靈地想到，他雖然能保證自己對許小桃是一點想法都沒有的，但許小桃對他有想法呀！想想今天在外面發(fā)生的事，想想以后許小桃每天就在家里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他自己先打了個哆嗦，立刻意識到自己還是別解釋了，直接去認(rèn)錯吧！

    “妙華，等等我！”

    程大將軍態(tài)度無比良好地追進后院，可惜任他大步流星還是追不上田妙華那看似平緩的步子，將將在臥房門口吃了一個閉門羹。

    “妙華，這事兒是我欠考慮了，我的錯，你先開開門咱們當(dāng)面兒說……”

    門倏地打開，他臉上剛露出喜色，就見自己的鋪蓋卷先迎面而來被塞進他懷里，下意識地接住，就聽田妙華涼涼一句：“你傷也好了，回書房去睡吧?！?/br>
    隨即房門就又關(guān)閉在他面前。

    成親半年，程大將軍又回到了自己新婚之夜就開始結(jié)下不解之緣的書房。

    程將軍在追老婆的道路上一個跟頭栽到底，整個人都懨懨了起來，但一家子人誰也不敢?guī)退f話。怎么說這回也算是程馳“招蜂引蝶”招回來的，雖然嚴(yán)格來說程馳有點冤。

    最后玉嬤嬤擔(dān)心兩個人之間真的出點兒什么問題就不好了，打發(fā)了家里兩個小包子來后娘這里哭唧唧。程小銘很盡職盡責(zé)，眼淚汪汪的往田妙華膝蓋上一撲，扁著嘴就問：“妙姨，你不要爹爹了么？”

    田妙華沒想到會受到眼淚攻勢，當(dāng)著眼淚汪汪的小胖娃的面不好說硬話，可若是說軟話又會被一旁伸長了耳朵的玲瓏聽了去。

    這一個小包子都夠她為難了，而一旁不情不愿跟來的程小鎧不知道被玉嬤嬤說了什么，似乎真的信了后娘不跟爹爹好就會離開的話，竟然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后娘，你別走。”

    說完就憋著嘴一聲不吭眼眶發(fā)紅，這一句話不知豁出了他多少立場和自尊。

    田妙華著實愕然了片刻，趕忙一手撈起趴在腿上的小胖娃抱在懷里，另一手去拉程小鎧。

    程小鎧別別扭扭地抗拒了一下就順從地被拉近，知道他不喜歡跟自己太親近，田妙華只把他拉到跟前握著他的小手，對兩個娃道：“妙姨不走，妙姨都還沒把你們玲瓏姨嫁出去呢，以后妙姨也會看著你們長大看著你們?nèi)⑾眿D的嗯？”

    小胖娃這才收了眼淚，咧嘴一笑突然鼓出個鼻涕泡，看著蠢萌蠢萌的。

    小鎧被他蠢得丟臉，拿出個手絹來替他擦擦，擦得無比專注，似乎借著這個動作就可以避開田妙華的視線，當(dāng)做剛剛那句比小銘的鼻涕泡還丟臉的話不是自己說的。

    田妙華看著他們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被提到的玲瓏則嬌羞地縮回伸長的耳朵，喜眉笑眼的，一面高興夫人應(yīng)承了兩位少爺以后都不會走，一面卻也發(fā)覺夫人只說不走，半句沒提原諒將軍的話。

    她沖兩位小少爺擠眉弄眼，想讓他們再吹吹風(fēng)幫將軍說說話，可惜丁點兒大的兩個娃哪里看得懂她的意思，只覺得后娘不走也就萬事大安了。

    于是他們可憐的爹爹便只能繼續(xù)忐忑著，次日一大早便態(tài)度良好地候在臥房之外，等著玲瓏進屋伺候田妙華洗漱完出門，他便學(xué)著讀書人的樣子伸長雙臂做了個大揖，喚道：“娘子早?！?/br>
    他一個大老粗做著這等不自在的腐儒樣子，看得田妙華險些沒繃住輕笑出來。虧得她功力深厚，拿腔捏調(diào)做得如呼吸一般自然，面部肌rou只微微一抽就壓住了，姿態(tài)十足地淡淡“嗯”了一聲，便揚著下巴從他身邊走過。

    程馳錯也早已經(jīng)認(rèn)過了，田妙華的態(tài)度沒有變軟，嘴笨如他著實不知道要如何繼續(xù)檢討才能表達自己已經(jīng)深刻反省，便干脆將討好進行到底。

    他十分狗腿地跟上，待田妙華在飯桌上坐了，便親自接過初夏端來的清粥擺在田妙華面前，又替她夾了幾樣小菜，自己這才落座，見田妙華端起粥吃了他夾的小菜，這才眉開眼笑歡喜不已地跟著吃起來。

    ——她都沒拒絕自己夾的菜了，那離他回房還會遠嗎？

    一旁的玲瓏和玉嬤嬤簡直沒眼看，這等妻奴姿態(tài)，哪兒還有點一家之主的樣子。

    玉嬤嬤嘆口氣，趕忙借著給兩個小少爺夾菜的機會跟他們輕聲說話來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力，心里暗道他們千萬不要耳濡目染長大也學(xué)他們爹爹——出門是英雄，回家，就跟那什么熊一樣。

    玲瓏卻只是尷尬了一會兒便生出艷羨，想想自己的李大哥，開始美美的期望將來李大哥也這樣對她才好。

    ——至于初夏和云巖才什么想法都沒有呢，姑爺伺候姑娘，那不是應(yīng)該的么。

    程馳三兩口扒完自己的早飯，便一面恭敬地候著，一面殷勤地問道：“夫人今日可還要去查驗水車？”

    “不了。”田妙華放下碗筷輕輕用帕子擦擦嘴，地主婆架勢十足地道：“今天隨便走走，看看附近田地的春種怎么樣了。”

    程馳立刻站起來就往門外走，“我去替夫人牽牛！”

    ——他還沒忘記這茬兒呢。

    田妙華就瞧著他那興沖沖奔出去的樣子淺淺勾唇笑笑，看到她的表情玉嬤嬤和玲瓏才發(fā)覺自己前兩天真是白擔(dān)心了，夫人和將軍，怕是從根起就什么事兒都沒有呢。

    程將軍就此過上了給自家地主婆鞍前馬后牽牛跑腿的日子，雖然看得旁人不忍，他自己卻是很樂此不疲。既然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也就沒人再管他們了。

    程家的這對地主婆夫人和狗腿老爺，儼然也成了滄田縣的一道風(fēng)景了。

    林燦再一次到訪滄田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道靚麗的風(fēng)景，雖然他一向奉行美女為上，甘愿把美人兒捧在手心上，但做到程馳這么狗腿他也是自愧不如。

    他還是華貴的皮裘錦緞，程馳也還是粗布棉衣卷袖沾泥，看到他來程馳也不招呼，只說了一句：“來了，自己進去坐啊。”

    說完就屁顛的去扶他家里嬌美的地主婆從牛背上下來，幫她彈凈衣服，然后卸掉牛背上的墊子，牽著老?；嘏锢锶コ圆菹此?。

    林燦始終都對程馳這種泥腿子將軍的形象很無語，當(dāng)個富貴閑人好好在家享福不好嗎，非要給自己找累受。虧他還擔(dān)心程馳的傷勢，現(xiàn)在看真是浪費感情。

    他視線一轉(zhuǎn)落到田妙華身上，臉還是那張臉人還是那個人，窈窕的身段在紅衣白裘的襯托下當(dāng)真還顯出了幾分地主婆的富貴，對他悠然一笑，甜得沁人心脾。

    “林公子快請里面坐吧，難道還跟我們客氣？”

    林燦對上她的笑卻是身子一僵，臉上的笑容頗有幾分不自然，略顯僵硬地喊了一聲：“嫂夫人。在下怎么會跟嫂夫人客氣，不過嫂夫人還未歇在下怎么敢先進，自然是嫂夫人先請?！?/br>
    他往日見了田妙華最是殷勤，這樣的神情難免有些異常，不過態(tài)度轉(zhuǎn)圜掩飾的倒也及時。

    田妙華許是沒有注意到，許是注意到了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是淺淺笑笑便先行引著他向前廳行去。

    林燦看著她聘婷的背影，汗涔涔地想到在譚城時自己一時吃飽了閑著飛鴿傳書去打聽來的關(guān)于江湖中“錦地羅”的消息，還有她所在的那個滄溟水榭的情況——

    連他一向尊敬的江湖師傅都對滄溟水榭諱莫如深談虎色變，他起初是不理解的，畢竟他也不算個江湖人體會不到太多江湖的氣氛。直到他回到京城詳詳細細地聽說了滄溟水榭十?dāng)?shù)年之間縱橫江湖的各種“光輝”事跡，他才明白到底為什么魔教會叫做魔教，而魔教里的女人，自然就是妖女。

    這么個嬌俏甜美的嫂夫人，怎么就會是個魔教妖女呢？

    第83章

    程馳出身軍中，行事自然利落風(fēng)行。當(dāng)他把牛洗刷干凈喂好糧草又自己清洗一番換好衣服回來，也不過才過了兩盞茶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