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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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閃過大婚之夜,庾皇后身著吉服的樣子。 記憶并不久遠,卻模糊得辨認不清。 “陛下,”庾皇后艱難開口,如同一朵枯萎的鮮花,終將在凄風苦雨中零落消散,“妾有一事,望陛下能夠答應(yīng)?!?/br>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幾乎耗盡她全身的力氣。 司馬奕看著她,目光微閃,神情有些莫名。 “皇后求朕?” “是?!扁谆屎笃D難的伸出手,昔日白皙的手指仿若枯枝,“陛下,妾最后所求……” “好。”司馬奕點頭,壓根不問庾皇后所求何事,道,“朕應(yīng)你?!?/br> “謝陛下?!扁谆屎罄щy的笑了,一瞬間回光返照,話說得不再艱難,“妾死后,不求葬于皇陵,只求能歸入庾氏。若庾氏不收,便尋深山荒古掩埋,不立墓碑,無需香火?!?/br> “為何?” “妾今生為庾氏而活,半生困于臺城,來生不想重蹈覆轍。” 這話近乎大逆不道,庾皇后似無所覺,司馬奕也未阻止,殿中的宮婢和宦者卻是臉色煞白,額頭直冒冷汗,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 “該還的債已經(jīng)還了,該受的罪已經(jīng)受了。妾只想安心的去,來生來世再不生于庾氏,再不與陛下做夫妻?!?/br> 尾音落下,殿中死寂一片。 意外的,司馬奕沒有發(fā)怒,俯視氣息將近的庾皇后,眼中飛快的閃過一抹憐憫,繼而化為一片暗沉。 “道憐,”司馬奕緩緩開口,喚的是庾皇后的閨名,聲音詭異的溫柔,“你可以求朕,朕又能去求誰?況且,朕不快活,便看不得別人快活。” 庾皇后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的盯著司馬奕。 “陛下……你答應(yīng)……” “朕可以反悔?!彼抉R奕直起身,冷笑道,“朕同皇后年少夫妻,恩愛數(shù)載,待百年之后必要合葬,享皇族供奉?!?/br> “你……你!司馬奕!” 庾皇后雙眼暴睜,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聲響,手指顫抖著抓向司馬奕。不想氣力耗盡,指尖未能觸及對方的衣袖,人已軟軟的倒回榻上,至死猶不能合眼。 “皇后薨了!” 哀訊傳出,長秋宮內(nèi)外一片哭聲。 司馬奕站在榻前,沉默的看了庾皇后許久,突然大笑出聲。 殿中哭聲為之一頓。 眾人驚駭抬頭,甚至忘記對天子的敬畏。 陛下這是怎么了? 莫非真如傳言一般,瘋了? “停下做什么?哭,繼續(xù)哭?!彼抉R奕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后竟笑出眼淚,“皇后是個妙人,臨死還能逗朕一笑,當真是妙!” 司馬奕一邊笑一邊轉(zhuǎn)身,在眾人驚懼的目光注視下,信步離開長秋宮,離了數(shù)米遠,仍能聽到笑聲傳來。 笑聲回響在空曠的臺城內(nèi),顯得格外詭異。 長樂宮中,褚太后放下道經(jīng),輕輕捏了捏額際。 大長樂躬身立于殿前,和在司馬奕面前的表現(xiàn)完全不同。 “皇后薨了?” “回太后,就在一刻前?!?/br> “皇帝去看過了?” “官家去是去了……”大長樂遲疑片刻,終將所見全盤道出。 “真是這樣?”褚太后沒有生氣,僅是皺了下眉,隨即道,“不過還有幾日,隨他去?!?/br> “諾?!?/br> “即刻派人給瑯琊王府送信,請世子入宮奔喪?,樼鹜跏腔适议L輩,就不勞他親自前來。再令人送信,請王侍中和謝侍中盡快擬定詔書?!?/br> 說到這里,褚太后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道:“南康搬去了青溪里?” “是。”大長樂道,“已有一月之久?!?/br> “繼續(xù)派人盯著。”褚太后沉聲道,“凡是進出之人都要記下,有幽州來的立刻報我?!?/br> “諾!” 大長樂躬身退下,依照命令行事。 褚太后重新拿起道經(jīng),翻開一頁,久久未看下一個字。 終于嘆息一聲,將經(jīng)書放到一邊,起身走到殿門前,眺望遠處的天空,袖擺輕動,鬢發(fā)泛白,腰背依舊挺直。 “起風了。” 太和五年六月,庾皇后薨于長秋宮。 臺城四門皆開,有車駕快馬馳往各州報喪。 瑯琊王府最先接到哀訊,大長樂親傳太后懿旨,請世子司馬曜入宮。不想有姑孰來人恰好在府內(nèi),得知此訊,立即送出消息。 司馬昱身為當朝宰相,褚太后能攔宮中,卻攔不住前朝。 幾番衡量,褚太后干脆親自帶司馬曜在人前露面,更是許他站在天子身側(cè),位置在三名皇子之前。 此舉不合規(guī)矩,卻明白表示出她的態(tài)度。 一時間群臣靜默,有人想到姑孰的桓大司馬,看向立在群臣之首的瑯琊王司馬昱,不禁有幾分悚然。 宮中明擺著要和姑孰爭鋒,究竟誰能勝出,會不會招來一場兵禍,全然都是未知。 面對群臣,司馬奕依舊是之前的老樣子,仿佛已經(jīng)認命。只在視線掃過司馬昱和司馬曜時,眼底偶爾閃過一道詭光,想到借報喪之機送出的詔書,不免心情大暢。 此時此刻,他竟有些期待退位之日。 太后和桓溫以為機關(guān)算進,真能如愿? 想到事情揭開之后,兩人可能會有的表情,司馬奕不覺咧開嘴,突兀的笑出聲來。 沙啞的笑聲劃破哀樂,哭聲為之一停。眾人面面相覷,心中不禁浮現(xiàn)同一個念頭:莫非天子真的瘋了? 姑孰城中,桓大司馬接到傳訊,親自帶人奔赴建康。 郗愔時刻緊盯姑孰,知曉桓溫動身,將鎮(zhèn)守之事交托郗融,并安排劉牢之和心腹謀士協(xié)助,自己率領(lǐng)八百北府軍自水路趕往建康。 隨著兩支隊伍先后啟程,距離愈近,建康城仿佛籠罩在一片陰云之中,空氣中都似彌漫著緊張的氣味。 遠在幽州的桓容接到消息,當機立斷,又派兩百私兵奔赴建康。 “如遇不測,務(wù)必要護住我母安全!” “諾!” 從傳回的消息看,建康的形勢并不樂觀。 桓容心頭焦急,坐立難安。不是賈秉等人勸說,怕會給錢實下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搶”出建康。 無論后果如何,他都承受得起! “明公,事情尚未到如此地步?!辟Z秉沉聲道。 “明公剛在幽州立足,人心尚未收攏。建康形勢難料,如果貿(mào)然行事,非但不能保公主殿下平安,反會引來禍事?!?/br> 關(guān)心則亂。 賈秉等人并不以為桓容失去理智,反而欣賞他的孝心。 雄主固然好,但冷心冷肺、連親娘都不顧之人,實在不能托付信任,遑論全心輔佐。這樣的人登上高位,助其成就基業(yè)之人難保會是什么下場。 所謂兔死狗烹,越是勞苦功高,越是會死得最快。 與此同時,第一批武車自鹽瀆裝船,秦璟當即向桓容告辭,啟程返回彭城。 臨行之前,秦璟留給桓容一封手書,明言道:“如璟有不測,容弟可聯(lián)系荊州。憑此書信,家兄亦會挑選人手,助容弟練兵?!?/br> 聽到這番話,桓容很想說些什么,卻被秦璟止住。 “容弟無需感到不忍。” 秦璟凝視桓容,一身玄色長袍,腰背挺直坐于馬背,腰間革帶束緊,笑容爽朗,帶著北地郎君固有的豪情和恣意。 “璟長于亂世,舞勺之年上陣殺敵。自知世事無常,如能保一方安穩(wěn),護我漢家承續(xù),縱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亦是無憾!” “秦兄……” 桓容只覺得心口發(fā)堵,眼圈酸澀。 秦璟忽然策馬走近車駕,探手扣住桓容的肩膀,手指擦過他的頸側(cè),眸色漸深,掌心的溫度透過長袍,熱得燙人。 “容弟保重,如有機會,他日再與容弟共飲,把酒言歡!” 說話間,秦璟手臂用力,同時傾身,嘴唇擦過桓容的發(fā)際,動作快得超乎想象。 待桓容回過神來,對方早已調(diào)轉(zhuǎn)馬頭,飛馳走遠。 隆隆的馬蹄聲撕開熱風,飛揚的煙塵中,桓容極目眺望,視線模糊,耳邊似又響起豪邁的秦風。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秦璟離開不久,自建康來的快騎抵達盱眙。 見來人是一個年過四旬的宦者,桓容不禁心生疑竇。之前已有報喪之人入城,這人又是什么來頭? 宦者并未多言,見到桓容之后,自懷中取出一冊竹簡。 “請桓使君親覽?!?/br> 桓容更覺疑惑,接過竹簡展開,猝不及防之下,神情驟然一變。 這竟是一份禪位詔書! 第一百二十三章 當斷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