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啟謨摒去左右，他似乎明白李果心中所想，他起身拉下窗簾，書房頓時昏暗，唯有幾縷光芒，從竹制的簾子縫隙中滲透。

    也就趁著這一份遮擋，趙啟謨將李果擁抱入懷，壓制在書架和墻角之間的空隙中親吻。這樣的行徑，不得不說太大膽。只要有人繞過書閣正面，站在書閣左側(cè)和高墻間仰頭探看，便能看到他們兩人相擁在一起。雖然這個位置實在人跡罕至，爬滿了青藤。

    趙啟謨總是能在瞬間，找到視覺死角的位置，恐怕是天賦異稟。

    一個長長而激烈的親吻結(jié)束，李果望進(jìn)趙啟謨的黑眸，他看到啟謨眼中的欲求。然而這里不行，會被發(fā)現(xiàn)。趙啟謨的唇再次貼上，他的手熨燙李果的腰身，李果紅著臉，低聲說：“怕被看到?！壁w啟謨這才松開禁錮李果的雙手，將李果放開。

    兩人相視，沉寂而冷靜。李果在書案旁的椅子落座，趙啟謨又去拉開窗簾，讓陽光傾瀉在書房。

    書閣，是趙啟謨讀書的地方，趙夫人會差遣仆人過來，送水送吃，噓寒問暖，趙夫人也時常親自過來。這里安靜是安靜，耳目不少。

    “手指的傷好了嗎？”

    趙啟謨看向李果藏于袖中的左手。

    李果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左手抬起，放在書案上，把袖子扯高，露出愈合中的食指。食指遭鉸傷的痕跡明顯，當(dāng)時削去一片皮rou，那缺損的地方，又長出嫩紅細(xì)rou，和四周顏色不同。李果的手指算不得好看，骨節(jié)大，他自小貧困，干過不少粗活，在雙手上留有粗糙痕跡。這樣一雙手，在趙啟謨看來便令人心疼，何況現(xiàn)在食指上，又增添一處消匿不掉的傷痕。

    “會疼嗎？”

    趙啟謨雙手將李果的手掌捂住，他不敢去碰觸傷痕累累的食指。

    “不疼，好了?！?/br>
    “有處疤痕?！?/br>
    “戴上戒指，可以把它遮擋住。”

    愛美如李果，對這個疤痕很在乎，但又表現(xiàn)得無所謂。

    “你戒指放哪里？”

    “我怕被人認(rèn)出，進(jìn)來前摘下，收起來?！?/br>
    李果從腰間取出一枚戒指，放在左手掌心展示。自從被吳伯靖發(fā)覺這只戒指和趙啟謨的戒指一對，李果便多了份警惕。趙啟謨知道李果的顧忌不無道理，內(nèi)心卻如針扎。趙啟謨執(zhí)住李果的手掌，低頭親吻那遭受過劇烈痛楚的食指。李果慌亂縮回手，他看到趙夫人前往書閣的身影，從他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趙夫人正仰頭打量書房，她看到李果和啟謨坐在書案前，很親昵，但她在樓下，只看個兩人半身，看不清楚他們在干么。

    趙夫人起先沒認(rèn)出李果，匆匆上樓來，李果跟她問好，她才辨認(rèn)出來，相當(dāng)驚詫。當(dāng)年那個臟兮兮粗蠻的小孩子，數(shù)年不見，竟衣冠楚楚站在她面前。

    李果知道他不能久留，他起身行禮，獻(xiàn)上攜帶來的一份禮物——一支精美的珍珠簪。趙夫人見李果衣著華美，文質(zhì)彬彬，倒是不嫌棄。

    這里，趙啟謨還帶著李果去拜見老趙。老趙看到李果長大后的變化，同樣吃驚。他招待李果落座，吩咐仆人上茶。和李果交談許久，談的都是刺桐之事，一老一少相談甚歡，得知李大昆在海外的傳奇經(jīng)歷，更是驚嘆不已。聽李果說他在京城開珠鋪，對李果贊賞有加。

    “往后常過來，你和啟謨能有這一份交情，實屬難得?！?/br>
    老趙為人好客，見著李果端靜的樣子頗為喜歡。

    李果心虛道好，將身子壓低行禮，老趙待他越親切，他心里的愧疚越深，甚至想拔腿逃離。

    這是李果以故人的身份，進(jìn)入趙啟謨家宅，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

    幾日后，李果在珠鋪忙碌，趙家派出一位仆人，前往稟報李果，趙啟謨參與殿試，第次為甲三探花郎，授大理評事，通判洪州事。

    第96章 直覺

    人群聚集在汴河橋兩岸, 爭先恐后, 你推我擠看狀元，看榜眼, 看探花, 看進(jìn)士們。頭三甲所乘馬匹最為氣派, 乃是官府提供，以示顯要, 其余進(jìn)士則是自備馬匹, 顏色不一，但也春風(fēng)滿面。畢竟哪怕經(jīng)過禮部應(yīng)試合格的進(jìn)士, 到殿試也可能被刷落, 即是被黜落, 那便無第次和官職，凄凄慘慘，白高興一場。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這群進(jìn)士們頭上戴著三色簪花插戴, 身上穿著綠羅公服, 自此便是位官人, 榮華富貴，光宗耀祖，自不必說。

    圍觀的人群狂熱呼叫，像洪流般涌動。李果站在岸旁，雙手環(huán)抱一棵柳樹，才免于被擠下河去。他的位置不大好, 被一部分橋身遮擋住，看不見橋上的新科進(jìn)士們。這是來得早，才占了這么個位置，來得晚跳到河里，都沒你容身的地兒——河中船帆眾多，船上也是密密麻麻的人。

    來京城多時，李果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這里是一國之都，滿坑滿谷的人頭簇動，黑壓壓一片、寸步難行。

    身邊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嘰嘰喳喳個不停，都是焦急張望，把脖子拉得老長。儀仗隊敲打的鑼鼓聲，全淹沒在鋪天蓋地的人聲中。就在李果被身后人擠得身子緊貼在柳樹上，像被搟的面條時，一陣人潮的歡呼聲似雷，李果知道這是隊伍來了，他蹭蹭往柳樹上爬，哪管得一身好衣物，要在樹上掛壞。

    “刺啦”聽到袍擺撕裂的聲音，李果看也沒看，他將腳跨在樹杈上，坐在上頭。坐得高，看得遠(yuǎn)，此處視線頗好。李果看著莊嚴(yán)的儀仗隊緩緩過去，接著是喜不自勝，不停朝人群拱手的狀元郎，很年輕，長得也俊，但沒有啟謨好看。狀元郎身邊只有一個老仆人，大概是沒意料到祖墳上冒青煙，居然得了第一名，事先沒做準(zhǔn)備。狀元后面，便是榜眼，老實巴交一位弱冠男子，其貌不揚(yáng)，恭謹(jǐn)謙和。這人神情如夢游般，不時低頭偷樂。此人過去，李果連忙從樹上站起，為看得更清楚，他拉開樹梢，將身子探出。趙啟謨莊重騎在駿馬上，頭上烏紗上插戴簪花，金銀制的簪花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他身穿圓領(lǐng)的綠羅公服，猶如量身裁制，沒有一處不合體。他端靖英俊，躊躇滿志，從他臉上看不出驚喜之情，似乎這本不值得驚喜，他理應(yīng)獲得。

    “啟謨！”

    在人聲鼎沸中，李果肆無忌憚地喊他名字，反正誰也聽不著。李果多想叫囂，告訴這里的人們，你們看，他是我認(rèn)識的人，他是我所愛的人。

    歡喜得意，興奮不已。

    趙啟謨自然聽不到，也看不到，他無法從萬人中發(fā)現(xiàn)站在樹上的李果，他無知無覺。他一手執(zhí)著馬鞭，一手扯著馬韁，英姿挺括，悠然自若。此時該有多少女子為這探花郎而傾倒，該有多少人稱贊他年少英杰。

    李果心中甜美且憂傷，他知道這人曾是他所擁有的，他知道這人不會為他獨(dú)有，他知道這人不會為他所有。

    隊伍遠(yuǎn)去，人群追涌而去，意猶未盡。李果坐在樹杈上，靜靜查看撕出一個大口子的袍擺，神情惆悵。在歡呼、亢奮過后，是無盡的寂寥和冷清。

    橋上的人們仿佛為一陣大風(fēng)刮走，一轉(zhuǎn)眼嘩然而散，只剩零散幾人。周政敏和阿棋在柳樹下找到李果，政敏笑呵呵說：“果員外機(jī)智，原來上樹了?！彼麄儍扇吮粩D到河中，落在一艘船上，這會才艱難爬上來。

    “恭喜果員外得一位探花郎的好友，往后多照拂，富貴勿相忘?！?/br>
    周政敏在樹下躬身行禮。

    李果知道他就愛胡謅，不想搭理。李果攀爬下樹，不慎踢掉一只鞋子，正打在周政敏肩上?！肮?，阿棋忍俊不禁。

    今晚趙宅舉行酒宴，將通宵達(dá)旦，李果收得阿鯉請柬，但他沒有前去。酒宴上顯然會有許多趙啟謨的顯貴友人，李果一個小商人，和這些人聚在一起，實在突兀?？峙聟遣敢苍冢羰前に粋€指責(zé)的眼神，李果便要退縮了。不是怕他，而是仿佛自己真得就要將趙啟謨給害了。

    也誠然如李果猜想，酒宴當(dāng)夜，趙啟謨在京城的好友，同窗都來了，甚至吳伯靖也前來。喝至凌晨，友人大多散去，只剩趙啟謨、秦仲平、吳伯靖三人。

    吳伯靖倒?jié)M一爵酒，跟趙啟謨說：“這賠罪酒，我喝了，若還不行，我當(dāng)面與他道歉便是?！?/br>
    連喝一晚的酒，吳伯靖醉得東倒西歪。見吳伯靖還要灌下一爵酒，趙啟謨攔下說:“別喝了，你醉得厲害。”吳伯靖不聽勸，嘴里念叨著：“好哥們，二十載交情，我豈會不認(rèn)你這兄弟?！壁w啟謨將他扶住，應(yīng)和說：“知道，知道，你先去歇下。”秦仲平起身搭手，兩人合力將吳伯靖架到屋內(nèi)，吳伯靖挨著床，便呼呼睡去。趙啟謨看他這副模樣，心里的芥蒂，漸漸解開。以他對吳伯靖的了解，他這人從不和人道歉，想來也是知道自己做得過分。

    “你和他前些日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秦仲平低聲詢問。也不知道吳伯靖是如何把趙啟謨得罪了，兩人向來情同手足。秦仲平知道自己喝醉會變成話嘮，舉止輕浮，今夜人多，他怕出丑，沒敢沾酒，他意識清楚，腦子靈活。

    趙啟謨一陣沉寂，他實在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不便說也無妨，他日想告知我時，再和我說?！?/br>
    秦仲平素溫雅寬仁。

    “此處不便說?！?/br>
    趙啟謨輕語。雖然是深夜，且父母皆已入睡，但四周都有仆人，若有心偷聽，將后患無窮，不得不謹(jǐn)慎。

    “想來必是要事，子希，我亦可以幫你出謀劃策，可別小看我這個書呆?！?/br>
    趙啟謨可不敢將這位京城有名的才子當(dāng)書呆看待，只是仲平為人處事一板一眼，若是知道自己所愛是位男子，該如何震驚？

    李果沒去參與酒宴，自然也不知道在酒宴上，吳伯靖曾說要和他道歉的話。

    酒宴隔日，李果收到阿鯉送來的信，寥寥幾筆，寫滿關(guān)心，并約于某日相會。李果的字丑，書法更是糟糕，毫無章法可言。但他還是一筆一劃回信，托阿鯉帶去。

    自趙啟謨殿試后，門外送禮的仆人、舉草帖子的媒人比往昔還要多一倍。仆人尚好打發(fā)，一群伶牙俐齒，八面玲瓏的官媒、私媒可就沒那么容易應(yīng)付。老趙是位書生，眼不見耳不聞為凈，一門一院阻攔，自己照舊讀書著文，樂得自在。趙夫人會看媒人的草帖子，看到家世嫁資滿意的，便將草帖子留下來。這些年社會風(fēng)氣不好，世人逐利，以致娶妻不顧門第，只求資財。趙家不那么庸俗，要門當(dāng)戶對，知書達(dá)理，還要有豐厚妝奩，才能入得了趙夫人的眼。

    縱使條件如此苛刻，還是有好幾戶人家的小娘子符合。

    萬事具備，奈何趙啟謨不只不理會這些草帖子，連并婚事，也不愿談，總說婚姻之事，往后再議。

    清早，阿息服侍趙啟謨更衣梳洗，目送趙啟謨離去。趙啟謨的寢室向來只有睡覺時前來，其余時間，基本是在書閣，近來，則總是在廳堂會客。

    阿息做為女婢，平日除去服侍趙啟謨外，還要常到趙夫人那邊稟報。趙夫人近來很焦慮，也許是身為母親的直覺，她覺得這個二兒子，恐怕有隱疾。

    早日敲定婚事，她的心早些安心。

    連續(xù)數(shù)日忙碌，接待無數(shù)的親朋好友，趙啟謨委實累了。趙夫人找到書閣來，發(fā)現(xiàn)她兒子趴在書案上睡著。

    這孩子也真是的，好好的寢室不去睡。也是自己太心急，阿息這女侍有些呱噪，還是瑟瑟安靜，回頭還是把瑟瑟這丫頭送回去。

    “瑟瑟，去取件衣物，給二郎蓋上。”

    “是，夫人?！?/br>
    瑟瑟行禮，安安靜靜離去。

    不會，她回來，手里拿著趙啟謨的一件袍子，細(xì)致將它披在趙啟謨身上。

    趙夫人是個明眼人，看得出瑟瑟對趙啟謨有意。

    “你便在這里看著二郎，一會餓了冷了，你服侍好他?！?/br>
    趙夫人步下書閣，想著他們老趙家的男子都一樣，嗜書如命，大概也只是不懂風(fēng)情。成親后，自不必掛心，自己多慮了。

    一覺醒來，趙啟謨見是瑟瑟陪伴在身邊，他看著整理干凈的書案，有絲不妙。

    近來應(yīng)酬勞累，兼之阿息擾人，只差脫光衣物，往他懷里滾了。趙啟謨疲乏卻沒能睡個好覺。清早本想一人靜靜，到書閣來。本意不是補(bǔ)眠，他瀏覽往來信件，將未回復(fù)的書寫答復(fù)。幾乎都是文友的書信往來，談?wù)搶W(xué)問，唱和詩詞。這些書信中，有一封尤其特別，是李果的信。

    李果的信紙不考究，是珠鋪里記賬的紙。他的字很難看，而且詞句的運(yùn)用相當(dāng)笨拙，還有錯字。就是這么封短短不到五十字的信，趙啟謨不時拿起來看看。信內(nèi)容是問候和祝福，但信末尾，有句情語，一點(diǎn)也不含蓄。

    趙啟謨將信夾在一本書中，壓在眾書下，而這本書連并其它書，都已不在書案上。

    “案上的書，是你整理嗎？”

    “是?！?/br>
    趙啟謨想那還好，若是被母親看到，可就不得了?；仡^得把信燒了。

    午時，一家人坐一起商議婚娶、出仕的事。秦仲平的仆人送來請柬，由內(nèi)知領(lǐng)進(jìn)來。趙啟謨接過請柬，見到是喜宴的邀請，并不驚詫。他早已知曉，秦仲平下聘林更堂妹，不日將結(jié)婚。秦仲平出仕日期和趙啟謨相鄰，他在京城同樣留不了幾日，由此才迫切地成親。趙啟謨和秦家老仆交談兩句，回頭對爹娘行禮，陳言說：“仲平找我，想是有要事相議。”老趙和趙夫人只得點(diǎn)頭，讓他離去。

    “看他意思，似乎中意秦家大女兒?！?/br>
    待趙啟謨離開，趙夫人和老趙商議著。

    “秦家門當(dāng)戶對，有何不好?！?/br>
    老趙笑語。雖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然而老趙家，還是會征詢兒子的意見。

    “阿嫣相貌平庸，性子淡薄不說，也怕人取笑我們貪她妝奩。”

    “娶的是正妻，又不是妾，看中的是品德，相貌其次。再說秦公與我，也是舊交，誰敢嚼舌?！?/br>
    “可我總覺得……”

    趙夫人也說不清她在擔(dān)慮什么，自趙啟謨長大后，她便往往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很孝順，但也疏遠(yuǎn)。

    “也說不清，總覺得他似乎心有所好，只是不便和我們說，最怕是讓吳大郎給帶壞了，也沉迷上什么柳息娘，孫三娘?！?/br>
    這純粹是母親的直覺。

    “莫要杞人憂天，你自己的兒子，你還不了解他品性。”

    老趙起身，伸展一把老骨頭，近來雖然難得清靜，可他心情好。他決定去書閣看書，前日在書肆淘到數(shù)十冊古籍，他要喚來老友，好好鑒賞下。

    “我去書閣，你也別為這些事煩心，這不定都下來了。你看看布匹、金銀器有什么新式貨，也比你整日看草帖子強(qiáng)?！?/br>
    “唉?！眰€個不省心。趙夫人嘆息，繼而想到鄭家布匹的春布應(yīng)該都上來了。趙夫人心情終于愉悅起來，立即差遣內(nèi)知去商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