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休息的可好？”沈曇對她牽掛，借著多打量幾眼，看顧青竹倒還是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笑了聲自問自答說：“看來不錯?！?/br>
    顧青竹發(fā)覺從見在府前見了沈曇，自個兒心里生出股暖意，就像夏日里頭喝了口冰涼透心的甜井水，從喉嚨到腹中，再從腹中流轉(zhuǎn)到心間，一時晃了神，不知怎么的就說起日常起居，驚覺后趕緊合上嘴，不好意思道：“我太啰嗦了，都挺好，可以明目張膽的不練音律棋藝。”

    “青竹說的再多，都不是啰嗦。”沈曇微不可聞的笑了，食指彎曲，看似隨意的將頰邊掛的雨滴盡數(shù)勾去：“容我先去換件干凈袍子，晚會兒找你討茶喝?！?/br>
    顧青竹自不攔著，停了會兒，反吩咐小廝備足熱水，百川居有地方沐浴，浴桶皂莢均是現(xiàn)成的，沈曇簡單泡了澡，從書架上頭拿了塊茶餅包著，留商陸在屋里收拾殘局。

    百納堂里。

    立在桌前小半個時辰，顧青竹手里毛筆反反復(fù)復(fù)的蘸墨，卻一筆未落。

    再過一月她足滿十四周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和傅長澤解婚時，顧青竹以為自己再有這等愛慕之心，怕要過些個春夏，不說相處的久，總要費一年半載的，誰知心動陡然而至，反映過來真真措手不及。反思這些日子相處，沈曇助她良多，好幾次緊要關(guān)頭護自己周全，說是報答，能做的只在他求學(xué)時，多送點兒茶點吃食，保證后顧無憂而已。

    但只這樣，又覺不甘，難道人家不幫自己，她就毫無想法了么？

    定然也不是。

    掰起指頭算，沈曇出身、樣貌哪點不出挑？連之前引人說道的才學(xué)，能拜入顧二爺門下便非池中物了，雖說言行隨意不羈的些，總好過面上斯文，其實道貌岸然。

    可他，可他卻是那種對女子無感的人。

    顧青竹對著光禿禿的宣紙愣神，頌平還擔(dān)心擾她畫意，往外間退上幾步，準(zhǔn)備清洗茶具，剛轉(zhuǎn)了身子，見沈大公子換了身藍色錦緞的長袍，出現(xiàn)在門前。

    沈曇衣品尚簡，很少做華服玉冠的扮相，百川居他留下?lián)Q洗的衣衫不多，都是商陸一手打理的，挑也沒得挑，那錦衣套在他身上，襯得派龍章鳳姿，頭發(fā)尚帶著水汽，毫無章法的挽在腦后，眉眼風(fēng)流。

    他腳步極輕，要有意不想讓人知道，很難察覺屋中已然進來人了，在顧青竹身后駐足良久，蹙了眉道：“什么畫能讓你半天不落筆？”

    第47章 第四十七回

    初淋罷雨, 沈曇聲音夾著沙啞，固然洋洋盈耳，但直突突在耳邊乍起仍著實驚了顧青竹一遭, 胳膊撐的久加肩膀尚有些酸疼，手顫了顫，眼瞧著毛筆劃出個弧度往地上墜去了。

    顧青竹倒抽口氣。

    只見沈曇長臂一撈, 電光火石間的抓住再翻過手心, 毛筆安然無恙的躺在上頭，筆尖的墨沒蹭著絲毫。

    “小心些?！鄙驎乙膊贿f給她，睨著桌上鋪的紙說：“沒想好畫什么便不用動筆, 思的愈久, 靈感就枯竭愈快, 不如陪我喝茶換換心思?！?/br>
    顧青竹窘然的‘嗯’了作答, 微微晃過腦袋，想把方才的紛雜念頭暫時拋出去, 那筆仍被沈曇捏著, 一動未動，倆人離的近, 換做往常她還能若無其事的伸手去拿, 可這會兒怎么也動不了身，只垂下眼呆呆盯著他的手。

    頌安翻出來的小襖是過了年新裁的，水紅斜襟，脖間繡著圈櫻草紋路，沈曇身量高她許多, 目光投去，一截子細白的脖頸那么露著，腦后還有些碎發(fā)柔柔貼在皮膚上，讓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摸。

    “我拿了新到的普茶，泡與你嘗嘗?！鄙驎翼畛?，唇邊笑意卻更盛了，回身將毛筆置于筆擱，徑自到外間茶臺前張羅起來。

    拎著銅壺進門的頌平?jīng)]察覺異樣，自打聽說沈曇再次救顧青竹于水火，頌平便真心實意將他敬作半個主子，恨不能供起長生牌位，日日燒香求得福壽雙全。既然來了，茶點樣樣俱不能缺，特意囑咐人打來儲的泉水，點心也從廚房端新鮮的，笑了聲說：“姑娘再需什么，就喊一聲，奴婢就在門前守著?！?/br>
    顧青竹嘴張了張，到底沒把留頌平的話說出口，攥著手在沈曇對面坐下，定思兩息，以為干坐著觀他泡茶自己又要天馬行空，于是搶先一步把茶餅取到面前：“前次受你招待，這次我來獻丑罷。”

    沈曇應(yīng)一聲，倒不同她客氣，屋外雨淅淅瀝瀝下的緊，顧青竹挽起袖邊兒，一會兒燙杯，一會兒分茶，手腕仿若花間彩蝶般翩然舞動，直叫人心曠神怡。

    有道江南女子鐘靈疏秀，沈曇卻嘆眼前這位的靈秀之氣更勝一籌。

    普茶乃從大理國遠運而來，坊間售賣的金貴，沈曇?guī)У倪@茶餅草草用黃紙包著，瞧著沒甚特別，沸水一浸，香氣騰空而起，顧青竹洗過道茶，重新續(xù)上水：“沈大哥先請?！?/br>
    沈曇飲茶時而雅致時而豪放，眼下手指托茶盞晃了晃，熱度略微褪去，盡數(shù)倒入口中，被外人瞧見的話恐惹上牛嚼牡丹之嫌：“再過十日，我啟程下瀘州投奔師父?！?/br>
    顧青竹怔松了會，憶起確是如此，眼瞧著入了五月，他還當(dāng)真要去，以她所想，這舉動實在弊大于利，然而該勸話的上回均勸了，于是輕道：“行李開始打點了么，有甚我能幫的上的？”

    “我出門向來自在慣了，東西多反而累贅?！鄙驎覕[擺手，但遺憾道：“只是這一走，倒恰恰錯過了你生辰，賀禮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到時自有人送府上來。”

    顧氏家規(guī)嚴的緊，無論長輩還是兒孫，生辰宴都不鋪張，家里人聚在一桌，菜色較平常精細些，再下碗細面煮個雞蛋，熱熱鬧鬧便過了。汴梁城許多公子閨秀每逢生辰宴請賓客，有時能連著辦好幾日的宴席，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下帖，就為了博個面子名聲。

    顧青竹完完全全沒想這回事，吃驚道：“你知我生辰？”

    “嗯?！鄙驎异o靜的看向她，眉梢一揚說：“總有法子打聽的到?！?/br>
    “那青竹先謝過了?！蹦鼙坏胗浛倸w是歡喜的，顧青竹很受用，也不再拘束扭捏，大大方方說話，手里不忘再給他添上茶。

    兩人對飲幾杯，聊著點兒瀘州的風(fēng)土人情，她本欲捎帶提醒沈曇?guī)?qū)蟲防潮的藥物，誰知他博聞廣識，連藥丸方子都倒背如流，哪味藥材替換掉聞著更香，哪味加進去效果更好，真叫人連連驚嘆。

    說的久，顧青竹小飲了口茶潤嗓，沈曇卻猛的話鋒一轉(zhuǎn)，問道：“你那畫題可想妥了？”

    若非他提，顧青竹都忘掉為何而來了，十分不好意思的抿嘴道：“未曾呢，余玹夫人未布框架，可選的多了，每次反而要絞盡腦汁的想。”

    “若不然...”沈曇輕輕一笑，反指著自個兒道：“青竹畫我如何？”

    顧青竹先困惑的眨眨眼，似沒聽懂他的話，半晌才紅著臉磕磕絆絆的吐出幾字：“我，我不善畫人像！”

    豆蔻年華的姑娘，臉頰頓時紅霞漫天。

    沈曇朗聲而笑，明明側(cè)過臉看不見她，腦中竟全是她羞窘的神情，笑了會兒，不再逗弄的解釋道：“我意指的曇，半夜寂寂開的曇花。我名中‘曇’字，乃因出生那夜祖父養(yǎng)的曇花乍開，他老人家一生戎馬，誰知年紀(jì)大了愛花如命，便取了做我名諱。祖母并不買賬，覺得‘曇花一現(xiàn)’甚為不吉，可到底沒能掙的過他?！?/br>
    曇花又有月下美人的愛稱，顧青竹心內(nèi)想著，魏國公未卜先知，知道自家孫兒長大后如潘安再世，這名字貼切之至。

    “原是我想差了，‘曇花一現(xiàn)’古語里有物稀難得之意，即是珍貴萬分，想來老國公是深思熟慮的?！鳖櫱嘀窠韬炔枵谧∧槂?，飲完了手中這杯，復(fù)了心神才回答道：“見是見過，但興許畫的不像，我試試看。”

    一詞雙意，沈曇聽她解釋的懇切，嘴角不禁又彎了彎。

    桌邊擺著排已調(diào)好的顏料，顧青竹凝眉看了遍，最終決定只用墨色，正當(dāng)她思索著構(gòu)圖時，沈曇未再出聲，拿起磨錠不徐不慢的研起墨來。

    曇花外瓣細長，像極了菊花，內(nèi)瓣寬短又仿佛小而精致的睡蓮，顧青竹點畫出兩朵，花瓣薄似蟬衣，右上角配以五六片花葉，莖脈相連，微微垂下，最后換只細筆綴了花蕊，一副月下美人圖便躍于紙上了。

    余玹夫人贊她天賦可不是隨口一夸，顧青竹筆下靈韻，沈曇也看在眼中，沉思片刻笑道：“先前的話我收回，此次啟程去瀘州，你這幅畫贈與我吧。”

    練筆小作，在顧青竹看來處處缺點，冷不丁讓她送還真犯了難，推辭說：“沈大哥不嫌棄的話，我另作其他裝裱好了給您，這張胡亂涂鴉之作，我看著都不好?！?/br>
    “今日下雨我不便拿，先預(yù)定下來。”沈曇哪里會給她機會拒絕，當(dāng)即抽了根毛筆，在左側(cè)刷刷幾筆‘某某年某月某，曾與沈曇’，然后再遞給顧青竹：“不可食言?！?/br>
    顧青竹啞然失笑，這畫都落了款，她還怎么好說不送，低頭再看沈曇字跡，當(dāng)真筆精墨妙，隨即接過毛筆落下自己名字，加了小章便算成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