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遠(yuǎn)處當(dāng)即有暴怒的聲音:“姓阮的,你給灑家吃過蒙汗藥,劫過灑家生辰綱,害得灑家好苦,你須知灑家是何等樣人!今日灑家仰慕宋公明哥哥大仁大義,這才前來歸附。怎的,就憑灑家是三代將門之后,五侯楊令公之孫,行的正立的直,還能去作jian細(xì)不成!灑家們今日遠(yuǎn)道而來,你得給個說法!” 船上一陣哄鬧,想必是二龍山的小弟們在起哄。 阮小二捋著頭上紅繩,笑道:“楊志哥哥,好久不見!兄弟就算瞎了,也不會指認(rèn)你作jian細(xì)——可這次上山的人馬是在太多,光報上來的名冊就有兩寸厚,誰知哪個是老鼠屎?哥哥且先上岸,寬心等待,等查得清楚了,兄弟們請你吃酒,給你賠罪!” 說著手一招,來了兩三艘快船,把二龍山那邊的船隊一艘艘拖進(jìn)了碼頭。另一邊,宋江也已經(jīng)上岸,帶的一隊人馬同樣被截在金沙灘。關(guān)門依舊緊閉,半山腰的斷金亭里,隱約閃過影影綽綽的崗哨。 宋江此次帶來的新加盟者,大部分都是青州、孟州占山為王的盜匪,外加那么幾個屈指可數(shù)的軍官,會水的極少。眼下被困在水面上,也只有乖乖聽指揮的份兒。于是在阮小二和其余幾個頭目的指揮下,只得一個個排隊下船,在金沙灘上站成一列。 帶來的家眷們也跟著立在一旁。阮小二的目光掃過一個個大姑娘小媳婦,其中竟有直接被嚇哭了的。 水面上已經(jīng)抱怨聲一片:“高高興興跟著宋江哥哥來入伙,這叫什么事!把俺們當(dāng)jian細(xì)!” 還有的強(qiáng)作鎮(zhèn)定,裝老江湖:“你懂什么,這是人家大寨的規(guī)矩!看見沒有,咱們的寨子,朝廷連正眼也不看一看,可他們還懂得向梁山派jian細(xì)哩!” 孫二娘翻了個白眼,收了刀,冷笑一聲:“我說怎地,原來是給我們一個下馬威來著。” 武松也刷的收了刀,眼睛看看周圍,又看看岸上的宋江,很識時務(wù)地跟著吼了一句:“爺爺們旅途勞頓,這就要上山去喝酒吃rou,聚義拜兄弟,沒那鳥工夫嘰嘰歪歪辦手續(xù)!阮二哥,便放我們上去,若有jian細(xì),武松先給你們剁了!” 阮小二聽到武松的名字,眼中一亮,不慌不忙朝他躬身行禮,笑道:“武二哥,久仰大名,請下船吧?!?/br> 武松跟在張青夫婦身后,大踏步上了踏板,踩得那木板吱呀一聲。他又回頭,看潘小園在船舷邊上,有點不敢往下的意思,提起手中連鞘的刀,向后一遞。 潘小園連忙抓住那刀鞘,被他引著,搖搖晃晃下了船,終于在金沙灘上腳踏實地。 遠(yuǎn)處,關(guān)卡緩緩開門,幾騎馬踏塵而來,見了宋江,都下馬敘禮,但也沒有讓他進(jìn)去的意思。宋江帶著花榮,聲情并茂地分辯著什么。 新加盟的各路好漢則是議論紛紛,怨聲載道的,一頭霧水的,安靜聽命的,懷疑不安的,不一而足。 潘小園覺得,自己比他們都了解此事的前因后果。 宋江不斷將自己的小弟輸送上山,每次下山做任務(wù),都要忽悠來幾個入伙的。這次他玩得大了些,直接收伏了八山十二寨中的四山七寨,浩浩蕩蕩的回來,不像是投靠,倒像是來砸場子的! 梁山老大晁蓋當(dāng)然看不爽。這些人口口聲聲“久聞及時雨宋公明大名,特來投奔入伙”,這還算把他放在眼里嗎? 也許他早就不爽,但這次是真的按捺不住。況且這么多人魚龍混雜,要說沒一個有異心的,還真沒人敢做出這個保證。 于是借著審查jian細(xì)的由頭,告誡宋江:適可而止,下不為例! 同時也是告訴各位新上山的兄弟,梁山事務(wù),到底是誰說了算。 當(dāng)然還是要給宋江面子,于是他本人,以及跟在他身邊的老部下,都按照往常的禮節(jié),恭恭敬敬地給請上了山??伤谓阑畈蛔?,一定要等新兄弟們一起上山。雙方僵持不下,忽然宋江撲通跪在了沙灘上。對面幾個人也急忙跪下,一時間沙灘上跪了一排,又相互攙扶著起來。 武松道:“我去看看?!?/br> 潘小園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一方面是好奇,傳說中的梁山老大晁蓋到底是何許人也,她強(qiáng)烈地想見識見識。再說眼下金沙灘上全都是北方各地的烏合之眾,紀(jì)律基本等于沒有,人人都在伸長了脖子等變故,不缺她一個;二是有些心里沒底,眼下自己這個冒牌女俠,完全被淹沒在江湖高手的汪洋大海中,周圍不少人都是兇神惡煞的面相,相比之下,還是覺得籠罩在武松的光環(huán)里更安全些。 武松也沒趕她,還特意走慢了兩步。等趕到宋江等人身邊時,正聽到一個銅鐘般聲音,極為誠懇地說:“賢弟何必多心。既然是賢弟引薦的好漢,為兄自然是一萬個歡迎。賢弟如此說來,倒顯得愚兄猜疑忌憚,不容人了?!?/br> 倘若把晁蓋放在一百個、一千個路人中間,任何人也能一眼認(rèn)出來,這人便是天生的大哥相:身材魁梧,黑發(fā)粗眉,天庭飽滿,地闊方圓,渾身上下散發(fā)出豪杰氣質(zhì)。相比之下,宋江在他面前,就顯得連個馬仔也不如。 可是看看晁蓋身后的馬仔呢,兩個長得很著急的大叔,一個胖,一個瘦,此時正不知所措地交頭接耳——聽小嘍啰說,那便是王倫時代的杜遷、宋萬,武功雖然低微,好歹資歷最老;再就是一個賊眉鼠眼、臟兮兮、油膩膩的丑漢,一張嘴,兩顆大板牙。人如其名,不用人介紹,潘小園就猜出來,那便是跟晁蓋一起劫過生辰綱的白日鼠白勝,從前是個混混。第四個站在晁蓋身后的年輕小伙子,打扮得率性隨意,光著膀子,只是腰間裹了個布裙,頭發(fā)亂蓬蓬飄著,發(fā)間一朵小黃花兒明媚憂傷,整個人微有中二氣質(zhì)。他和方才那阮小二眉目間有點神似,想必是漁民出身的阮氏三雄里的小七。 再看宋江身后站著的,只一個娃娃臉帥哥花榮,舉手投足間,無論是威勢還是氣質(zhì),都完爆杜遷宋萬白勝阮小七之和。 現(xiàn)在又來了個武松。有了他,宋江三人組的平均海拔終于追上了晁蓋一行人。 可惜宋江又跪下了,自覺放棄了所有的高度優(yōu)勢。 這回連武松都看不下去了,趕緊把宋江扶起來,不高不低的音量,道:“晁蓋哥哥說得也有理。自家兄弟,當(dāng)然知根知底??赡氵@次帶上山的家眷老小就有幾百,林林總總什么人都有,倘若這次不聞不問的全接納,往后傳出去,對頭們也可以用這種手段對付梁山了。” 潘小園還是頭一次聽他說出這么長的一段大道理,還說得堂堂正正,兩邊都各給個臺階下。宋江聽了,若有所思,率先點點頭。 武松轉(zhuǎn)身,對晁蓋正式一個拜揖,微笑道:“久聞晁天王行俠仗義、忠厚仁德,今日幸得宋江哥哥引薦,得以相會,武松幸甚。” 晁蓋是北方黑道的前輩級老大哥,他在江湖上成名的時候,武松約莫還在清河縣玩泥巴。因此這一拜合情合理,實至名歸。 潘小園混在旁邊圍觀的人群里,不禁感嘆,和宋江混了這么些日子,武松的腹黑程度簡直是直線上升。 他一拜下去,宋江向后輕輕使個眼色,于是他身后那些新加盟的什么桃花山白虎山二龍山,呼啦啦一片,全都拜了下去,口稱:“見過晁大哥!” 晁蓋見慣了宋江朝他拜,可從沒見過這么多江湖好漢同時朝他拜揖行禮。倘若宋江再毒些,完全可以授意小弟們一邊拜晁蓋,一邊說些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之類的話。 可就算是如此,晁蓋臉上,一時間竟有慌亂之色,連忙道:“兄弟們不必多禮……” 好在這些人都比宋江爽快,見晁蓋來扶,趕緊不用他彎腰,就一個個都站起來,相對大笑。 這一下,是告訴晁蓋,我們不是來拆你臺的,大伙依然奉你為大哥,宋江只能算是個穿針引線的人物,負(fù)責(zé)把我們聚到一起。大哥你別多心。 于是jian細(xì)的事情就暫時被雙方忘記了。晁蓋攬著宋江肩膀,爽朗大笑,請各位好漢一同上山赴宴。 宋江還不忘提一句:“那,這些兄弟們的家眷……” 晁蓋的笑容又凝固了,轉(zhuǎn)身沖宋江誠誠懇懇地說:“這卻并非愚兄推脫……” 晁蓋身后的小弟終于有一個想起來幫他說話。只聽阮小七叫道:“公明哥哥,你是干大事的人,卻不清楚,咱們梁山泊又不是聚寶盆,倘若人人都拖家?guī)Э诘纳仙?,那泊子里的魚都不夠吃的!這么多人,以后再一群一群的生娃娃,咱們啊,回頭不折在官兵手里,自己得先餓死!” 他口無遮攔,引得人人哈哈大笑。還有人說:“阮小七,生娃娃也輪不到你的份兒啊。你的媳婦在哪兒呢,有個影兒沒有?” 宋江為難道:“可是這么多兄弟,拋家棄業(yè),扶老攜幼,來咱們梁山入伙,那就是死心塌地來過好日子的,宋江不能讓他們失望??!況且,家業(yè)都在梁山,咱們大伙也沒有后顧之憂,哥哥說是不是?咱們偌大的山寨,不至于連幾百個閑人也養(yǎng)不起吧?” 過去的梁山,但凡有人入伙,第二步一定是將家人老小搬取上山——作為盜匪的親眷,分分鐘是要被官府拿送法辦的節(jié)奏。不僅如此,妻兒留在梁山,其實也相當(dāng)于變相的人質(zhì),讓諸位好漢一條道走到黑,再沒有回頭的可能。 當(dāng)然,早期的梁山好漢都是漂泊江湖的奇男子,終日打熬筋骨不近女色,單身的居多,少數(shù)的家眷隨便安排一下即可,也很少成為一個有分量的議題。 可如今不一樣了。宋江帶上來的人,個個都有不凡的背景。就說最近收伏的那個呼延灼,祖上是大宋的開國功臣,自己是汝寧郡都統(tǒng)制,打了敗仗被擒,半推半就地跟了宋江,生怕家人被連累捉拿,因此在歸順的當(dāng)天,就派人去把幾乎整個府邸都接了來。如今人家四世同堂,來金沙灘這一程,光客船就占了四艘半。倘若旁人羨慕嫉妒的眼神帶溫度,那船頃刻間就得燒起來。 宋江以孝悌打出一片善名,當(dāng)時允諾得豪言壯語:跟我上梁山,不光是替天行道,還能讓大伙一家人都過上舒坦日子! 他確實沒想過這么多家眷的安置方法。這確實不是一個江湖大哥該cao心的事。 如今就jian細(xì)問題,晁蓋已經(jīng)退讓一步,況且此次確實是宋江太過張揚(yáng),那么理所當(dāng)然的,他也就自覺退讓。晁蓋和宋江不管有沒有嫌隙,表面上還都是哥倆好,這點默契不會沒有。 于是緊急的商議過后,宋江滿臉歉意地宣布,削減家眷上山入住的名額,山上只留爹娘老婆孩子。其余的旁系,譬如呼延灼的那四世同堂、孔明孔亮的姨父姨母、還有施恩的奶奶,全部由梁山出資,在附近石碣村建房安置。那里基本上已經(jīng)是梁山的地盤,官兵從來就當(dāng)此地不存在。 聽聞消息,大家都是一臉失望。本來好好的在花花世界里住著,如今卻要到什么石碣村當(dāng)鄉(xiāng)下人? 但來都來了,雙腳已經(jīng)踏上了金沙灘,大哥也拜過了,總不能為了幾個親戚出爾反爾吧,那還算什么好漢? 小嘍啰們恭恭敬敬地將大姑娘小媳婦們請上另一條路,安置去了。 潘小園安安靜靜地聽著大伙七嘴八舌,眼看著武松還杵在那兒,寬闊的后背一動不帶動的,終于忍不住踅上幾步,拉著他左手袖子,隔著布料,胳膊上狠狠一掐,掐了一指頭結(jié)實硬朗,倒落得她手指頭尖兒疼。 武松一個激靈,輕輕嘶了一聲,居然沒反抗。 聽她在后面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你只負(fù)責(zé)坑人,不負(fù)責(zé)善后是吧!” 他也有點懵,隨口說:“石碣村是不是也挺好……” “酒店還我!” 還沒等他接話,就聽到孫雪娥可憐兮兮地說:“那個,奴家是孫二娘的結(jié)拜meimei,可不可以和jiejie一道……” 這傻白甜,沒了主心骨,讓她一個人住去石碣村,確實要老命。 可惜阮小七絲毫不懂憐香惜玉,笑道:“親妹子么,還可以跟jiejie一塊兒做個母閻王,干的就算了吧,看你嬌里嬌氣的,俺們大老爺們怕是伺候不周啊,哈哈!” 孫雪娥快哭了。還好周通趕到,指著她,鼻孔出氣,說:“這是我媳婦,上山就成親,他們沒跟你說?” 周通比阮小七高上一頭,氣勢上完勝。阮小七賠了個頑皮的笑,回頭看了看晁蓋他們的臉色,說:“既然是嫂子,嘿嘿,哪能拆了呢,回頭給你們安排個單間耳房?!?/br> 孫雪娥用看英雄的眼神看著周通,幾乎要把他的骨頭看酥了。 眼看金沙灘上沒剩多少人了,負(fù)責(zé)安置家眷的小嘍啰終于找上武松,朝他一拱手,眼神指指藏后面的那位小娘子,笑道:“這位想必是嫂子了?敢問如何稱呼?” 武松揉著手臂,還沒琢磨出來這聲“嫂子”到底是指誰的嫂子,后面已經(jīng)傳來一聲甜甜的:“正是。奴家姓潘,給各位大哥添麻煩了。” 第67章 9.10 潘小園至今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腦抽接了那么一句話。武松回過頭來,那神情簡直像是受了嚴(yán)重內(nèi)傷,又好像是要把她吃了。倘若他眼里冒的是真火,她覺得自己頃刻間就得八分熟。 那小嘍啰久在梁山,還不知道武松的底細(xì),聽啥信啥,連忙滿臉堆笑,跟潘小園打了個招呼:“嫂子好!” 她用意念把身上的目光抖開,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句:“另外煩請上報管事的大哥,奴過去是生意人,倘若大伙不嫌,安置家眷的支出問題,奴倒是可以出一份力,幫個小忙。” 武松這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簡直有些魂不守舍,看看金沙灘,又看看上面的寨子,看看那小嘍啰,眼睛就是不往她身上瞄。還在找第四個目標(biāo)看的時候,張青過來把他拖走,和大部隊一起喝酒去了。 潘小園甩給他一個無辜的眼神,作為告別。本來小嘍啰那句“嫂子”就是雙關(guān),她嘴快接話,原本也算不上撒謊啊。 后來她想了想,大約是這一路上被武松坑得太厲害,因此腦子里已經(jīng)不知不覺做好了準(zhǔn)備,逮著個機(jī)會,非得坑還他一下不可。 再說,她一萬個不想去石碣村住。好漢的家眷們都是什么人,潘小園在路上都已經(jīng)見識到了:雖然并非混江湖的,但仗著和黑道中人沾親帶故,大多也是橫霸一方的角色,整起人來毫不手軟。梁山上好漢們也許性子更劣,但起碼遵守江湖規(guī)矩,認(rèn)得清河武松的名號,結(jié)義過的兄弟就是生死之交,絕對不會互相坑;而石碣村的那些人,誰管他武松是哪根蔥。 在這個社會上打拼了許久,有過自不量力,有過任性作死,潘小園覺得,這次再不能高估自己的能耐。 就算她一個孤身女子能在石碣村勉強(qiáng)立足,那樣的生活她想想就頭大。就說呼延灼那一家子四世同堂,那簡直是極品中的極品,他本人一妻兩妾三兒四女,加上兩個兒媳,一個老娘,天天在營里上演宅斗大戲。更可怕的是,作為北宋開國將領(lǐng)呼延贊的后代,呼延家家風(fēng)使然,就連女眷也都是人人熟讀兵法,武藝也都會耍上那么一兩式。于是他家的四世同堂里,天天刀光劍影,明槍暗箭,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潘小園覺得,倘若自己有幸觀摩一陣,寫出一部宅斗圣經(jīng),保管能長期霸占晉江小說排行榜第一位,一圓她長久以來的大神夢。 孔明孔亮的姨母姨夫則是虔誠的佛教徒,每天雷打不動,早中晚念經(jīng)打坐,滴酒不沾,片rou不進(jìn)。每次梁山好漢們大開宴席,總能聽到遠(yuǎn)處那催命似的阿彌陀佛,據(jù)說是在給他們贖罪。兩人差點就相約出家,只可惜有一天撞見一個胖大花和尚蘸著蒜泥吃狗rou,這份心才算給嚇了回去。 施恩的奶奶更不必說,據(jù)說曾經(jīng)是東京大內(nèi)皇宮里的宮女,生活習(xí)慣一板一眼,喝茶要嶺南的,吃rou非羊rou不要,熏香則非龍涎香不可。老太太有些糊涂了,最大的愛好就是每天早上起來,搬個小凳子往門口一坐,拉著來往的路人講述她當(dāng)年差點被臨幸的軼事,頗有些“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神宗”的意思。潘小園總覺得,施恩之所以意志堅定地混黑道落草,多半是從小以來對趙家人的反感所致。 這人呢,總要跟比自己強(qiáng)些兒的伙伴為伍,才能不斷進(jìn)步。因此潘小園咬咬牙,寧可跟在武松身邊犯心臟病,寧可被孫二娘天天下蒙汗藥玩,也不能放任自己混吃等死,墮落成一個只會宅斗念佛懷舊的皮囊。 等她忙碌完畢,終于安頓在第二關(guān)和第三關(guān)之間的東邊耳房里時,武松便回來了。邁著大步,外套扎在腰里,雙頰泛紅,一看就讓人灌了不少酒。 兄長的斷七已過,武松早就讓人扒了一身孝,酒也終于重新入了口。不過他少跟人交心,也很少有被灌得爛醉的時候,如今神智也還算清醒,在門邊猛地一停,入定片刻,才抬起手來,很禮貌地敲敲門。 潘小園連忙放下手頭收拾到一半的衣物,門拉開,就看他一陣風(fēng)似的大步進(jìn)來,裹著酒氣,繃著臉,第一句話就是質(zhì)問:“你到底要干什么!” 潘小園趕緊朝他深深一福,抿出個討好的微笑,眨巴眼往上看,溫言軟語:“人家去石碣村的,都是一家子一家子扶老攜幼,就我只孤身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沒什么可以傍身的手藝,又沒有酒店可以開,能跟誰說得上話?那些大叔大嬸們你也不是沒見過,有幾個是好相與的?二哥你罩了我一路,總不至于到了最后,眼看著我讓人欺負(fù)得死死的吧?!?/br> 這番話準(zhǔn)備了一下午,一邊說,一邊偷偷看他神色。過去一陣子跟他互相不對付,說話都是一路火花帶閃電,夾槍帶棒互不相讓。今日情勢所迫,頭一次厚下臉皮,跟他做小伏低裝可憐,效果居然出類拔萃。 武松什么都沒說,還有點遲疑地點點頭,脫下外套掛在門后,身子進(jìn)了屋,眼神也跟著她軟了那么一兩分。 說到底,把她坑上梁山,他也有份,那燒酒店的主意本來不是他出的,但誰叫他默許了呢? 他始終是欠著她一個酒店啊。 可是突然又想起來,“那你方才說什么,能解決家眷安置問題,又是什么意思?難道說個大話,人家就能準(zhǔn)你正當(dāng)住下來不可?” 潘小園故意不答他那句問話,又朝屋內(nèi)一指,一笑,“你瞧,已經(jīng)給整出兩間了,人家巴結(jié)你,給你個一房一廳,你就當(dāng)是分出個單間兒,均個貧富,你可也不虧吧?” 盡管她如今才發(fā)現(xiàn),梁山上的集體宿舍當(dāng)真是小得可憐。說是一房一廳,其實也不到當(dāng)初陽谷縣居所的一半大。這群單身漢還真是給個窩就能打呼嚕,半點不是享受生活的料。 武松環(huán)顧四周,見果然給隔出了兩個互不干擾的小間,自己的那間居然還給收拾得整整齊齊,居然還真有點當(dāng)初在陽谷縣衙里單身宿舍的樣子。 他心里頭有點含糊。想當(dāng)初他剛到陽谷縣,這人請他搬家里同住,他不也一口答應(yīng)了嗎? 其實還不到一年光景,卻好像是十分久遠(yuǎn)的過去了。 再看眼前人站在燈下,半邊側(cè)臉藏在影子里,唯有眼睛里清澈點點,居然有些楚楚可憐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