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jié)
章今籌剛進大門片刻,兒子孫子便到了,幾人立即掉頭。 出了大門,正要登車,幾人忽聽見遠處有馬蹄聲疾疾。 馬蹄聲不少,十分急促而有力,章今籌舉目望去,一隊數十人的黑衣護衛(wèi),正簇擁著為首一騎,帶起浮塵陣陣,快速往這邊而來。 當先一騎上,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玄衣男子,他頭頂紫金冠映著陽光,閃耀著熠熠金輝。 “祖父,”章家長孫驚呼,“是秦王殿下!” 章家這位長孫,名兆欽,已將近而立之年,他又驚又喜,“殿下這是來接我們了。” 這兩句話的功夫,秦王一行又近了些,章今籌雖年邁視力有所欠缺,但也看清楚了,他一貫嚴肅的蒼老面龐露出滿意之色,臉上皺褶舒展,頷首捻須。 “父親,我說的沒錯,”世子章正宏也很欣喜,“殿下果然是重情義之人。”他并未有因外祖家遲遲才投靠而心生隔閡。 章正宏這句話,說到章今籌心坎去了,他微笑點頭。 秦王府一行轉瞬即至,趙文煊一提韁繩,胯下渾身烏黑的寶駒嘶鳴一聲,雙蹄離地,驟然停下。 寶駒前蹄落地,打個響鼻站穩(wěn),趙文煊武力過人,騎術極佳,全程坐得從容淡定。 他高高坐在馬背上,垂目掃了眼前章家一眾,神情冷峻,身后一眾護衛(wèi)勒停馬匹,環(huán)繞在主子身后,同樣面無表情盯著面前諸人。 這般陣勢,明顯來者不善,章家諸人笑容一收,驚疑不定。 “殿下,我等已收拾妥當,正要前往八珍館。”章今籌有不祥預感,不過他人老精明,久經風雨,依舊笑語晏晏,看著十分淡定。 趙文煊眸底有刻骨恨意,他一句話也不想與這虛偽的老頭多說,直接將手里的信箋甩先對方,冷冷道:“母妃當年被人毒害,本王身為人子,自當為她報仇雪恨?!?/br> 章今籌聞言心中咯噔一下,他立即接過信箋垂目一掃,一貫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容的神色,終于維持不住了,老眼有急色,面上閃過慌亂。 他唇角抿成直線,眸底還有惱怒,這信箋,很明顯是大女兒當年沒銷毀,偷偷截留下的。 一貫從容淡定如章今籌,首嘗啞口無言的滋味,他腦中急轉,明知道此時該立即撕擼干凈,但卻想不到半句推脫說辭。 現在正值關鍵時刻,想不到法子,只怕整個慶國公府都要遭殃,短短一剎那,章今籌頭上沁出冷汗。 同樣震驚的,還有世子章正宏,他失聲驚呼,“殿下此言何意?” 他小meimei章淑妃,竟然是被人毒害而死,章正宏心中巨震之余,對外甥特地找過來卻百思不得其解。 外甥這模樣,顯然是來興師問罪的。 章正宏抬頭看向對面的趙文煊,對方只冷冷看著他,他一顫,又側頭看身邊父親,卻見父親面上竟一陣青白,神色萬分凝重。 他心中咯噔一下,似有所悟。 不可能的。 章正宏劈手奪過父親手上信箋,這是他近五十年來,首次這般對父親無禮,他已顧不上了,低頭便急急翻看這幾張信箋。 他目眥盡裂,匆匆看過一遍,猶自不信,又仔細從頭看了一遍。 父親的筆跡,章正宏最熟悉不過,哪怕信箋上沒有印鑒署名,他還是一眼認出來了,還有大meimei的筆跡,他也沒有錯辨。 他的小meimei,竟是父親與大meimei合謀毒害的! 章正宏為人古板,但很孝順,他少年喪母,父親吃夠了繼母的虧,雖正當盛年,卻沒有續(xù)弦,他自覺父愛如山,更加倍孝敬父親。 母親給他留下了兩個meimei,章正宏已十分憐惜心疼,加上母親臨終前,一直拽著他的手,讓他好好護著meimei們,他一直銘記于心,片刻不敢忘。 章正宏一直以為,自己的家是很和諧的,父親雖嚴肅,但慈愛,兩個meimei姐妹情深,在父兄的呵護下長大成人。 后來,兩個meimei進了宮,章正宏不舍,但君命難違,這也是章家的榮耀。 兩個meimei中,其實他更喜愛小meimei多一點,章淑妃性格溫柔,對父兄jiejie關懷備至,人心rou做,怎么也是有些許偏頗的。 可惜后來小meimei英年早逝,他遺憾痛惜,好在宮里還有大meimei,小外甥能在姨母的照顧下健康成長。 怎料,原來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家竟是這般丑陋不堪。 章正宏情緒劇烈翻涌,身軀篩糠般抖著,他眼前有些模糊,伸手一抹,原來竟是落了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 “父親,父親!” 章正宏喉頭哽咽,頓了片刻,才能繼續(xù)說話,他傷心憤怒,大聲質問:“父親,你為何要這般做?小meimei她,她是你的親女兒??!” 他滿腔激憤噴涌而出,活著大半輩子,頭回詰問父親,只是一個孝字深入骨髓,他嘴唇了哆嗦半響,始終無法說出更過分的話。 章今籌鐵青著臉,沒有回答,反倒是旁邊的章兆欽憤憤不平,他插話道:“父親,祖父此舉,必然是為了慶國公府,您如何能質問祖父?” 章兆欽這句話,可算捅了馬蜂窩,章正宏孝順父親,可沒有孝順兒子,他本質是個古板的老父親。 話音未罷,章正宏倏地轉身,揚手就是一記耳光。 “啪!”一聲脆響,章兆欽半邊臉被扇的通紅,身子被打得一個趔趄,險些撲倒在地,可見章正宏激憤之下,手勁有多大。 這還未夠,章正宏呼吸粗重,雙目通紅,怒吼道:“滾!你不是我的兒子?!?/br> 他本想說,自己沒有這般狼心狗肺的兒子,但想到真正動手的人是自己的生身之父,已到嘴邊的話,只能咽了回去。 雖話沒出口,但章正宏目中卻閃過一抹悲涼。 章正宏這句話很重,尤其勛貴官宦之家,并不是能隨便罵罵的,章兆欽低了頭,默默站穩(wěn)不敢吭聲。 兒孫的折騰,終于讓章今籌開了口,他看了一眼長孫,蹙眉喝道:“好了,都住嘴?!?/br> 章今籌對自己的兒子很了解,章正宏雖腦子不夠靈活,為人迂腐不知變通,但卻有個好處,他是真孝順,哪怕如何激憤,也能先緩一緩。 當務之急,是一直冷眼旁觀的秦王。 趙文煊掃一眼羞愧不敢抬頭看他的章正宏,又瞥向一臉警惕防備的章今籌,事實證明他舅舅并不知情,但也影響不了他此行目的。 “鏘”一聲劍鳴驟起,趙文煊拔出配劍,銳利的劍鋒閃爍著幽幽冷光,直指章今籌,吐出一句話,“本王今日要以你心頭之血,告慰母妃在天之靈?!?/br> 趙文煊腳尖一點,魁偉的身軀輕巧落地,章今籌佯作鎮(zhèn)定的表情終于龜裂片片,現出驚駭之色。 “殿下,父債子償,我愿為父償命。”章今籌蹌踉退后,章正宏卻搶先兩步,擋在父親跟前,他面有深切愧色,但態(tài)度很堅定,挺身而出。 趙文煊冷笑一聲,也不多說,手一揮,后面立即上前兩名侍衛(wèi),將章正宏架開押住。 章今籌已急急退了十數步,見勢不好,又拔腿往后狂奔。 趙文煊雙目含冰,正要提劍上前,不想這時,已方卻有一人閃身上前,拱手抱拳,砰一聲利落跪在他跟前,并大聲道:“殿下,八珍館來報,娘娘已將要整理停當,我等立即返回,正好可以啟程?!?/br> 來人正是徐非,他久久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正準備硬著頭皮阻攔時,剛好八珍館的消息傳來,他也算找到個借口。 離開西山刻不容緩,不過八珍館內有懷孕婦人及孩童,怎么也得略作收拾,這些事情無需趙文煊親自插手,他便籍此空檔,先處理皇后慶國公之事。 現在八珍館將要整理妥當,他們便該立即返回了。 當然,即便再十萬火急,也不差誅殺章今籌的這剎那時間,徐非知道自己瞞不過主子,話罷后,便直接請罪,他懇切道:“屬下有罪,還往殿下三思,莫要為此豬狗不如之輩,玷污了殿下一世英名?!?/br> 西山上官宦之家密集,他們身處大路上,不時還有車馬急急往行宮奔去,雖然這些人不敢停下觀看,但趙文煊若此時親手殺了章今籌,絕對掩不住。 章淑妃死因,是宮闈秘辛,絕不能示之于眾,這么一來,即便趙文煊他日登基,一個親戮外祖的帽子就摘不下了。 要報仇,要章今籌死,其實又很多更好的法子。 趙文煊不是不懂,只是他乍聞真相,欲手刃主謀之心壓過一切,名聲之類便暫按下不提。 徐非話罷,趙文煊的動作頓了頓,后面數十名黑衣護衛(wèi)已齊齊跪地,聲音整齊劃一,“請殿下三思?!?/br> 趙文煊緩緩闔目,現場氣氛短暫凝滯。就在這個當口,附近卻突兀響起“咻咻”箭鳴聲,緊接著,便聽到有人驚慌失措地高呼:“走水了,走水了!有火箭!” 他倏地睜眼,劍眉微微蹙起,徐非忙趁機道:“殿下,這恐怕是越王安排的,不知八珍館那邊如何?娘娘可有受驚嚇?” 趙文煊冷冷瞥一眼章今籌,回身一翻上馬,一提韁繩,往八珍館而去。 徐非等人大喜,立即跟上。 “徐非,你命暗衛(wèi)跟上去,隨時掌握慶國公等人行蹤?!?/br> 趙文煊聽取了諫言,沒有當場格殺章今籌,這僅是暫時性的,他可沒打算放過對方,這西山乃至京城很快會混亂起來,他冷冷吩咐道:“若章今籌遇險,不必救援。” 徐非等人的忠心他知道,最初憋著的那口氣窒了窒后,理智重新駕馭情感,如今諸般事情迫在眉睫,處置章今籌只能先放一放。 * 秦王一行掉轉馬頭離去,章今籌腳下方停了下來,他年紀大了,這般急奔百八十步,氣喘吁吁。 他蹙眉沉思,章正宏雖氣憤不理解,但見父親此刻這副狼狽模樣,還是沉著臉上前攙扶住他。 “祖父,我們如何是好?” 章兆欽撞撞跌跌趕上前,東宮傾覆就在眼前,秦王是死仇,越王更是宿敵,偌大的慶國公府,竟前無去路,他神色驚惶。 “早知近日,又何必當初,種什么因,便該得什么果?!闭抡暧舶畎顠佅乱痪洹?/br> 章今籌老臉又黑了幾分,瞥一眼兒子,沒有說話,沉吟良久,方道:“我們先回京城。” 這西山很快便亂起來了,慶國公府矚目多年,如今沒有倚仗,正是個顯眼靶子,他還沒想到解決方法,不過先離開卻是必須的。 幾人折返,往大門前的車馬行去,方才一番變故,駕車的家人躲起來了,章兆欽吆喝幾聲,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出來。 章家祖孫三人正要上車,打算先回京城,不過很可惜,他們最終沒能成行。 又一陣馬蹄聲響,紛亂而繁雜,從另一條路傳來。 火箭攻勢,確實是越王早已安排下來的,主要目的是掩護他離開西山,當然,若能借機攻下八珍館,那就更好了。 后者當然是不可能,八珍館守衛(wèi)森嚴,圍攻一行鎩羽而歸,險些被滅個干凈。 負責總領這次行動的,是越王的小舅子,成國公府世子衛(wèi)建安,要不是下面的人死命護著,恐怕他也得折在八珍館外。 好不容易逃脫了,他帶了二三十個殘兵狼狽往山下逃竄,恰恰好,當頭遇上正要登車的慶國公等人。 慶國公早暗中投靠秦王,衛(wèi)建安是知道的,新仇加舊恨,他半句話不說,立即抽出一支箭,搭弓拉弦,瞄準章今籌就是一箭。 成國公府世代從戎,衛(wèi)建安自幼習武,臂力過人,這破空之箭聲勢凌厲,“咻”一聲直奔章今籌前胸。 章家諸人大驚失色,他們都是耍嘴皮子動腦子的文官,遇險腦子一空竟無從躲避,在這個千鈞一發(fā)的時候,章正宏驚呼一聲,“父親,小心!” 他急急奔上前,欲擋在父親身前。 章正宏是個真孝子,絕不可能看父親橫死當場,若真萬不得已,那就讓他擋了吧。 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只不過,隱蔽在暗處的暗衛(wèi)卻沒有答應。 這暗衛(wèi)是趙文煊剛派過來的,先前他們也一直跟隨在主子身邊,章家諸人的表現俱看在眼里,他們覺得章正宏為人還是可以的,主子恩怨分明,肯定也不會想舅舅死,于是,他們便出手了。 暗衛(wèi)食指一彈,一刻小石子倏地彈出,后發(fā)先至,搶在箭矢到來前,準確落在章正宏腳下。 章正宏急奔中一腳踏上去,猛地一滑,就要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