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一個普通仆役尚且如此,貼身伺候嫡出千金的乳母就不必說了。 像慶國公府這種人家,即使是庶出的姑娘,也不可能用外頭的乳母, 更何況嫡出。 也是因此,徐非之言一出, 趙文煊方會感到詫異。 可偏偏事情就是發(fā)生了, 岑嬤嬤確實不是家生子,她本良民, 因機緣巧合之下,才當了皇后的乳母。 徐非上前兩步,恭敬奉上手中情報密信。 趙文煊接過,垂目看去,徐非便在旁細細補充。 這已經是近五十年前的舊事了,也就是趙文煊手下人頗有能耐,又下了水磨功夫,收集各種零碎消息,才拼湊出真相。 當年的慶國公府,還不是趙文煊的外公當家,章今籌那時年不足而立,是府里的世子,他的父親老慶國公還在世。 那時候慶國公府環(huán)境很復雜,老慶國公重病臥榻,好在世子已長大成人,娶了妻子,可以支撐門庭了。 外事大部分交給章今籌,但府里的內務,卻不在剛進門的世子夫人手里,老慶國公夫人還好好的,她才是名正言順的掌家之人。 本來這樣也正常,大部分勛貴人家都是這樣,哪有剛進門的媳婦便掌權的道理,都是婆母調教好了兒媳后,才一點點交權的。 可慶國公府情況卻很特殊,這老國公夫人并非世子生母,她是繼室,繼室也就罷了,關鍵她還生了一個頗有能耐的親兒子。 繼室夫人家世不錯,兒子有能力,頗得老慶國公歡心,最要緊的是,這母子二人都是野心勃勃之人。 這二爺剛長成,正要在外嶄露頭角,而國公夫人也厲害,她經營了二十載,將內宅把得死死的,讓世子夫人舉步維艱。 其余難處暫且不提,這孩子生下來后,乳母便是一個大問題,世子夫人步步為營,怎敢隨意用慶國公府的家生仆婦奶孩子。 她第一胎生了是兒子,乳母用娘家送過來的人。等到懷上第二胎,到了七個月多月時,世子夫人娘家卻出了岔子,被貶出京,乳母的來源生生斷了。 世子夫人不是沒有親眷,但他娘家出事后,大家的態(tài)度很有些微妙,她是個倔強的,既然沒有家生子,便在外面買人唄。 那年京城附近有了災情,不少良民流離失所,他們帶了一絲希望,紛紛涌向京城。 剛生下頭個孩子不久的岑嬤嬤就在其中,她比較幸運,丈夫孩子都活下來了,有了男人在,她還能有口吃的,不用挨餓,奶水沒斷,孩子也有口糧。 只可惜難民生活并不容易,一家三口被迫卷入了一場大不小的爭斗中。 岑嬤嬤被人推倒,剛好磕了頭部一下,昏迷了過去,等她醒來,丈夫孩子已不在身邊,附近倒伏了不少人,地上還有一灘灘鮮血。 她瘋了似的站起,一個個看過地上的人,好在里面沒有她的丈夫孩子。 岑嬤嬤剛要往周圍尋找,便碰上了穿著統(tǒng)一服飾的攜刀城衛(wèi)趕到,城衛(wèi)沒有為難她,只驅趕她離去。 她又累又驚又擔憂,肚子也空空,走了沒多遠便再次昏闕,等再次醒來,便到了一個陌生地方。 原來是有善心人救了岑嬤嬤,這人剛好是世子夫人的陪房,她聽了岑嬤嬤的困難后,又掃了對方鼓囊囊的胸部一眼,心中一動。 這明顯是個剛生孩子不久,還有奶的年輕婦人。 世子夫人快生了,急需乳母;而岑嬤嬤被察看過后,身體康健奶水頗佳,關鍵她還身家清白,未遭遇災難前雖用不起奴仆,但家境還算小康。 而岑嬤嬤則急需尋找丈夫孩子。 雙方一拍即合,岑嬤嬤安心調養(yǎng),以后給當乳母,世子夫人則拜托了夫君,讓章今籌出手,尋找她的丈夫孩子。 只是很可惜,章今籌的人翻了幾遍京城,甚至連京郊、通州等地都細細找過了,岑嬤嬤的丈夫孩子毫無消息,不見絲毫蹤影。 世子夫人為了腹中孩子,很是盡心,催促夫君找了一月出頭,只遺憾一無所獲,只得住手。 無依無靠的岑嬤嬤雖奶了嫡出大姑娘,可惜她身份微妙,處境不易。她是個有魄力的人,又始終沒有丈夫孩子的消息,干脆一咬牙,賣身慶國公府,專心照顧起小主子。 她做事很細致,照顧大姑娘很用心,世子夫人滿意了,于是她的差事穩(wěn)如泰山。 這嫡出大姑娘便是如今的皇后,岑嬤嬤差事一當數(shù)十年,忠心耿耿,從國公府到皇宮,皇后相當信重她,無人能出其右。 再說當年岑嬤嬤賣身沒多久,老慶國公病逝了,世子章今籌承了爵位,國公府局面頃刻改變。 章今籌夫婦都是有能耐的人,到了嫡出二姑娘出生前,繼室生的二爺被分出家門,老夫人隨親子一道去了,國公府一片清明,二姑娘的乳母,已經能放心使用家生子了。 這位嫡出二姑娘,就是趙文煊的生母章淑妃。 趙文煊將密信細細看過,視線在涉及親娘的地方頓了頓,片刻后方移開。 他的母妃與皇后年歲相近,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妹,金尊玉貴長大,到了適婚之齡,適逢建德帝初登基,由于政治因素使然,姐妹二人俱進宮為妃。 只可惜姐妹二人結局迥異,jiejie一朝封后,穩(wěn)坐坤寧宮二十年,生的兒子也進駐了東宮,而meimei則英年早逝,徒留下一個幼子在深宮中掙扎長大。 這姨母表面關照,實則陰狠毒辣,在利益面前,親妹之子的性命不值一提,說下手就下手。 趙文煊冷冷一笑,扔下手中密信,吩咐徐非,“岑嬤嬤那邊,適當加緊一些。” “你再命人設法尋找岑嬤嬤家人,看是否仍在人世?!壁w文煊看過密信后,立即便抓住重點,他沉吟了半響,又說道:“再傳信慶國公府,命人著重打聽這岑嬤嬤的丈夫孩子?!?/br> 當時章今籌找了一個月,都沒有找到,如今時隔數(shù)十載,能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趙文煊自當做好兩手準備。 岑嬤嬤當年要找人,這家人的外貌特征衣物等肯定會細細描述,只是她那時候并不是個要緊人物,又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有記憶的人必定極少,這為趙文煊的籌謀增加很大難度。 不過只要肯花時間與功夫,蛛絲馬跡肯定能尋到些的,消息說岑嬤嬤身體還算硬朗,一時半會估計死不了,趙文煊有耐心。 他話罷,徐非立即應了一聲,立即告退下去安排。 外書房僅余趙文煊一人,他垂目沉思良久,方抬手將密信撿起,隨手扔到案上的青瓷大筆洗中。 細如蠅頭的墨色字跡很快暈染開來,紙張漸漸沉入水中。 趙文煊暫時不打算打草驚蛇。 再者要撬開這種頭等心腹的嘴巴并非易事,譬如白嬤嬤,當初也是因為老母親被人抓在手上,猶豫再三方變節(jié)。 岑嬤嬤知道如此多的隱秘,皇后最后還能讓她出宮榮養(yǎng),除了感情因素外,她的忠心由此也可窺一斑,萬一來個寧死不屈就麻煩了。 還有最重要一點,岑嬤嬤知道的東西太多了,皇后即便放她出宮,也不可能不聞不問,趙文煊需有了萬全準備,既有把握得知真相,也能順利把事情抹圓,不留痕跡。 以免影響的后面的籌謀。 * 京城東富西貴,西城是勛貴云集之地,而東城則是稍遜一檔次的富人聚居點,中等官宦之家也不少,這些地方街道寬闊整潔,屋宇高大明亮,與北城南城截然不同。 金魚胡同,是東城相當不錯的地方,這地兒鬧中帶靜,基本都是三四進宅子,很多還帶了花園子,居住的都是有家底的人家,以中等官宦為主。 這種地方,沒有天大的運氣,即便捧著銀子也是買不到宅子的,畢竟能把家安在這里的,腰桿子普遍比較硬,銀錢也不缺。 不過吧,今年年初,卻有一處宅子易主了。 新搬來的是人家,是一個姓岑的老太太,這老太孤身一人,無兒無女,一個人帶了數(shù)十個大小仆役,住了個三進帶花園宅子。 這老太太便是岑嬤嬤,這除了偶爾出門去上個香,平時緊閉門戶。 不過最近,這岑宅卻有了客人出入。 這是個中年婦人,姓吳,家就住在金魚胡同附近,情況跟岑嬤嬤差不多。 吳夫人青春守寡,拉扯長大的獨女多年前隨夫婿出京外任,一直不能回來,偏她身體羸弱,不適宜外出奔波,除了巴望書信傳音之外,也就只能出門上個香,祈求女兒一家順順利利,早日回京。 吳夫人上香時結識了岑嬤嬤,兩人年齡相差不小,但境況出奇相似,甚至岑嬤嬤孩子還不知是否還在人世。 兩個孤單的人,同病相憐,只言片語也往往分外觸動人心,開始時,岑嬤嬤與吳夫人也就結伴上香罷了,漸漸的,彼此就開始出入對方家門。 吳夫人出身還行,教養(yǎng)頗佳,岑嬤嬤本有些警惕,但仔細觀察對方一段時間后,覺得并無不妥,只是她生性謹慎,到底還是聯(lián)系了主子的人,把吳家調查一番后,好在結果一切正常。 岑嬤嬤放下了心,日常也有了個伴,不過她從不提自己的過往,只簡單提過夫家是商戶,吳夫人顯然對此毫無興趣,她最愛就是說自己的女兒外孫。 這段浮于表面的友情,一時倒是和諧。 秦王進京的第一天,吳夫人剛好去了岑宅,她又興致勃勃說了女兒外孫一輪,用罷午膳才告辭。 進了家門,吳夫人回了正房,她提筆寫了紙信箋,折疊起來放進一個黝黑的金屬制小核桃中,“咔嚓”一聲合攏上,小核桃嚴絲合縫,不留半點縫隙。 她將小核桃交給貼身丫鬟,吩咐道:“馬上傳回去?!?/br> 信箋上只簡短寫了一句,“萬事俱備,只欠東風?!?/br> 小核桃最終到了趙文煊手里,他看過信箋內容,吩咐徐非:“傳信慶國公府那邊,加快速度?!?/br> 徐非立即領命,退下傳信。 第85章 翌日。 顧云錦清晨便起, 按品大妝, 趙文煊抱著小胖子, 父子二人親自送她出了府門,目送大馬車離開, 方折返。 “娘, 我娘!”鈺哥兒探頭,小胖手指著顧云錦離開方向,與父親說道。 趙文煊安撫他,“鈺兒, 爹與娘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娘出門了,很快就回家?!?/br> 確實是說過了,而且還說了很久, 小胖子聽懂了也答應了, 所以才沒有哭鬧,不過事到臨頭,他還是對母親依依不舍。 “爹與你一起,可好?”趙文煊摟著兒子,往前殿外書房方向行去,一邊邁開腳步, 一邊輕拍著兒子的背部。 如今天氣越發(fā)涼,估計用不了多久, 初雪就下來了, 小胖子頭戴虎頭帽,身穿厚厚的夾棉蜀錦褂褲, 還披了件皮毛小披風,裹得圓滾滾的,就這樣,他父親還擔心他冷,將他摟緊在懷里。 小胖子伸出胳膊,努力摟住父親脖子,他穿得多,胳膊又短,這簡單的動作也不容易,不過他還是費勁兒摟得緊緊的,將小腦袋埋在父親頸窩,應道:“好?!?/br> 還有什么比孩子全身心依戀自己,更讓一個父親心內柔軟,趙文煊親了親兒子,腳下加快,往前殿行去。 再說顧云錦,因宮中轎輿等有嚴格管制,她到了指定地點,也只得下車步行。 坤寧宮早安排了宮人在等了,顧云錦跟著對方,往前行去,她身后跟著金桔與“小太監(jiān)”李十七,一行人踏上安靜的磚石宮道。 進了坤寧宮,顧云錦低眉垂目,按照規(guī)矩請了安,半響,上方才傳來一道威嚴的女聲,“起罷。” 她依言站起,同時用余光掃了上首一眼。 皇后鬢簪九風釵,身著明黃色鳳袍,金閃閃明晃晃,威嚴不減當年不假,但就這么晃眼一看,顧云錦卻發(fā)現(xiàn)對方即便妝容華麗,看著依舊老了不少。 她垂下眼瞼不動聲色,靜靜盯著眼前一丈地方。 其實有時候,只有女人才最懂女人。 顧云錦立即了然,不論皇后看著如何光鮮亮麗,她這二年,必定不好過。 只是,對方好不好過不重要,顧云錦對自己此行的要求,就是保證自身的安全,以及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常一些。 趙文煊向來不隱瞞顧云錦,大興王府風云變幻,白嬤嬤引發(fā)的一系列事件,幕后指使者是誰,她一清二楚。 而對于趙文煊來說,建德帝雖常病,但到底健在,皇父在位期間,他從沒打算如何。 如今先降低敵人戒心,積蓄力量以待日后,到了適當時候,他自會一一清算諸般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