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真.雞飛狗跳.gif。 等到村民聽到聲響將班醫(yī)生從雞毛堆中解救出去時,他永遠一絲不茍整整齊齊的大背頭早已經(jīng)被鋒利的爪子撓的亂七八糟,不染纖塵的白襯衫上也沾了無數(shù)飛揚的雞毛,拖著被蹂躪過后的沉重腳步,他捧起了被村民豎起翅膀的公雞,并沖這個罪魁禍首露出了一個極其和善的微笑。 “不用急,”他的眼鏡上閃過了一道寒光,“回去就吃你。” 公雞瞬間抖得更厲害了。 這一天的中午,他們真的吃上了小雞燉蘑菇。老婦人出去買醬油,班明照看著鍋,一時間又看見了旁邊被盤子罩著的剩菜,他想了想,擔心這些剩菜放到晚上便會徹底變質(zhì),干脆便將分量不多的蘑菇燉rou也一起倒了進去。 用過了午飯,他幫著老婦人洗了碗,又喂了剩下的雞,接著打掃了一遍屋子。瞧著他不熟練的動作,老婦人在一旁呵呵笑:“你一看,就是沒干過活的?!?/br> 班明抿了抿薄唇,手上掃地的動作更加用力了些。明明他向來是有潔癖的人,可不知為什么,待在這個地方,他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像是一顆心都嗅著這淳樸的鄉(xiāng)土味安歇了下來,妥帖地住在了這里。 晚上出村的車不好找,他便干脆歇在了堂屋里,鄉(xiāng)間的房子房梁相通,老婦人躺在隔壁,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聊著聊著,便不可避免地聊到了父母。 那一瞬間,班明身體猛地僵硬了下。他猶豫了半天,才低聲道:“我......已經(jīng)有三四年沒見過父母了?!?/br> “你這個娃......”老婦人嘆了一聲,“為啥?” “因為——” “因為,我恨他們。” 他出生在一個高等教育的家庭。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都是高級的科研分子,他們奮斗在科研的第一線,陪伴在他身邊的時間,甚至比不上花在研究室里的時間的一個零頭。 幾乎是從幼年時起,班明便習慣了一個人孤零零地跨越兩道街區(qū)去上學,習慣了獨自躺在床上靜靜地數(shù)著羊哄自己睡覺,保姆只會按時來做一日三餐,除此之外,他甚至感覺不到這個家中的一絲人氣。 他活生生將自己養(yǎng)成了機器人。 可僅僅是這樣,是不會有恨意的。所有的恨意發(fā)生在幾年后,他的父母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便是他的弟弟,班亮。 班亮的出生像是給他的父母注入了一劑強心劑,讓他們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孩子——他們猛地從工作的時間中抽離了出來,全心全意地照顧這個生下來身體便偏弱的新生兒,而已經(jīng)十歲的班明孤零零站在一邊看著,看著自己所沒有享受過的一切如今都灌注在了這個孩子身上,一瞬間便明白了些什么。 父親。母親。班亮。 他們才是一家人。 而他只是一個人。 成年之后,他選擇拉黑了父母,不留下任何聯(lián)系方式,自此搬離了他們所在的那座城市;唯一能和他接觸的只有班亮,班亮每次與他打電話時都小心翼翼,四年前班明在自己家的樓下看到了父母,第二天,他連班亮也一同拉黑了。 “我不想恨,”他平靜地注視著房檐,一字一頓,“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原諒——” 這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埋藏在心底的痛處,可不知為何,躺在這個病人的隔壁房間,聞著這埋藏著陽光氣息的被褥,他卻控制不住地把這些全都傾倒了出來,像是把回憶倒進了涓涓流淌的河流。 為什么? 興許,是因為對方也是父母,也是兒女——所以,總是期望著從對方處得到理解吧。 聽完了故事的老婦人沉默了半晌,突然間開口道:“我有一個女兒?!?/br> “她小時候聰明又漂亮,學習成績在縣里一直是頂尖的好,老師們個個都夸獎她,說她將來一定能考上好大學?!?/br> “可是那時家里窮,我那口子死的也早,我一個人供著她上學.......難。” 班明不說話,只靜靜地聆聽著。 老婦人的眼睛突然間有些濕潤,她顫了顫嘴唇,繼續(xù)往下講:“有一天她回了家,突然間和我說,她想要一個文具盒——是那種上面印著漂亮的花的,所有娃都有的那種文具盒?!?/br> “可那個時候真的太難了,我每天干活,拿不出多少閑錢,所以,我拿棍子打了她,告訴她買不起?!?/br> “一年后,她就退學了。小小年紀就開始跟著村里人出去打工,因為實在太小,只能縮在后廚給人家洗盤子,她每月都給我寄錢,寄很多很多錢,我都舍不得花,都好好地給她存著??墒撬矝]時間回家啦,就在那一天,她突然說,我回家陪著你,好不好?” “我說好?!?/br> “然后就在回來的路上,她人就沒啦。” 班明聽到了老人聲音中細細顫抖著的、壓抑不住的哭音。 “我后來才知道,我家娃沒有人家娃穿的新衣裳,也沒有人家娃手里頭拿著的那些稀奇玩意兒,人家都笑話她——她也沒啥別的想要的,憋了那么多天,就和我說,她想要一個最便宜的文具盒?!?/br>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更像是在問當年那個自己。 “我那時候,為什么沒有給她買一個那樣的文具盒呢?” “那樣印著花的、和別的娃都一樣的文具盒——明明、明明就是努力攢一攢就能攢出來的錢啊......” 班明聽到了悠長的嘆息聲。 這種蒼老的嘆息聲里包含著的,不僅僅是對陰陽兩隔的痛苦,更多的是還來不及去補全便已經(jīng)逝去的遺憾。 “所以,娃啊......”她說。 “在還不遲的時候,回去看看吧?!?/br> “你的父母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父母,他們也是頭一回當,他們沒經(jīng)驗,他們會做錯?!?/br> “但是,你也要給他們彌補的機會啊。” 這一夜,班明沒有睡著。他在那張床上翻來覆去了很久,最終乘坐了早上的第一輛車離開了村子。 在他走時,老婦人扶著門框,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班明在這種慈愛的目視里坐上了車,卻并沒有回到自己的家,反而在半途便被送往了醫(yī)院。 因為他在車上看見了噴火龍。 “真的是噴火龍!”他努力在病床上坐直身體,瞪大眼睛沖著同事道,“和車廂一樣高,沖著我面前的欄桿噴火!噴的火焰特別燙!你們?yōu)槭裁床恍??!?/br> “我信。”同事嘆了口氣,“安排洗胃吧?!?/br> 班明怔怔的,仿佛頭部受到了重擊:“洗......胃?” 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班醫(yī)生,你是在哪里吃到的頭水見手青?那種蘑菇有毒的,會讓人產(chǎn)生幻覺,別說噴火龍了,你下一秒連看見美國隊長從天而降的情景都是正常的,還是趕緊治治吧?!?/br> ......見手青? 班明突然回憶起了昨天在老人家里吃的午餐,為了防止食物腐壞,他將一些分不出是什么蘑菇的剩菜倒進了鍋里。 他一瞬間瞪大了眼。 他想,他知道老婦人為什么會總是產(chǎn)生幻覺了。 洗過胃掛過水之后的班明立刻殺回了村莊,強行將不配合的老太太帶了來進行身體檢查,果然在她體內(nèi)也發(fā)現(xiàn)了見手青毒素,在吊完水之后,班明認認真真地囑咐老太太,那種蘑菇絕對不能再碰了。 “對身體很不好,”他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道,回憶起自己在車上看見噴火龍時的場景,仍然心有戚戚焉,“以后知道了,就千萬記得離這種東西遠點?!?/br> 老婦人怔愣了半晌,隨后才慢慢地點頭。 “哎,我知道了?!?/br> 可是她的幻覺并沒有就此停止。 班明常常去村莊中看她,仍然能看到她小心翼翼去摸索某一樣東西是不是真的,或者下一秒便被空蕩蕩的空氣嚇了一大跳,又或是怔怔地看著某一樣東西出神——那時候,班醫(yī)生就知道,她恐怕是又產(chǎn)生幻覺了。 老婦人仍然拒絕去醫(yī)院,在去過一次之后,她對那里的恐懼似乎也與日俱增,每每聽到班明提起,都搖頭如撥浪鼓。 “我這把子老骨頭......” 班醫(yī)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更經(jīng)常地往村子里跑。 那天是雨后的第一天。前幾天的大雨讓地面都變得泥濘不堪,班醫(yī)生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一面幫著擇豆角一面和老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他低著頭掐去一段的時候,突然便感覺到身旁的人猛地一下站起來了,站起來的動作很急,甚至帶倒了她原先坐著的小板凳。 班明一愣。 他抬起頭,看見老婦人臉上突然現(xiàn)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來,仿佛是一瞬間被人從頭頂灌注進了靈魂。她顫巍巍地站著,連嘴唇都是顫抖著的,對著空蕩蕩的空氣啞著聲音說:“你......你回來啦?!?/br> “你回來啦?!?/br> “媽有東西要給你。” 她踉踉蹌蹌地往屋里撲,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那片空氣,仿佛在看一個活生生的、立在她面前的人。她從床頭柜里抱出了一個裝的滿滿的紅布袋子,隨后把袋子往那不存在的人手中遞。 “拿著,你拿著!” 班明蹙起了眉頭。他從原地站起身來,剛想說話,卻見老婦人的表情突然間一僵,眼睛也跟著瞪大了。 “你去哪兒?”她喃喃地問那個不存在的人,“你要去哪兒?” “不!你別——別走!” 班明還未來得及阻攔,老太太已經(jīng)追著空氣跑出了門,她拼了命地追逐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前方,直到因為太久不曾閉上而留下酸澀的眼淚來。 可她正在追趕的那個人影,到底是在她面前慢慢遠去了。 “你別走!” “娃?。?!” 她在泥濘的地上猛地滑倒了,狠狠地摔了一跤,班明幾乎聽見了骨頭與骨頭碰撞的咔擦一聲脆響。他倒吸了口冷氣,沖上去想要扶起老婦人,卻被她用力甩手甩開了。 紅布袋子甩落在了地上,從里面滑落出了一大堆東西,班明看了半天,才意識到那些都是文具盒。 散落的滿地都是的,每一個都是當年那個小女孩無比渴望著的、又鼓足了勇氣怯生生提出來的、印著各式各樣新鮮圖案的文具盒。 他的身體猛地一顫,隱約間意識到了些什么,可下一秒,老太太卻甩脫了他的手,踉踉蹌蹌地拖著滿身的泥濘朝著田里跑過去——她的叫喊絕望而悲慟,聽在班明耳朵里,簡直就像是一聲聲春雷猛地轟隆炸開了。 “求你了!小芳,你別走?。?!” “媽......媽求你了......” “媽給你買了你之前想要的那種文具盒,每一次那家店進了新的,媽都會給你買一個回來——你看見了嗎?當年是媽做錯了,不應該拒絕我的娃的要求的......我的娃那么乖,她這一輩子,就向我提過這么一個要求啊......” “媽吃了那么長時間的蘑菇,就是想、就是想在臨死之前再看你一眼啊......媽每天都在等,可每天見到的都不是你,媽好不容易把你等來了,你怎么能就這么走了呢?” 她終于再也沒有力氣了,狼狽地跌倒在了田埂上,哭的撕心裂肺,那種哭聲,像是一刀刀扎進了靈魂里。它們回蕩著,將愧疚而痛苦的母親獨自包圍起來,深深陷在這個永世不得超脫的牢籠里。 班明愣愣地站在原地,突然之間,那些覺得詫異的、無法解開的問題,都在這一瞬間得到了答案。 為什么會產(chǎn)生幻覺? 為什么害怕去醫(yī)院? 為什么會在自己告訴她蘑菇有毒之后,她的癥狀依舊? ——因為從頭到尾,這都是一個失去了女兒的母親的自導自演啊。 她拼命地想要瞞下所有人,甚至瞞下經(jīng)常來看她的醫(yī)生,她知道這是一定會被阻止的行為,卻仍然每天如一日地采摘服用明知道有毒的蘑菇,苦苦地熬過被亂七八糟的幻覺折磨的日子,就只是為了今天。 ——就只是為了今天,這陰陽兩界間匆匆的一次會面啊。 拍攝的場地啞然無聲,幾個女工作人員用手死死捂著嘴,看著李秀娟跪倒在地失聲痛哭的畫面,早已經(jīng)淚流滿面,便連幾乎從不落淚的秦陸,眼睛也有了些濕潤的光。 然而他扭過頭,方才的那種感動就瞬時間煙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