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錯過的山崖化成霧
女安準(zhǔn)備在前面的山崖上跳下去。 她曾經(jīng)來洗過兩次衣服,所以清楚地知道再走一刻鐘,眾人會路過一個長長突出的山崖。山崖下全是如同棉花糖一般翻滾著的云彩。霧蒙蒙地,美麗極了。 如果要死掉的話,這里會是個很不錯的地方吧。女安想。 誰都會經(jīng)過這里,誰都會感嘆這里的美麗,然后大家都會離開,都會忘記。沉睡在遺忘中這個結(jié)果令女安又寂寞又心安。 如意一路尾隨著隊伍。當(dāng)他看到那座山崖的那一瞬,猛地了解了女安的想法。 與他猜測的一模一樣——大部隊在這里停留了一下,感嘆了一下美景后接著啟了程,而女安磨磨蹭蹭走在了最后。在最后一個人轉(zhuǎn)過山崖之后,她悄悄轉(zhuǎn)了回來。 那山崖厚寬前窄,最前面就是一個尖尖的錐子,刺向煙霧繚繞的空中。四周都是霧氣,山色朦朦朧朧,若隱若現(xiàn)。 “如果站在上面,那會是什么樣的景色?”就這樣一想,連小和尚如意都有些癡了。 可是,即使再美的景色,當(dāng)它要吞噬生命的時候也變得不再艷麗。那盤桓在女安身上的黑霧愈發(fā)濃郁,甚至有邪惡的尖笑從它的身上發(fā)出。而女安拾回了身上的力量,挺直了胸脯,抬著頭向前走,慢卻堅定。 就在如意即將沖上去的時候,那邊的山彎里竟又傳來腳步聲。女安也聽見了這聲,她遲疑地停了下來。 “安妹子?” 不一會,一個人影探出頭來,原來同寢的一個年長的女人發(fā)現(xiàn)女安的落隊,竟回來找她了。 “大家都往前走了,你還在這里看什么風(fēng)景,快跟上呀?!彼蛉詻]回頭女安招著手。 “快跟上呀” 溫厚的女聲回蕩在山谷中,拉回了女安往前走的腳步。這聲音溫和親切,“若是我的母親是這樣的,那該多好”女安心中暗嘆,“我又何至于此”。 她遲疑了,抉擇兩難。 她并未改變自己的決定,只是不再忍心在這婦人面前一頭栽下,讓這個整日吃齋念佛為死去的女兒誦經(jīng)的女人再受一次心傷。 但是,這是絕無僅有的機會了。這條路陡峭,折返的時候眾人會從另一條小徑扶著樹下去,跟著他們往上走只能錯過這個最合適來告別世界的地方。 “安妹子,這個時候犯什么倔,走啦!”婦人上前拉她,嘴中哄到“下次來了照樣看,下次咱們早點來看?!?/br> 那手甫一按上女安的腕子便緊緊攥住了她,裹挾著溫暖柔軟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味道,女安張了張嘴,那一個“不”字始終蹦不出來。她終于垂了頭,放軟了身上所有僵硬的骨頭,順著婦人的力道走了。 見她終于回了頭,婦人和如意都松了一口氣。 如意想了想,轉(zhuǎn)頭回了獨樂寺。 有著這個婦人拉著,女安很快來到了小湖。等他們來了,大家已經(jīng)把身上背著的框子卸了下來,又把盆瓢堆在了小湖邊,準(zhǔn)備打水。 長在山里的湖能有多大呢?最喜鎮(zhèn)面前那條似河非河的大湖已經(jīng)是奇跡了,兩個奇跡是不會在一個山里出現(xiàn)的。這汪小湖成不規(guī)則的圓。它實在小的可憐又深得可怕,眾人沒辦法在里面洗衣,都把水提出來,在不遠(yuǎn)處的樹林漿洗,洗完的臟水直接倒進(jìn)土地里,滋養(yǎng)那些樹木草物,使它們不自然地繁盛。 婦人與女安并排,女安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印在她的眼睛中。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她突然說。 女安猛地回頭看去,只見她頭都不抬,手中還在使勁搓洗著灰色的衣袍。 婦人用胳膊笨拙地將滑落地額發(fā)往上推,又說道“這是你自己的決定?!彼昧藥状危悄谴轭^發(fā)不斷地滑落下來。她像是跟頭發(fā)較上了勁,又不肯那帶著泡沫的手去推,就用胳膊一下下往上擼。她的面色潮紅,頭發(fā)被粗魯?shù)貏幼髋酶由y,不一會,兩三縷都紛紛順著她的后腦往前滑下來。 她堅持不看女安的臉。 突然,有一雙冰涼涼的小手伸過來,解開了她的束帶,仔細(xì)地將每一縷頭發(fā)輕輕往上撥去。女安一手攥住頭發(fā),然后用手順著婦人殷濕的額邊收集著到處散亂的細(xì)發(fā),那汗水不由滑過她的手指,緊緊黏了上去。 婦人愣住了。 女安將自己手腕上帶的黑色布帶拆下來,輕輕在她頭上盤著,不時將頭發(fā)分成一股股,與這帶子纏在一起,很快就扎成了一條整潔干凈的大辮子。 那個婦人被勾起了最難過的回憶,眼圈很快紅了起來。她轉(zhuǎn)過頭來,把女安拉到身邊坐下。 “孩子,我剛才說的不對,你忘了我的話。”她用手緊緊捂住女安冰涼的,頓時感到寒涼順著掌心向骨頭縫里鉆去。她不為所動,依然窩著手中那對細(xì)小的手掌。 “有什么難處我可以幫你么?”她盯進(jìn)女安的眼睛問。 女安搖搖頭?!皨鹱?,你說的沒錯,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了?!?/br> 婦人仔細(xì)看看她的臉,又摸了摸她的手。年輕到不能年輕的面孔和一雙冰冷粗糙的手掌,這樣古怪的搭配讓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只跟你說過,我是為故去的女兒吃齋念佛,祈求她下一輩子平安喜樂的?!眿D人輕聲說道。 女安點點頭。 “她是跟一個做苦力的男的跑了的。兩個人在我們那邊一個老爺家做活認(rèn)識,我們家姑娘私下做了一雙紅布女鞋,兩個人去廟里許愿,私自定下了婚約。我們家當(dāng)家的不答應(yīng),應(yīng)是給兩個孩子告到了縣里??h官鐵面無情,判了那個男的流放,判了我家姑娘杖決一百。硬生生就是這么打死了?!眿D人摸了摸女安扎好的頭發(fā),心中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她輕輕摸著她的手,說?!斑@種事情,不值得的。好好活著?!?/br> 女安搖了搖頭,“不是因為這個,嬸子。我沒有親人了,活著不如死了?!?/br> 這話讓婦人點了頭,“這樣啊。我家當(dāng)家的去年也死了,要不是掛念著我這個女兒,我也早早跟他上路了啊?!彼龂@道。 “既然如此,我不阻你了?!彼ь^看向空中,似乎望進(jìn)了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