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角力
葛驚鴻一時語凝,連慣常掛在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冷汗從他的額頭上一滴滴滑落下來。“吧嗒”,“吧嗒”,滴在他刺繡翻銀邊的華麗領(lǐng)口之上。 在木飲陰冷地注視下,他深深鞠躬“草民無狀,請木飲木王爺饒罪?!?/br> 女安與眾人一起靜靜地等待著木王接下來暴風(fēng)驟雨般的發(fā)難。奇怪的是,見葛驚鴻狼狽地請罪,木王沉默了一瞬之后,像是失去了興趣,只抬了抬手,輕輕放了過去。 令女安不解的是,葛少爺非但沒有大松口氣,反而咬緊牙關(guān),腐蝕般深綠的恨意悄悄藏在了眼睛里。 木飲轉(zhuǎn)過頭去,看向了裹在肥大袈裟中的小和尚如意。他嗤笑了一聲“這就是圣上封的南滇佛子?圣上的裁縫,兩個眼珠子是木頭雕的吧,把不是把這個小和尚看成了三個他這么大吧。” 如意聽了這話,難過得低下了頭。 永濟走上來,擋住了木飲看向如意的視線?!澳就鯛?,小徒無狀,王爺還是不要多看,省得我們又冒犯了?!彼戳丝刺焐瑤捉鐣r。又看了看眾和尚,大家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沒有早晨放松自然的狀態(tài)?,F(xiàn)在若是還要拖著大家開壇講經(jīng),恐怕就是強人所難了。 于是他又合掌對木飲說“木王來的實在不是時候,講經(jīng)已經(jīng)結(jié)束,僧人們也要回去做日常的苦修了。若是木王爺沒什么要緊事情,還請速速離去,莫要打擾寺內(nèi)情景?!?/br> 這就是明著驅(qū)趕了。 木飲都氣笑了“你個老和尚,從哪里尋得這么大膽子敢和本王作對?這座寺廟在木王爺?shù)牡乇P上存在了四百多年,落堂和尚就是拿著我祖宗的布施蓋起來了這座六層藏經(jīng)寶塔,蓋起來了那座吊頂八檐山門,還有那座巨大的觀音像?!彼毤殧?shù)來,一一指過,眾人這才驚覺,這獨樂寺的一磚一瓦,怕是都有木府世代的手筆。 木飲說的沒有一個字是偏離事實的。木王府是獨樂寺百年的大恩人,沒人超過它去。 永濟和尚啞口無言,只得深深鞠躬合掌施禮。 木飲深深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說“獨樂寺百年,不要毀在你的手上?!币痪湓?,讓老和尚又驚又怕,手指微微顫抖不休。 “給本王安排的院子在哪里?”木飲不僅不想現(xiàn)在就走,還想要住下來。 獨樂寺只一個能夠接待尊貴外的院子,那院子渾然漆黑,連磚瓦都上了墨漆,而血一般殷紅的鳳凰木拔地而起,婷立院中。 正是那個女安和如意藏起來偷聽的院落。 而那個院子早就安排給了葛驚鴻。 這下永濟和尚左右為難,兩邊都是恩人,兩邊都不能得罪。這可如何是好? 就當(dāng)難以決絕的時候,葛驚鴻一旁突然扯開了笑臉?!澳撅嫺绺缭缯f,我住的那個院子就給木飲哥住吧。不知為何,他嘴上叫的親密,還對老和尚示意。木飲聽他這樣叫,反感地別過頭去,一言不發(fā)。 永濟和尚不領(lǐng)他好意,反而憂心忡忡追問,“那葛施主你呢?” 葛驚鴻輕笑了一聲,這么大獨樂寺放不下我們幾個人?他招呼著護衛(wèi)近侍,一齊往東院和尚們住的地方去了。 木飲眉頭一皺,袖子一甩“永濟和尚,別看了,領(lǐng)路吧?!?/br> 永濟把如意推進了白橋的懷里。這一天實在是難以預(yù)料,大喜大驚都集中在這一個上午,老和尚心力不濟,顫顫巍巍地給木飲領(lǐng)路,留下的白橋指揮著眾香和眾僧退場。 而那些被忽視了的官員們?nèi)缬龃笊?,“本來來聽聽佛?jīng),洗滌一下身心靈,結(jié)果倒是遇見這兩個煞星打架,險些殃及池魚!”哪敢再留,一個個捐了功德,飯也不吃就告辭離去了。 “走,咱們?nèi)デ魄仆鯛斎?!”那兩個隱在人群中的漢子尾隨木飲老和尚一行人而去了。 銅鐘一聲又一聲的鳴響,這一個意外頻出、讓人心驚rou跳的的上午終于過去了。 苦修的時光過得飛快,每日都和昨天一樣,明日也不會有什么區(qū)別。 日月在佛號中轉(zhuǎn)移對換,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 不知為何,木王爺和葛驚鴻像是角力一樣,都在獨樂寺住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人提過要離開。 這日午后,女安與僧人們一起在大雄寶殿蓮花式盤坐,冥想、靜修禪意。每當(dāng)這個時候,所有的過往之中一直顫抖的部分會暫時陷入沉睡,女安好似深深陷入自己的身體當(dāng)中,幾乎要回到那個還未出世的嬰兒,沒有悲傷,沒有刻痕,只有著寧靜的中心一點,在茫茫的黑暗世界中旋轉(zhuǎn)、恒定。 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感謝上天把家庭從她身上活活剝?nèi)?,將她獨自一人送到這寒冷潮濕的獨樂寺。 這里是安謐的故鄉(xiāng)。 突然,一束大光從面前照了進來,打擾了眾人的清修。女安緊閉雙眼,還不能適應(yīng)天光侵犯的幽暗大殿這一瞬間。 門口是一個極瘦的和尚——當(dāng)初帶女安學(xué)寺廟規(guī)矩的僧值,智粱。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尖刻,銳利地刮著女安的耳廓“王女安,有香在寺門口等著見你。” 他說完,那雙同聲音一樣銳利的目光一下子釘在了女安的身上。女安雙手撐地將蓮花座解開后,連忙坐了起來。 這雙腳剛剛落地就瘸了一下,好險沒有正跌倒身旁人的懷里。原來盤坐的時間太長,她的兩條腿早就不通血液,麻木不覺了。 “王女安,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智粱催促道。 女安努力擺動大腿,眼睛感覺自己在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但是大腿卻毫無知覺,像一塊死rou被骨頭按壓在了地上,大腿之下像是消失了一般。漸漸在行走中,血液重新奪回了小腿及腳裸的控制權(quán),卻帶來了又酸又麻的電擊,一擊便擊在女安的脊骨之上,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緊緊繃起。 但這都不算什么。她心里只有一個久久不散的疑問—— “這么久了,還沒忘了我的,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