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蘇一把燙好的酒拿上桌,小聲兒道:“竟真是個眼拙的?這沈家三小姐眼拙也就罷了,沈家老爺夫人怎么會應(yīng)下?說起來,還真不能小瞧了那周安良去,這事兒著實意外?!?/br> “現(xiàn)在知道人家的好了?”蘇太公拿眼瞥她,“晚啦!” “他有什么好?”蘇一斟酒,“我是替那三小姐惋惜,那樣兒的家世樣貌,挑這么個男人?!?/br> “罷了,咱也不論這是非,橫豎與咱們無關(guān)?!碧K太公吃起酒來,端了與蘇一碰杯。他是個心寬的老頭兒,否則活不到這歲數(shù)。老伴兒早先就去了,后沒了兒子兒媳,余下他光桿兒一個,照應(yīng)這孫女兒。為著蘇一,他也必須要心寬地活著。 蘇一吃了半口酒,搭一塊rou脯,擱下筷子來繼續(xù)斟酒,“倒也不是全與咱們無關(guān),爺爺您想,他周安良要成婚了,在哪里成?周大娘可說了這一宗沒有,難道就在那三間偏屋里?” 蘇太公一邊吃菜一邊搖頭,“這還早呢,得合下日子,再做商量。那沈家三小姐既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就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能有什么微詞?!?/br> “這可不見得。”蘇一把斟好的酒杯往蘇太公面前放,“旁的我不管,怕他惦記咱家的正堂。若要正堂做新房,我是不依的。別說正堂,后頭草堂也不許他周安良碰一分一毫。我先給您撂個話兒,周大娘出面這事兒也不能依。您記住了,拿我的名頭推了便是。咱家正堂是您住著,也只能您住。” 蘇太公稍想一番,“若是你大娘真需要,讓出來救個急也未為不可嘛。一院里扶持至今,還計較這些個做什么?” “話不是這么說的,事兒也不能這么做。”蘇一不讓,“爺爺您這回必須聽我的,周大娘是周大娘,周安良是周安良。您讓一分,他能舔著臉再占兩分,這事兒沒得商量。若他有別的法子沒提這一宗,就當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沒說過這話兒。” 蘇太公看蘇一語氣咄咄,也不與她爭辯下去。再說這事兒沒出,空想著在這兒分辨也是傻氣,沒的傷了和氣。興許這事兒只是蘇一自個兒多想了,人家周家并不會想這一宗。原本他們住的三間偏屋就是他蘇家的,能再開那口要正堂?便是想了,開口了,應(yīng)該也是救急的用的,大不會占了不給。 ☆、占巢 蘇太公年輕那會兒跑過江湖,是個快意恩仇的人。這會兒老了老了,卻軟膩了起來。許是失了妻兒,心下滄桑,總會多念著些情義上的事。周安良說起來算他半個孫兒,都是瞧著長大的,總要心生照拂之意。再說這活生生的人,指不定哪一日說去就去了,又有多少好計較的呢。蘇一確是還小,不明白此間心境。 她囑咐了蘇太公那些話,稍安下一顆心,仍是同平日里一樣,來往在家和鋪子間。 樹梢黃葉落了盡,街面上起風,卷著落葉兒從街南吹到街北,眼見再不幾日就要入冬。 蘇一拿著鋪子里的剩料碎玉坐在鋪前練手藝,冷風灌在褲管里,陣陣刺寒,手晾冷了便往棉衣袖子里縮。瞧見有客人來,起身領(lǐng)了進鋪子,但交由陶師傅和陶小祝招呼。自己跟在后面聽幾句言辭,沒她的事兒便又出來寒風里蹲著。 晌午時分現(xiàn)了暖陽,這差事方才好過一些。又可得去鋪子里,里頭籠著暖爐甚是暖和。吃了午飯再能歇會兒晌,是一天里最愜意的時候。 不過剛瞇了眼,又有人來,此人四五十的樣子,留著兩撇八字胡,頭戴藏青皂絹幞頭、一身錦緞灰袍、腰系雙穗條兒、腳蹬熟皮靴,瞧著便是富家人的扮相。他從袖里掏出宣紙來,層層疊疊地展開,抖撐兩下,“要的東西都在上頭,來年二月初十前得需做好,到時自有人來取。” 陶小祝接將下來,蘇一也伸了頭去瞧,但瞧那上頭寫的各式首飾,從珠釵頭面兒到瓔珞耳珰戒環(huán)鐲子,樣樣齊全,倒像是嫁妝單子,便隨口問了句:“這位爺家里是有喜事吧?” “可不是我家里?!边@位爺笑,“那是我家的三小姐,應(yīng)是老爺家里?!?/br> “沈家的……”蘇一輕輕出聲兒,把身子又縮了回去。這城里要嫁三小姐的,她也就知道沈家一家。再有這樣衣飾穿著的下人,大約也只能是沈家。 陶小祝這廂聽出了味兒,疊起單子,挑眉問那爺:“你家三小姐真瞧上了那個酸秀才?日子也定下了?” 那位爺也沒架子,掖了袖子在身前,挺直了腰,“今兒上晌才剛合下,定了來年二月十五,正是開春的時候。是以這單活你們得趕在二月初十前做出來,咱們拿了回去要一一裝箱子。差一件少一件都不成,需得樣樣齊全。咱們信得過你陶家鋪的手藝,半分也糊弄不得,到時自有人過眼。” 陶小祝拍胸脯應(yīng)下,卻還惦記三小姐那事,扒著這位爺不許走,拉了到交椅上坐下斟茶吃,“我沒猜錯,您應(yīng)該是沈家新聘的管家,往前沒瞧見過您。既來了,就多坐會兒,歇了腳再走。你家三小姐,怎么就瞧上了那周安良?” 這位爺攤手,“你也瞧出我是新聘的管家,如何知道這其中的曲折?” 陶小祝干吞了吞口水,不愿依這話,“多少說些!” 這管家站起身來,抬手亮出食指,在陶小祝鼻子上虛點了幾下,“知道得多,并無好事兒?!闭f罷背手去了,袖子在身后打著挺兒。 陶小祝連送也不及送,只好回頭看蘇一,“你說的是,真?zhèn)€眼拙!” 蘇一聳肩——又與他們有什么相干? 晚上到了家,也不需再從蘇太公那里扒聽事情,這會兒婚期的事兒她算是早知道的。圍在桌前吃飯,說些其他家常,但不提周安良和沈三小姐的事兒。 蘇太公吃得半飽,一副有心事的模樣,那筷子擱了空,滴了幾滴粥水到棉袍上,方才醒神上手去擦。他又吃了幾口腌菜,才慢聲慢氣地說:“一一,我有話與你說?!?/br> “說便是。”蘇一刨著粥飯,拿眼看蘇太公,倒沒那細心瞧出他有什么不尋常。 蘇太公一口氣兒把余下的粥飯盡數(shù)吃下,抹了把嘴,雙手撐在兩邊膝蓋上,醞釀?wù)Z氣,“你周大娘找我了,就是你早前與我說的那事,她找我商議,問能不能救個急。沈家三小姐是嬌養(yǎng)大的,婚禮的排場上不能委屈了她。新婚之夜住偏房,總不算個回事兒。只借幾日,過了那幾日,她自還我們?!?/br> 蘇一聽這話也不意外,她能想到這事兒,自然周家人也會琢磨這事兒。她早前的態(tài)度是不依,這會兒自然還是不依,擱下手里的白瓷碗,夾著醬黃豆粒一個勁兒往嘴里送,“這事兒沒得商量,爺爺您若不顧我的想法,自做這主,我也跟您生分。他周安良娶媳婦兒沒地方住,那是他周安良沒本事,與我家有什么相干?您不能讓出正堂來,如若讓了,我算他必會得寸進尺,不知好歹?!?/br> “一一……”蘇太公有些勸人無力,“十來年的情誼,你怎會如此計較,把安良打成忘恩負義之輩?他讀了多少書,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圣賢書又豈有白讀的?只是搭把手幫一幫的事兒,瞧瞧你都想成什么樣子了?你怎知道,沒有需著別人幫忙的一日?!?/br> “我就是需著人幫忙,也不需他周安良!”蘇一擱下碗,收拾了去洗,“我就一句,這事兒沒得商量。周大娘若是因著這個與咱們生分,那我也不覺可惜。三間偏屋與他們住了那么些年,原就不該提出還要正堂的話。這是什么心思?鳩占鵲巢,三五日也不行!” 蘇太公撓了撓頭,也是拿蘇一沒法子。這丫頭打小嘴巴就利,壯他十個蘇太公也不見能說過她,只好不商議這事兒,撂下話來:“你和你周大娘說去,我不管了?!?/br> “說就說……” 蘇一干脆爽利地去到西偏屋外叫出周大娘,也不拘語氣說辭,跟她說:“我爺爺一輩子住那正堂,沒見搬過。這三間偏屋算不得小,您把安良那一間拾掇拾掇,做新房不差什么。要我爺爺搬出來,實在不該。他年歲大了,要挪到哪里去?難道住您這邊兒,怕是又要招人閑話?!?/br> 周大娘拉了蘇一的手,好聲好氣央求,“白天兒里太公就跟我說了,說你不依這事兒。大娘這輩子沒求過你一一什么,你這回就看在大娘隔三差五給你和太公做些吃食的份兒上,把正堂借給安良住幾日,可好?大娘給你立個字據(jù),最多不過一月,一定還叫安良搬出來,把地方還給太公?!?/br> “不成?!碧K一斷然拒絕,“大娘您隔三差五做些吃的給我們是恩,咱們?nèi)g偏屋給你們住了十來年,就不算恩么?我一直當大娘您是明白人,這會兒怎么也這樣?您疼兒子是正經(jīng),也不該委屈我爺爺。照我的心思,委屈一日也不能?!?/br> 周大娘也說她不過,橫豎她不松口,也只能怏怏回偏屋里去了。 蘇家西邊兒這三間偏屋,中間做了周家的灶房,南邊兒大點兒的是周安良住著,北邊兒小一些的是周安心和周大娘住。周安心半截身子蓋在被子里繡荷包,瞧見周大娘耷著臉進來,擱下針線在被子上,問周大娘,“蘇一找娘說了什么?” 周大娘深深嘆了口氣,往床沿兒坐下,斜著身子,把手掖在大腿上,“她說正堂不借咱們,叫你哥就在這偏屋里成親。我是說她不過,蘇太公也說她不過,這事兒瞧著是辦不成。也不是我非要那正堂來充面子,但凡尋常些人家的閨女,我也不必要這面子。你說你嫂子那樣兒的人家,怎么在這偏房嘛!我讓她幫一幫,她非是見死不救。我也不知道,這話怎么跟你哥哥說去?!?/br> 周安心生氣,“早知道她是個毒心腸的,活該嫁不出去。虧娘你平日里那么照顧她爺孫兒倆,這會兒咱們遇上了難處,她竟是這般鐵石心腸,連間屋子也不借!我若不是打她不過,定找她說理去!旁人能委屈得,咱嫂子那樣兒的人,怎么委屈?” “又該怎么辦呢?”周大娘相當為難,心里隱隱有些怨怪起蘇一。蘇太公都欣然答應(yīng)的事兒,偏她攔頭不依,可不是壞事兒么? 她又說:“罷了,明兒我跟你哥哥說,就把他那間拾掇出來,湊合著用罷了。想那三小姐瞧上的是你哥哥的人材,應(yīng)不會計較這些才是。咱們是想顧全她面子,可也耐不住別人沒這顆善心,到時解釋給她,她應(yīng)明白的?!?/br> 周安心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又有想法,只道:“明兒再說?!?/br> 夜里下了小雨,清晨滿世界飄著塵土腥香。霧氣又是極重,瞧不見四方世界,來去只能小心趕路。 蘇一踩著濕噠噠的步子去南大街,剛過白橋就腳下打了滑,摔個四仰八叉。自顧爬起來,胳膊肘子生疼,腰側(cè)也扭到了些。她站在白橋頭上前后張望,在回家換衣服和直接去鋪子兩者間,選了后者。 到了鋪子灑掃擦洗,半句不言疼。倒是陶小祝瞧見她一身臟泥,又見胳膊腕處擦毛了布,才問出她早上摔了個大跟頭。二話不說拉了到后頭上藥去,還不住罵她,“死活也不知,蠢也該有個度。” 蘇一疼得齜牙咧嘴,自不理會他的罵罵咧咧。早也被罵習慣了,多一句少一句都無妨。她今兒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事要發(fā)生。 過了晌午,果然有那咸安王府的侍衛(wèi)小白過來,著一身扎眼的桃粉色衣衫,頭上玉冠束發(fā)。他直言陶小祝手藝不好,上回做的東西人家姑娘都不喜歡,字字句句盡是挑事兒一般。罷了找蘇一,“今番我又瞧上一個姑娘,想送她一個瓔珞。你是女兒家,該懂女兒家的心思,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你給我做。做得好,我多賞你些銀兩?!?/br> 蘇一忙擺手,連稱不成,“我從沒做過物件兒,一直是鋪子里打雜的。雖跟著師傅學了些手藝,但還未出師,只能自己暗下里把玩。往常來客都是找?guī)煾负蛶煾绲模阕屛易?,我也不知從何做起。倘或做得不好,你再來挑剔,我如何自處?我和師哥不一樣,你饒了我罷。” “片子坊請我吃茶的事還沒兌現(xiàn),怎么饒了你?”小白湊到她跟前,早當了自己是熟人,“你做便是,做了親自給我送去。好看不好看,錢都少不了你的,你只管放心。你若不做,今兒就當陶家金銀鋪開罪的我。我們王府的侍衛(wèi)沒什么其他本事,就是身手好些,橫豎鬧起來吃不了虧。” 蘇一抬手按住一直跳的右眼皮,覺得這事兒不應(yīng)下怕這眼皮也難消停,只好偷了陶小祝一眼后給應(yīng)下了。待送走了小白,她又回來拽陶小祝的衣角兒,“師父原不讓我接活兒,怕我手藝拙壞了鋪子的名聲。這一遭不是我要做,是那侍衛(wèi)逼得我,你在師父面前給我做個見證。師哥,求你了?!?/br> 陶小祝拍拍她的肩,大是大非上還是極顧念蘇一的,也不記恨才剛被侍衛(wèi)小白挑剔了一番的事兒,只說:“怕什么?這是好事兒。爹那邊兒,我替你扛雷!” 蘇一喜悅滿臉地給陶小祝施了一禮,“謝師哥?!?/br> 小白這事兒按下,那右眼皮卻仍是沒有消停。蘇一坐在小杌上,抬手摸胸口,衣襟上的一朵素梅壓在指尖下,起了褶。她總也覺得不對味兒,心里毛躁躁的,不安寧。 瓔珞做得不甚上心,傍晚間要歇業(yè)的時候,蘇一便早早與陶小祝辭過,收拾了東西回家。身上還有些疼,步子卻不比平日里慢。踩在石板路上的悶響,一聲急過一聲。 蘇太公坐在門前抽旱煙,見她滿面風霜地早了些時候回來,先是一愣,隨即拿下煙斗來,“下工啦?” 蘇一松了口氣,軟了腿腕子,蘇太公沒事就好了。她上去拉了蘇太公起來,“今日眼皮子老跳,不知什么癥候。跟師哥招呼了一聲,提早回來了。如今見著爺爺沒事,我也就沒什么可焦心的了。” 蘇太公清了清嗓子,大有不自在的神情在臉上。眼角嘴角的褶子下拉著,一肚子話壓在唇邊不愿說的樣子。他直著步子往前走,腳下不穩(wěn)踉蹌了一下,蘇一忙扶住他,“爺爺慢些,仔細腳下?!?/br> 待站穩(wěn)了身子,蘇太公轉(zhuǎn)向蘇一,猶猶豫豫的面色,半晌搭上她的手,“那事,爺爺做了主。一一你穩(wěn)住了性子,別在這當頭上鬧,就當給爺爺個面子,好不好?” 蘇一一時未能會意這話里的意思,待看到正堂換了床鋪被褥,眼皮不跳了,眉頭卻蹙出了個大拇指般大小的死疙瘩。 作者有話要說: 墻角一枝梅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70205 16:55:05 墻角一枝梅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70205 21:24:13 感謝(づ ̄3 ̄)づ╭?~ ☆、初遇 這事兒應(yīng)了句讖語——左眼跳,桃花開;右眼跳,菊花開。 大約練過把式的人骨子里都摻著暴躁,年輕的時候尤為顯明,左右不過打一架的事兒,沒什么后慮。蘇太公是老了,事事講一情面。然蘇一還嫩著,血氣不少蘇太公當年。人年輕的時候又最受不得旁人孚自己的意,不知“忍”字為何,壓不住性子,少不得要鬧事。況這話她半月前就撂下過,不得商量就是不得商量。人要臉樹要皮,他周家這事兒做得忒差勁,怎么就不顧她臉色,真能暗下里攛掇蘇太公,拾掇了這正堂做新房? 蘇一攥了把拳頭就進屋把輕巧物件兒全部掀了個底兒掉,盡數(shù)扔出正堂來。叮叮當當?shù)囊魂図?,這才把西偏房里的三位驚出來。 蘇太公大覺顏面掃地,訓(xùn)斥蘇一,“你還當我是你爺爺不當?” 蘇一不理會這話,轉(zhuǎn)了身沖周安良,指著他道:“你自己沒本事,也不能占了別人的地方,偏還理直氣壯。這事兒在頭里我就料到過,說了不給就是不給。你但凡要些臉面,也不該還舔著臉還來要了做新房。要是我,不吃饅頭攢口氣也不受人這臉子!叫人拒了,就該給自個兒留些面子!這三番五次的,虧你們做得出!” 周安良被她罵得氣結(jié),手掐腰哼哼,倒是周安心伸長了脖子,“道是沒娘養(yǎng)沒爹教的,瞧瞧做出來的都是什么事兒?潑婦一樣,不想想自個兒為個什么嫁不出去。這是太公的家,哪輪到你做主?但凡有人要你,這家早跟你一厘關(guān)系也沒有了。太公應(yīng)下的事,偏你從中作梗,忤逆不孝,鬧得一家子不得安生。不過是借住幾日,你發(fā)的什么狗瘋?!?/br> 前頭說了,蘇一這輩子沒什么聽不得的,偏就聽不得這沒爹娘的話。她也懶得再動嘴皮子,二話不說沖過去抽周安心大嘴巴子,一個比一個響。打得正得勁被蘇太公拉了回來,又好一通訓(xùn)斥。他家蘇一性子野,慣常就愛動粗,有時他便懊悔,小的時候不該拉著她練把式,好好毀了一姑娘家。嫁不出去,滿鐮刀灣招人笑話。她這粗蠻勁,連他這個做爺爺?shù)囊部床幌氯?。他又想不通,借住幾日算不得大事兒,到時還還回來,不過給周安良充個面子,她怎么就這么不依不饒?鬧得鄰里鄉(xiāng)親不和睦,忒不懂事! 周安良和周安心打小就是挨打的料,從來不敢還蘇一的手。這回周安心被打,也只能氣哼哼白挨這幾巴掌。她又眼淚汪汪裝可憐,沖蘇太公撒嬌,“太公你看蘇一,你不管管么?從小到大,我和哥哥對你比之蘇一又差什么?一院里十來年,跟親人無異,偏她欺負我們,不過仗著自己有些身手!” 蘇一跳著步子要越過蘇太公去,“你再說,仔細你的皮!” “蘇一!”蘇太公攔她下來,大覺傷他顏面又傷情面。 那廂周大娘狠嘆了口氣,“罷了,安良安心,把東西挪出來吧?!?/br> 蘇一聽這話甚好,便收了勢。這邊蘇太公聽著卻不是滋味兒,他見不得,忙伸手去擋,“不必挪,這事兒我做得了主,就給安良做新房。橫豎我樂意,別人說什么都無用。安良跟我孫兒一般無二,住幾日無妨。今日我便定下這事兒來,往后誰都別再提!” “爺爺!” 蘇一再是說一不二態(tài)度堅決,也擋不住蘇太公胳膊肘子往外拐。她又是胳膊拗不過大腿兒的,這事兒蘇太公應(yīng)下口來,她還真做不得主。卻又咽不下這口氣,索性一犟到底,“您要把正堂給周安良,就別要我這孫女兒了!” “這是什么教養(yǎng)?”蘇太公也生氣起來,吹胡子瞪眼,“怎就這般不讓人安生?原沒多大的事,鬧得人盡皆知,你就滿意了。到頭來人也都說你,說你小雞肚腸!你爹娘那般仗義的人,怎生出你這么個事事算計,心眼比針眼兒還小的?!” “不知道誰算計來!”蘇一竟沒算到蘇太公會如此,也委屈得一眼里攢淚。卻又是不愿低頭的,跺腳進了東偏屋,要收拾了東西走人。那東偏屋又哪里還有她的東西,盡數(shù)換成了蘇太公的。她又抹淚,翻箱倒柜地找了家里的地契房契,揣兜里出來,“我衣衫包裹呢?” 周大娘看蘇一和蘇太公鬧開了,心下又不忍,忙上來拉蘇一,“可別鬧了,這大晚上你往哪里去?黑燈瞎火不說,天兒也是要上凍了,你一個女孩子家,在外不安全??钟鲋鴫娜嘶騼龀隽瞬?,又要遭罪?!?/br> 蘇一撩開她的手,“大娘但凡真顧念我和爺爺?shù)母星椋瑪嗳徊粫诳招乃家@房子,壞我和爺爺。這番你們且得愿了,我便看著,你們?nèi)绾握f話算話呢!”抽了下鼻子又問:“我東西在何處?” 周大娘還要再勸,蘇太公出聲兒,“要走便讓她走,教出這么個孫女,是我的無能。小氣刻薄不說,還忤逆不孝!放眼整個鐮刀灣,哪家的姑娘敢跟她親祖父這么杠著來?聽話還來不及,沒有跳腳唱反調(diào)的!算我慣壞的,這回就讓她出去好好想想,想明白再回來!” “您且放心,出去我便不回來了!”蘇一仍是犟嘴,自往東偏屋里去。到了那邊兒,原以為該騰出間房來給她住著,卻不成想,她要與周大娘同擠一間,而周安心早把周安良騰出來那間占了。她又在心里罵了百八十遍不要臉,把周安心的衣裳鞋襪盡數(shù)抱到院子里摔在地上。 泄完憤,拎了包裹頭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周大娘兩面為難,問蘇太公,“真讓一一這么走?她一個女孩子家,遇著事可怎么是好?” 蘇太公仍在氣頭上,擺手進東屋,“她那身手和脾氣,能吃什么虧?讓她走,誰也不許去找。這樣兒的性子,不壓一壓,誰敢娶她?” 那邊周安心和周安良得意,周安心過來拉著周大娘的胳膊,“娘你別管,蘇一她活該,遲早該有這么一天?!?/br> “這話不該說。”周大娘打一下她的手,“不過,讓她長長記性也好,確是太粗蠻了些,女兒家不該這個樣子。趕緊把你東西收拾了,咱進屋去,待會兒叫太公咱們一處吃飯。太公幫了咱們大忙,咱們不能不知恩?!?/br> “省得。”周安心去拾自己的衣裳,“要不是蘇一,咱們也不必一直兩屋里吃飯。她走了正好,咱們一家親?!?/br> 周大娘出了口氣,也不念著蘇一了。照理說她走了是好,那丫頭心思多,一直挑得家里不得安寧。若不是念著恩情,她也不必一直哄著捧著那丫頭。這會兒她周家揚眉吐氣,得了太守家的三小姐,心境上有了變化,大不愿意再低著頭。 蘇一無處可去,逛了一晚夜市,攤位上吃了碗餛飩,身上荷包也見了底兒。 溜達著逛到陶家金銀鋪,她便曲著身子抱包裹在門前坐下。下頭石板陰涼,躥了一身的寒氣。她便靠著門墻,歪頭遠遠瞧那半明半暗的街景。頭上掛一輪毛月亮,散了一圈白環(huán)。她又想起諺語來,嘀咕了打發(fā)時間,說什么“日暈三更雨,月暈午時風”、“月暈而風,礎(chǔ)潤而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