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無硯慢慢彎下腰，佝僂著，以額觸地。唯有熱淚在冰涼的地面上綻開。

    絕望，大抵便是如此。

    ……

    “皇帝祖母，您要去哪兒？”陸鐘瑾小跑著追上楚映司。

    在他身后跟了一大群官員。

    楚映司蹲下來，抱了一下陸鐘瑾，低聲說：“鐘瑾，如果祖母沒有回來，答應(yīng)祖母做一個好皇帝，保護(hù)好這個國家。聽見了嗎？”

    陸鐘瑾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說：“好！鐘瑾聽祖母的話?！?/br>
    楚映司釋然地笑了，她揉了揉陸鐘瑾的頭。她直起身，翻身上馬，帶著兩萬兵馬出城而去。

    她是大遼的帝王，所以她不能不顧國之安危派兵支援陸無硯。

    可是她是陸無硯的母親，千里來相救，萬死不辭。

    楚映司趕到荊國的時候，望著信中的消息，震驚不已?！拌λ懒?？”

    入酒在她身邊艱難地點(diǎn)了一下頭：“今天早上去的，入醫(yī)送來的消息說三少爺如今不大好……”

    不用親眼看見，楚映司也能想象到陸無硯如今的情景。

    楚映司沉默了片刻，道：“走！立刻出發(fā)去雪隱村！”

    雪隱村雖是大荊的國土，可是它地處雪山另一側(cè)，幾乎算是邊緣地帶。荊國也不會在那里駐兵把守。

    之前方瑾枝見到的那些荊兵，其實(shí)是陸無硯手下的遼兵。因不想殺了村民，又以免打草驚蛇，陸無硯才令手下?lián)Q上了荊兵的衣服。

    陸無硯只帶了一千兵馬喬裝成荊兵，駐扎在雪隱村里。而他剩余的三十七萬兵馬則安頓在大后方的永臨谷。

    只是如今因?yàn)檠鄧募尤?，荊國和燕國的兵馬正在逐漸包圍陸無硯手下的這些兵馬。這些兵馬駐扎在永臨谷時刻等著前方陸無硯的消息，然而自從前一天夜里開始，他們再也接不到陸無硯的消息了。

    楚映司原本打算和陸無硯里應(yīng)外合，破一道生機(jī)?？墒钱?dāng)她知道方瑾枝死了，立刻猜到陸無硯恐不能冷靜下來。她斟酌了再三，帶著兩萬的兵馬朝著荊兵薄弱的地方?jīng)_去，當(dāng)她沖進(jìn)荊兵的包圍時，身邊兩萬的兵馬只剩下了七八千人。

    她直接沖進(jìn)遼兵的大營，遼國那些副將看見她親自來了，都好像看見了希望。楚映司安撫了軍心，片刻不耽擱，朝著雪隱村而去。

    楚映司看見陸無硯的時候，心里像是被刀子剜去了一塊rou，又澆了一把鹽。又疼又酸。

    她這兒子最是高傲不可一世，而如今他跪在那里，整個人像失了魂兒一樣。

    他身上臟兮兮的，塵土、血跡，還有斑駁的淚痕，再也不是那個一塵不染的陸無硯。

    “無硯……”楚映司蹲在他身邊，心疼地將兒子摟在懷里。

    陸無硯死水一樣的眸波看了她一眼，又轉(zhuǎn)過頭，望向木板床上的方瑾枝。楚映司隨著他的目光望向方瑾枝，她嘆了口氣，道：“無硯，別這樣……讓瑾枝安心地走吧……”

    入醫(yī)抱著女嬰進(jìn)來，女嬰有點(diǎn)發(fā)燒，總是不安分地亂動。

    楚映司把女嬰抱在懷里，心疼地紅了眼睛。她把女嬰抱到陸無硯面前，哽咽著說：“無硯，你不能這樣啊，看看你們的女兒，瑾枝也會希望你照顧好你們的女兒的……”

    陸無硯喉結(jié)動了動，聲線沙?。骸斑@是對我的懲罰，當(dāng)年我就應(yīng)該陪她一起死，就不用再經(jīng)歷一遍……”

    “無硯，你在說什么？”

    “上蒼才不會那么慈悲，誰都不能得到救贖……”陸無硯繼續(xù)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

    楚映司終于心疼地忍不住落下淚。

    “陛下！”入酒從外面急匆匆進(jìn)來，“荊國和燕國已經(jīng)開始發(fā)動進(jìn)攻了，足足八十萬的兵馬，我軍死傷無數(shù)……”

    楚映司憤怒地站起來，道：“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傳朕旨意，全軍備戰(zhàn)！”

    陸申機(jī)立在城墻高處，他望著遠(yuǎn)處荊國的方向，握緊垂在身側(cè)的拳頭。他得到消息楚映司去找陸無硯了，而他們母子已被荊、燕兩國的兵馬團(tuán)團(tuán)圍住。

    死戰(zhàn)的軍令一下，楚映司是打算用被困的不到四十幾萬兵馬浴血奮戰(zhàn)，就算不能得勝，也要荊、燕兩國遭受重創(chuàng)。

    陸申機(jī)緩緩握住腰間的刀柄，他真的很想不管不顧帶著兵馬殺過去。他略微收回視線，將目光落在遠(yuǎn)處燕國駐扎的軍隊(duì)。如今燕國派了大將軍帶了二十萬兵馬前去荊國支援，而剩下的五十萬大軍就杵在大遼正門前虎視眈眈。

    他身后是大遼的國土，他不能走。

    燕國的軍營大帳里，燕帝和幾位大將軍飲酒作樂，顯然是對如今必勝的局面滿懷信心。

    “陛下，如今楚映司親自去了荊國。不信他陸申機(jī)坐視不理。等到他妻子、兒子被圍困，他陸申機(jī)帶兵前去支援時，正是我大燕攻入遼國的大好時機(jī)！”

    另外一個大將軍卻搖搖頭，道：“這個陸申機(jī)可不是個莽撞的性子，依末將之見，他是不會拋下大遼正門不顧，帶兵去救人的?！?/br>
    燕帝撫須大笑，道：“無妨，就算他陸申機(jī)不去支援，此役荊、遼兩方必定受到重創(chuàng)。不怕他兩國不肯割地求饒！”

    “陛下英明！”

    “哈哈哈哈……”

    “陛下！”一員小將一路小跑跑進(jìn)大帳內(nèi)，“啟稟陛下，有來自昌口城的緊急軍情！”

    “昌口城？”燕帝站起來，大帳內(nèi)的將領(lǐng)們都齊齊變了臉色。

    若說眼前之地是大遼的正門，那么昌口城就是燕國的正門。因?yàn)榈貏莸木壒?，昌口城還不算是易守之地。

    “難道是宿國趁虛而入？”立刻有人猜測。

    “呈上來！”燕帝將軍情一把抓過，細(xì)細(xì)看去。越看臉色越難看。

    “遼帝帶著兵馬沿小路攻下了風(fēng)廬城，距離昌口城已不遠(yuǎn)?！毖嗟劬従彽馈?/br>
    “遼帝？遼帝如今不是在荊國雪隱村嗎？”一位大將軍不解地問。

    燕帝搖頭，道：“不是楚映司，是楚懷川?！?/br>
    大帳內(nèi)一片嘩然。

    “楚懷川不是早就死了？”

    “是啊，這人怎么又起死回生了？”

    “難不成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計(jì)謀？”

    “陛下！”謀士站出來，“依臣之見，此事非同一般。當(dāng)年傳言楚懷川死于宮中一場大火，這件事本來就有蹊蹺。莫不是遼國從多年前就開始謀劃今日之局？”

    “愛卿此話可解？”燕帝皺著眉，仍舊是一頭霧水。

    “臣以為遼國的目標(biāo)會不會是我大燕？或者……是遼國和荊國聯(lián)合起來想要吞并我大燕的計(jì)謀！”

    此話一出，大帳內(nèi)的氣氛又凝重了許多，竊竊私語聲不斷。

    燕帝大驚：“愛卿的意思是說荊國與朕結(jié)盟是假，調(diào)我大燕兵馬遠(yuǎn)離國中，使國中無兵……”

    想到這里，燕帝臉上一片慘白，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水，跌坐回椅子里。

    他帶著五十萬的兵馬駐扎在這里給予陸申機(jī)壓力，又令國中大將帶著二十萬兵馬深入荊國國中幫扶。而此時燕國國中兵馬不過十萬。倘若這個時候敵軍攻打大燕，那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

    另一個大將軍站出來，道：“臣以為事情并沒有那么悲觀。遼國三十萬大軍留在這里，還有三十萬在荊國。又能調(diào)動多少兵馬繞遠(yuǎn)前去燕國？再者，我國與荊國聯(lián)盟，十分清楚荊國已投入了八十萬大軍，他大荊又如何再生出別的兵馬來？依臣之見，不管楚懷川為何又活了，他聲東擊西，想要我大燕撤兵才是真！”

    “愛卿此言有理。”燕帝點(diǎn)點(diǎn)頭，“如今荊、遼二國根本不可能再出太多的兵馬?！?/br>
    先前的謀士皺著眉，又繼續(xù)說：“陛下，不怕萬一就怕一萬。倘若真的是荊國與遼國聯(lián)手又當(dāng)如何？再者，宿國可是一直未動??！”

    另外一員謀士也站出來，道：“陛下，臣以為我大軍離開國中已近三個月，國中不能一直無兵啊！不說宿國，就說那些虎視眈眈的小國若是趁機(jī)作亂，也必有損傷?！?/br>
    “更何況，那楚映司的皇位本就不算正統(tǒng)，而楚懷川才是大遼真正的皇帝。倘若這個時候斬殺或生擒楚懷川，對我大燕更有利處?！?/br>
    “陛下，荊國并非良善之國，背信棄義之事沒少做。如今我大燕與荊國結(jié)盟，待滅掉遼國之后，說不定他荊國還會過河拆橋。我大燕不必為他荊國冒險(xiǎn)。再言，這場戰(zhàn)役無論是荊國勝還是遼國勝，我大燕都是漁翁！”

    這話倒是說到燕帝心坎里去了，他點(diǎn)點(diǎn)頭，道：“收兵！回燕！”

    燕國得到消息的時候，陸申機(jī)也得到了楚懷川占領(lǐng)風(fēng)廬城的消息。陸申機(jī)有些錯愕。

    這怎么可能呢？

    楚懷川手里根本就沒有兵馬！那風(fēng)廬城其實(shí)很小，可是過了風(fēng)廬城就是昌口城。燕國不得不忌憚。

    陸申機(jī)錯愕間，又有士兵前來稟告燕國撤兵了。陸申機(jī)急忙登上城樓，望著五十萬兵馬浩浩蕩蕩地離開。

    “再探！”

    等到傍晚，那五十萬的燕兵真的撤走了，完全不似狡詐之計(jì)。陸申機(jī)沉思許久，大概猜出燕國擔(dān)心國中有難，才會撤兵。以燕國之狡猾，本來就想坐收漁翁之利，這段時間多是震懾之用，真正真刀實(shí)槍廝殺的都是荊國的兵馬。

    在天光大亮之前，陸申機(jī)終于下定決心，令手下心腹大將堅(jiān)守在這里，他則親自帶了二十萬兵馬前去支援陸無硯和楚映司。另外，他又派人帶著三萬兵馬追去燕國，支援楚懷川。

    只能撥三萬了。

    燕國撤兵的消息傳到荊國，著實(shí)是讓荊國方寸大亂。圍剿遼兵的八十萬兵馬中就有二十萬燕兵，這二十萬燕兵得到消息立刻撤退。氣得荊兵大罵燕國不守信用。

    建立在利益基礎(chǔ)上的聯(lián)盟最是脆弱，燕國撤兵，使得荊國不得不多想，甚至要揣摩燕國是不是站到了遼國那一邊。

    只是事已至此，再無收手可能，荊帝只能下令繼續(xù)死戰(zhàn)，勢必殺死楚映司！

    楚映司看過軍情密保隨手將其扔給屬下，她轉(zhuǎn)身回了屋，先是去看望陸無硯的女兒。這女嬰出生的時候差點(diǎn)沒活下來，如今也是虛弱得厲害，偶爾還會發(fā)燒。幸好有入醫(yī)和入毒兩個不比宮中太醫(yī)本事小的大夫日夜守著她。

    “這孩子怎么樣了？”楚映司彎著腰，望著入醫(yī)懷里的孩子。

    “燒已經(jīng)退了，只是一直吃羊奶也不是辦法。更別說奶羊也不多了?！?/br>
    這個小山村本來人口就少，一時之間也找不到給這個孩子喂奶的婦人，只能牽了一只瘦羊，擠了奶水來喂這孩子。如今正是寒冷的時候，母羊的奶水也不多，這本來就虛弱的孩子竟是時常餓肚子。

    眼下這情況，楚映司也沒辦法，她出了屋，去了后院。

    陸無硯立在院子里，目光虛無地望著遠(yuǎn)處。

    “無硯，已經(jīng)過了一天了，讓瑾枝入土為安吧……”

    陸無硯的眸光終于起了一絲漣漪，他沒有說話，轉(zhuǎn)身進(jìn)了方瑾枝在的房間。

    楚映司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也沒跟進(jìn)去。

    第二次經(jīng)歷方瑾枝的死，并沒有消減陸無硯的痛楚，反而成倍擴(kuò)大，將這種痛楚撕扯地更加劇烈。

    陸無硯坐在床邊，他抬手緩緩撫過方瑾枝的臉頰，低聲說：“瑾枝，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走了……”

    陸無硯撫過方瑾枝臉頰的手指忽然一僵。

    溫度？

    陸無硯的手指開始發(fā)抖。

    他重新小心翼翼地?fù)徇^方瑾枝的臉頰，帶著巨大的震驚。

    “瑾枝？瑾枝！瑾枝！”

    陸無硯嘶吼一般喊著她的名字，直到方瑾枝的眉心一點(diǎn)點(diǎn)蹙起來。

    陸無硯努力閉了一下眼睛，讓眼中的淚落下來，讓視線變得更清楚一些。

    他跪坐在床邊，一息不動地望著方瑾枝。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每一聲都是乞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