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三奶奶閉了閉眼,渾身上下再無半點戾氣。 方瑾枝不再看一瞬間蒼老許多的三奶奶,她拖著攏煙罩紗的水色長襦裙緩步離開。她的嘴角始終攀著一抹淺淺的笑,那笑藏在嘴角的梨渦里,淺淡中帶著一抹驚艷。 她早就不是那個投奔而來的五歲孤女了。 她是錦碩郡主,她是榮國府里備受疼愛的女兒,她是軍中大將封陽鴻的義妹。她更是陸無硯未來的妻子,會成為溫國公府的宗婦,管理整個溫國公府的后宅。 她曾是大遼數(shù)一數(shù)二富商的掌上明珠,從小被父母兄長捧在手心里疼愛的千金,吃穿用度比宮中的公主還要奢華。一朝變故,讓她淪落成人人可欺凌的小可憐。 她隱忍了七年,也暗暗籌謀了七年。如今,她終于再也無需忍氣吞聲,卑躬屈膝。 在方瑾枝原本的計劃里,她會奪回方家的一切,然后帶著一雙meimei過著隱居一般的生活??墒撬龅搅岁憻o硯。 陸無硯是個意外。 陸無硯是陸家長房的嫡長孫,將來整個陸家都會交到他的手中。方瑾枝既然決定嫁給陸無硯,那么她就必須在溫國公府里立起來,做一個合格的宗婦,管理好整個溫國公府的后宅。 更何況…… 方瑾枝在路邊停下,望著青磚路旁的柳樹新發(fā)出來的青綠嫩芽。 方瑾枝自小被陸無硯帶在身邊,陸無硯的很多事情并不會故意瞞著她。再加上她對長公主的接觸,方瑾枝比一般閨閣女子更明白如今宮中、朝堂的形勢。 如果陸無硯將來不僅是溫國公呢? 倘若陸無硯終有一天成為至高的那個人,他的皇后又怎么可以是個柔弱的人呢? 方瑾枝輕笑了一聲,在心里暗罵了自己一句:不知羞。 她的臉上重新洋溢著十三歲少女該有的純真笑靨,歡愉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她一股腦跑回自己的寢屋,從梳張臺的抽屜里翻出藏在最里面的錦盒。 錦盒打開,里面是塞得滿滿的信件。 這些信件都是她母親陸芷蓉臨終前的那幾日日夜不歇寫出來的。里面寫著溫國公府里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寫著他們每個人的癖好、優(yōu)缺點。還寫著她留給方瑾枝的那些下人的特點,該如何安置。還有如何管家,如何管理生意,甚至連點茶的技法都有。 她故去的那一日拉著方瑾枝說了許多話,那個時候方瑾枝尚且不認得太多的字,她就親自講她給聽,一遍遍重復,一遍遍教她。又怕她忘記,還是寫在了紙上,等到她長大了再看。 這些信件里,除了她要教給方瑾枝的內(nèi)容以外,還有身為一個母親單純留給女兒的十封家書。這些年,方瑾枝每一年在母親的忌日就會拆開一封家書,那些被拆開的家書無一例外的紙業(yè)發(fā)黃,已經(jīng)被方瑾枝翻看了無數(shù)遍。 還有幾封信沒有打開,方瑾枝舍不得。好像當把最后一封信也拆開了,就少了一份支撐她這么多年的執(zhí)念。 方瑾枝把這些書信又看了一遍。 望著這些母親親筆寫下的書信,方瑾枝的眼圈不由紅了一瞬。她吸了吸鼻子,將眼底的氤氳壓回去,然后將攤在桌子上的信件一一收回錦盒,小心翼翼地放回梳妝臺抽屜的最深處。 方瑾枝攤開一張宣紙,握著狼毫筆寫下“別昔院”三個大字。從今往后,她住了多年的這處小院子也有了名字。 陸無硯和方瑾枝的婚期定在四月初八。陸佳茵和秦四郎的婚期在四月十二。陸無硯和方瑾枝的婚期竟是更早一些。這還都是因為陸無硯提親的時候向榮國公府表達了想要將日子盡量提前。 今日是二月十五,距離婚期已不足兩個月。 兩家算來算去,最近的吉日不是五日內(nèi),就是四月初八。五日內(nèi)也忒急了,所以將日子定在了四月初八。 按照榮國公府的意思,是想要今日就把方瑾枝接回方家。方瑾枝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她要從三奶奶手中接過原本屬于的各處田莊和商鋪,一時之間根本走不了。更何況,她更不能丟下兩個meimei搬去榮國公府。 幸好吳mama為方瑾枝挑的花莊之中本就有一處別院,雖然需要重修修葺,可畢竟比建造一個全新的要省時間。方瑾枝算了算去,應當可以在她出嫁之前將花莊里的別院修葺完畢。 方瑾枝不能提兩個meimei的事情,只用要跟三奶奶交接方家商鋪的理由搪塞。她跟方家老太太和大夫人承諾,等到她將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了就搬過去。 方家也不再堅持。畢竟這些年方瑾枝一直住在溫國公府,只要到時候方瑾枝出嫁的時候,花轎是從榮國公府接人就好。 像是了卻心頭大患一般,方瑾枝這一晚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一早,她早早地起來,讓丫鬟們服侍著梳洗完畢,就急忙去垂鞘院等著陸無硯回來。 雖然方瑾枝明明知道以陸無硯那個愛睡懶覺的習慣,等到他回來的時候最早也要晌午,可是方瑾枝還是忍不住早早來到垂鞘院等著他。 她還吩咐入茶和入熏將垂鞘院里的凈室仔細打掃了,又讓他們準備好陸無硯愛吃的菜。 一切都吩咐完畢了,方瑾枝像小時候那般趴在窗口高腳桌旁逗了一會兒青瓷魚缸里的兩條大肥魚。 “游呀,快點游呀!”方瑾枝折了一條花枝碰了碰青瓷魚缸里的水面,引得兩條動作緩慢的紅鯉魚慢騰騰地動了兩下。 “動作也太慢啦!再這么慢吞吞的,把你們下鍋煮了吃!” 兩條紅鯉魚竟像是聽懂了一樣,甩了甩肥肥的魚尾,打起幾朵浪花,濺到方瑾枝臉上幾滴水珠兒。 方瑾枝擦了臉,也不再理它們,放下手里的花枝,跑到閣樓頂層里去喂鴿子。她把閣樓頂層的鴿子喂飽了以后,陸無硯還是沒有回來。 她低著頭小聲埋怨:“就不能早點回來……” 她又鉆進二樓的書閣里,在書閣深處靠窗的那套桌椅里坐下,隨手翻了一本書來看。當她將手里的這一本看完放回去,再想找一本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了藏在角落里的幾本小書。 幾本畫著男女情愛畫面的小雜書。 方瑾枝愣了一會兒,還是把那幾本小書抽出來,攤開在桌子上,偷偷地看。 等到她將這幾本小雜書看完,重新放回身后的書架里面藏好時,她的臉頰上已經(jīng)飄上了一抹不太自然的緋紅。她急忙走出悶熱的書閣,在垂鞘院的院子里走來走去,讓涼涼的風吹佛在她的臉上。 當陸無硯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的時候,方瑾枝立在院子里,背著手望著他,等著他一步步走近。當陸無硯立在她面前時,方瑾枝伸出一雙胳膊環(huán)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 陸無硯垂首,輕輕擁著她。 婚期一定,好像心就定了大半。兩個人之間甚至不需要什么言語,已足夠知曉對方的心意。 接下來的日子是十分忙碌的,方瑾枝忙、陸無硯忙,整個溫國公府都在忙。 方瑾枝不僅要忙著從三奶奶手中接過那些方家的莊子、商鋪,還要忙著盯著花莊里別院的修葺情況。當然了,她也要忙自己的婚事。 榮國公府會給她準備一份厚厚的嫁妝,就連溫國公府三房也給她準備了一份嫁妝,甚至是封家也給方瑾枝準備了嫁妝。封陽鴻的妻子親自來溫國公府見過方瑾枝,還將方瑾枝幾次接到封家作客。 除了這些,方瑾枝剛剛出生的時候,她的父親就給她備好了一份頗厚的嫁妝。甚至連方瑾枝的嫁衣都早早備好了。 方瑾枝的母親臨終前寫了書信,求三太太代為保管這份嫁妝。雖然三太太一直都不喜歡方瑾枝母女,可是她并非什么卑鄙的小人,做不來貪下庶女留給女兒的嫁妝這種事情來。這些年,那些嫁妝一直被三太太放在庫房里,一直沒動過。 而方瑾枝她也要為自己的婚事做準備呀,她打算親手繡一些婚嫁的東西。更何況,許是因為她才十三歲就要出嫁的緣故,她的父母給她留下的嫁衣并不是十分合身。她想親自改一改。 平平和安安瞧著她們的jiejie辛苦得好像都瘦了一圈,她們兩個也心疼。她們并幫不了什么別的忙,只好在方瑾枝改嫁衣的時候,坐在一旁為方瑾枝做一雙出嫁當日要穿的繡花鞋。 陸無硯怕她辛苦,給她出主意,讓她把嫁衣拿給錦繡坊的人修改。可是方瑾枝沒有同意,她還是想親手來修改。 陸無硯的身份在溫國公府是尊貴的,他娶妻,府中哪敢有半點怠慢?從喜燭、燈籠、喜字這些東西,到聘禮、宴席、請?zhí)洝④囻R這些東西沒有一件不是仔細挑選、慎重考量的。 雖然方瑾枝一直都是在溫國公府里長大的,可是她的身份畢竟今非昔比。榮國公府那是真的當成親女兒出嫁。雖然封陽鴻一直沒出現(xiàn)過,可是他的妻子卻是隔三差五地來一趟溫國公府,對方瑾枝的親熱勁兒也是誰都能看見。別說她是封陽鴻的妻子,單說她是立國公嫡長女的身份就無法讓人輕視。 已從煦妃升為煦貴妃的陸佳蒲直接賞下了千匹上等的綢緞和兩大箱子金銀玉石首飾給方瑾枝。 更別說,因為長公主的那層關系在,即使婚期還沒到,那道喜的人已經(jīng)多了起來。這些人的道喜因為含了政治的緣故,尤為重要。溫國公府接待這些客人又成了一件大事。 為了陸無硯的婚事,多年沒管過溫國公府后宅的老太太親自過問。每一件東西,每一個細節(jié)都絕對不會允許出現(xiàn)一丁點的差錯。 雖然距離婚期還有近兩個月的時間,可是整個溫國公府都已經(jīng)忙活了起來。 或者說,整個皇城的上層貴族都已經(jīng)忙碌了起來。 之前滿心歡喜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的陸佳茵卻惹了一肚子氣。她原本歡歡喜喜地準備嫁人,整個溫國公府雖然沒有全部都在準備她出嫁的事兒,可是也是把她的婚事當成大事來辦的。 可是如今呢? 和方瑾枝的婚事相比,她的婚事算什么? 所有人都在討論方瑾枝的婚事,沒有人再關心她! 而且看著方瑾枝的那些嫁妝,這讓一向不喜歡方瑾枝的陸佳茵怎么可能會不眼紅? 甚至有一次她得知秦家太太領著秦雨楠來溫國公府做客,她滿心歡喜地急忙趕過去,可是秦家太太只是敷衍了她幾句就是看望方瑾枝了!秦家的人過來不是看望她,而是去看望方瑾枝的!而且陸佳茵親眼看見秦家太太送了方瑾枝一對價值連城的玉鐲。 就連秦雨楠那個孩子也對方瑾枝十分親昵! 陸佳茵恨死了方瑾枝。 第88章 傻子 三月中旬的風已經(jīng)開始暖人了, 陸佳蒲讓嬤嬤給雅和公主穿得嚴嚴實實,才抱著她出了寢宮到御花園里透透氣。 小公主很喜歡陸佳蒲,一直往她懷里鉆。只要陸佳蒲垂眸溫柔地望著她, 小公主就會“咯咯”地笑出聲來。 “娘娘,您已經(jīng)抱著小公主好久了, 讓奴婢抱著吧?!蹦棠锎掖彝斑~出了兩步,朝著陸佳蒲懷里的小公主伸出手。 小公主一看見奶娘伸過來的大手,竟是“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雅和乖,不讓嬤嬤抱,我抱著你。”陸佳蒲輕輕拍著懷中的女嬰, 小公主這才慢慢止了哭,重新望著陸佳蒲咧著嘴笑。 小宮女瞧著此番情景,小公主不肯離開煦貴妃的懷里,又不能讓煦貴妃累著。急忙搬過來一把椅子,放在垂柳下的陰涼處, 再將陸佳蒲請過去。 陸佳蒲抱了小公主這么久,的確也有些累了。她抱著雅和公主坐下,逗弄著哼哼唧唧的小公主。春日的清風拂過,帶來小公主身上的那股奶香味,陸佳蒲喜歡得很。 小公主黑晶晶的眸子從陸佳蒲的臉上移開, 望著頭頂。那一對干干凈凈的黑亮眸子轉過來轉過去。陸佳蒲隨著她的視線抬頭望去,才曉得小公主的目光是隨著一條被春風吹拂的柳枝飄來飄去。 “折一條柳枝,挑嫩的,把尖刺的地方磨去?!标懠哑逊愿馈?/br> “奴婢遵命?!毙m女踮著腳挑選了一會兒, 才折了一條新發(fā)的嫩柳交到陸佳蒲的手里。 小公主的眼睛亮晶晶的,朝陸佳蒲伸出胖乎乎的小白手。直到陸佳蒲將柳條塞到她手里,她才開心地咯咯直笑。 陸佳蒲眉眼之間是如水的溫柔,她陪著小公主一起笑起來。 奶娘笑著說:“咱們公主最喜歡娘娘了,簡直把娘娘當成親生的母親一樣?!?/br> 陸佳蒲嘴角的笑意一滯,她蹙眉,輕斥:“不許亂說話。” “是……是奴婢失言了!”奶娘將頭使勁兒低著,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呦,原來是煦貴妃?!丙愬鲋m女的手,立在路旁。在她的身后跟了七八個宮女仔細伺候著。 陸佳蒲急忙站起來,柔聲說:“麗妃竟也出來吹風,好巧。” “當然了,太醫(yī)可說了,每日都要出去走一走,對大的小的都好?!丙愬鲋约旱亩亲?,趾高氣揚地朝著陸佳蒲走去。 如今圣上子嗣單薄,除了才五六個月大的雅和公主,就只有麗妃肚子里的這個了。麗妃已經(jīng)有了七個月的身孕,如今在宮中誰也不敢招惹了她。 陸佳蒲看著麗妃朝自己走過來,她退到一旁,將原本坐著歇息的椅子讓給了麗妃。 麗妃毫不客氣地坐下,嫌棄地看了一眼零星飄落的柳絮,道:“meimei也不挑個好地方,也不嫌這些柳絮臟。柳絮落到身上多臟啊。” 陸佳蒲并不就著柳絮臟不臟的事兒反駁她,而是隨口應下來,只說剛剛走到這兒的時候想歇一歇,并沒有注意到這兒的柳絮。 麗妃笑笑,拉著陸佳蒲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又讓宮女去御膳房端來一些精致的糕點來。就這樣,她坐在椅子上,陸佳蒲則是站在一旁,陪著她說話。 沒過多久,陸佳蒲就覺得胳膊有些酸,只因她一直抱著小公主。 站在陸佳蒲身后的奶娘又一次提出要替陸佳蒲抱著小公主,這一次陸佳蒲倒是沒有拒絕。她剛剛抬起胳膊,懷里的小公主竟直接丟了手里的柳條,胖乎乎的小白手緊緊抓著陸佳蒲的衣襟不肯松開,嘴巴里還哼哼唧唧的,表達著抗議。 麗妃娘娘的眼中劃過一抹冷笑,她笑著說:“meimei,小公主可真是喜歡你啊。不過你這奶娘平日里是不是對小公主不好,這才遭到小公主的厭惡,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