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缺點(diǎn)

    又是一年臘月二十九。

    方瑾枝站在高腳方桌前, 將手里的小算盤打得噼啪直響。

    “啪”的一聲，她將手里的小算盤一晃，上頭的金珠子各歸各位。

    “我算好啦！”方瑾枝轉(zhuǎn)過頭, 笑嘻嘻地望向入烹。

    入烹看向不遠(yuǎn)處的三腳香桌，上頭的香還沒燃盡呢。

    “表姑娘又快了呢！”入烹也難掩心里的驚訝。方瑾枝小小年紀(jì)學(xué)東西總是很快, 在算賬這一件事上，更是將她聰慧的天資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方瑾枝朝著門外瞅了瞅，說:“三哥哥又沒起來?！?/br>
    話音剛落，陸無硯打著哈欠跨進(jìn)門檻。

    “三哥哥!”方瑾枝急忙放下手里的算盤，跑到陸無硯身前, “三哥哥今天好早哇！”

    “嗯?！标憻o硯應(yīng)了一聲。他有些犯困地說：“收拾一下，帶你去靜寧庵接大太太回來過年。”

    方瑾枝有些疑惑地問：“大太太上次不是說不回來了嗎？”

    陸無硯并沒有對方瑾枝多加解釋，他帶著方瑾枝去靜寧庵的路上也一直倚在車壁上閉目小憩。方瑾枝坐在車窗邊，將窗口的簾子掀開一條小縫兒，瞧著外面的雪景。涼涼的風(fēng)吹到她的臉上, 她并不覺得冷，可是忽然想到陸無硯在睡著，怕他著涼，立馬將簾子放下，把冬日的涼風(fēng)擋在外面。

    她百無聊賴地坐在馬車?yán)? 雙手托著腮，望著閉目的陸無硯。

    她的三哥哥可真好看！

    方瑾枝挪過去，將陸無硯放在腿上的手小心翼翼地抬起來，然后將自己的小臉蛋放在陸無硯的腿上, 又將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身上。

    她打了個(gè)哈欠，閉著眼睛睡覺。

    陸無硯睜開眼睛，望著方瑾枝酣眠的模樣，不由嘴角染上幾分笑意。他輕輕扯過一旁的裘衣蓋在她的身上。

    到了靜寧庵中，陸無硯讓方瑾枝自己去玩，他獨(dú)自去見他祖母。方瑾枝也不喜歡悶在屋子里，正想去梅林里去找靜憶師太呢。

    “靜憶師太！靜憶師太！”方瑾枝雙手抓住兜帽一角，小跑著沖進(jìn)梅林里。她已經(jīng)跟靜寧庵里的小尼姑打聽清楚了，靜寧師太的住處就在這片梅林的盡頭。

    靜憶師太正在修剪一株朱砂梅，聽見方瑾枝嬌糯而稚氣的聲音，她手中的剪子一頓。她不由站起來，朝著方瑾枝奔來的方向張望，直到一身素雅的小姑娘跑到她身前。

    “靜憶師太，我來看望你啦！”方瑾枝站定，小胸脯還在微微起伏。

    “慢一點(diǎn)?！膘o憶師太將她拉進(jìn)屋子里，又為她倒了一碗溫水。

    方瑾枝將碗里的溫水大口大口地喝了，口中的干澀才好了一些。她將手中捧著的瓷碗放在桌子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謝謝師太！”

    靜憶師太笑著搖搖頭，“你能記得來看我，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br>
    “我答應(yīng)過會(huì)來看望您呀！”方瑾枝澄澈的大眼睛里干干凈凈的，瞧著就讓人歡喜?！办o憶師太，快要過年了，您不回家去嗎？”

    靜寧庵與尋常的尼姑庵不同，很多大戶人家的婦人都會(huì)因?yàn)楦鞣N各樣的原因借著代發(fā)修行的名義住在這里。而眼前的靜憶師太，就沒有剃度呢！方瑾枝跟小尼姑問路的時(shí)候也問了靜憶師太的事兒，曉得她跟陸無硯的祖母一樣，家人每隔一段時(shí)間都會(huì)給她送一些生活必需品。

    那小尼姑還咂咂嘴，說：“俺們靜寧庵，就屬靜心師太和靜憶師太家里人送來的東西好哩！”

    小尼姑的眼睛里竟是艷羨。

    是以，方瑾枝曉得靜憶師太也是有家人的，而且還不是尋常人家。她家里的人送來的生活用品既然能和溫國公府大太太家里送來的東西比肩，家世又哪里會(huì)差了呢？

    靜憶師太眸光一滯，她緩了緩，才說：“不了?！?/br>
    “哦……”方瑾枝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本來就是個(gè)懂事的孩子，她已經(jīng)隱約猜到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兒，靜憶師太才會(huì)離開家躲在這靜寧庵里吧？

    “可惜我也是借住在別人家里，要不然真想讓師太去我家里過年呢！”方瑾枝偏著頭，望著靜憶師太。她說完了，還像個(gè)大人一樣輕嘆了一聲。

    靜憶師太早就發(fā)現(xiàn)了方瑾枝身上總是穿素色的衣裳，上一次見她還以為她就是這般雅致的小姑娘，就是喜歡清淡、素凈的顏色?？墒墙袢帐桥D月二十九，馬上就要過年，就連這靜寧庵里都添了點(diǎn)紅色。更何況是大戶人家里六七歲的小姑娘。

    再聽方瑾枝說借住在別人家里，靜憶師太便知道這是個(gè)戴孝的孩子。

    也是個(gè)可憐的孩子。

    “在這里等我?！膘o憶師太起身，走出屋子，再回來的時(shí)候，她手里捧著一個(gè)藏藍(lán)色的葵口碗。碗里放著紅彤彤的山楂果。

    “我這里沒有什么甜品，也就只有這我一手養(yǎng)起來的山楂果還可以嘗個(gè)鮮?！?/br>
    方瑾枝拿起一個(gè)山楂果遞到嘴里咬了吃。

    “酸酸甜甜的，好吃！”方瑾枝說著就又拿了一個(gè)來吃。

    靜憶師太的目光卻落在方瑾枝的手上，她有些詫異地說：“你拿東西的姿勢倒是與尋常人不同?！?/br>
    方瑾枝小手去拿葵口碗里的紅山楂時(shí)，并不是如尋常人那般用拇指和食指，也不是如一些嬌氣的小姑娘那般翹著蘭花指，用拇指和中指，而是五根手指頭張開，拇指、食指和小指放平，中指和無名指微微彎曲著去夾葵口碗里的山楂果。

    方瑾枝正想再拿一顆山楂果，聽到靜憶師太這般說，她的小手懸在藏藍(lán)色葵口碗的上面，不亂動(dòng)了。

    靜憶師太忙說：“沒有關(guān)系，你怎么拿都好，你喜歡吃就好?！?/br>
    “我習(xí)慣了呢……”方瑾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將放平的拇指、食指和小指收回來，如尋常人那般去拿葵口碗里的紅山楂。

    “我沒有指責(zé)你的意思，只是……有點(diǎn)奇怪?！膘o憶師太心里忽然有一種焦灼。生怕方瑾枝因?yàn)樗裏o心的一句話心里不爽快。這幾年她在靜寧庵中心靜如水，卻不想遇見了個(gè)方瑾枝。不過見了兩次，這個(gè)小姑娘就將她心里的寧靜打破了。

    紅塵，還在她的心里，沒有忘懷。

    方瑾枝拿起一個(gè)紅紅的山楂果遞到靜憶師太嘴邊，甜甜地笑：“吶，師太也吃！”

    靜憶師太愣了一下，才有些不自然地張開嘴，將方瑾枝遞到她唇畔的山楂果給吃了。這些山楂是她一手栽種出來的，她比誰都清楚這山楂是酸的?？墒欠借ξ顾缘倪@一顆卻是甜的。

    她有些猶豫地又從葵口碗里拿了一顆山楂果來吃——酸的。

    “師太，我的手指頭是壞的?！狈借Τ韵铝俗炖锏纳介艑⒆约旱挠沂诌f到靜憶師太眼前。她又去抓了靜憶師太微涼的素手，讓她來摸自己的中指和無名指。

    “師太，您能摸出來嗎？”方瑾枝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她。

    靜憶師太小心翼翼地去摸方瑾枝的中指和無名指，好像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卻又說不出來。

    “看！”方瑾枝將她的右手舉起來，五指張開，再握拳，再張開，再握拳……

    她的速度越來越快，靜憶師太終于發(fā)現(xiàn)了端倪。

    起先速度慢的時(shí)候，方瑾枝的五根手指分不出什么區(qū)別來，可是等到她握拳的速度快起來，她的中指和無名指動(dòng)作會(huì)比其他的手指頭慢一些。

    “我的手被別人踩壞了，這兩根手指以前不能彎呢。要天天練習(xí)夾棋子，才慢慢好起來呢！”方瑾枝一臉驕傲地笑著說，“已經(jīng)瞧不出來是不是？”

    “是……”靜憶師太有些心疼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個(gè)孩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笑著說：“我的手被別人踩壞了”？她又是吃了多少苦，才能將手指恢復(fù)到如今？

    靜憶師忽然被自己心里對方瑾枝的心疼驚了一下。她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緩緩低下了頭。

    方瑾枝在靜憶師太的陪同下，在梅林里轉(zhuǎn)了好久。靜憶師太見她喜歡梅，便將這處梅林里梅樹的品種一一介紹給方瑾枝。方瑾枝一一記下來。

    她約莫著時(shí)間差不多了，才告別靜憶師太回去找陸無硯。

    靜心師太的禪房里，靜心師太被逼到墻角，而陸無硯一步步逼近她，右手掐在她的脖子上。

    “我沒有時(shí)間在這里跟你耗，你必須回陸家過年。過完年，想去哪里都不攔你。”陸無硯的聲音是冰冷的，哪里還有平日里半點(diǎn)的溫柔。

    靜心師太睜大了眼睛，恐懼地望著陸無硯。她怎么都沒有想到有一天她的親孫子會(huì)這樣掐著她的脖子！而且陸無硯看著她的目光根本不像看著他的親人。不，根本不像看著一個(gè)活人！

    靜心師太從腳底開始發(fā)涼。

    陸無硯的手在逐漸收緊，他聲音越發(fā)冰冷，“還是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靜心師太張了張嘴，有些艱難地開口：“那、那個(gè)孩子在門外?！?/br>
    陸無硯眼里的寒意滯了一瞬，他徒然松了手，猛地轉(zhuǎn)身。

    禪房的門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被風(fēng)吹開了一扇，方瑾枝站在雪地里愣愣地看著他。她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整個(gè)人傻傻的，就像被嚇著了似的。

    在方瑾枝的身后是層層疊疊的雪山，她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弱小。

    “瑾枝……”

    陸無硯上前一步，方瑾枝訥訥地向后退了兩步，那雙干干凈凈的大眼睛里蒙了一層nongnong的迷茫。

    陸無硯便沒有再往前走。

    他微微側(cè)首，對身后驚疑未定的靜心師太說：“收拾東西，馬上下山?！?/br>
    靜心師太倒是想拿出祖母的架勢來，可是她無助地發(fā)現(xiàn)，在這個(gè)孫子面前，她心里竟然只剩下恐懼。

    回去的馬車上，靜心師太縮在角落里，不停撥動(dòng)手里的一串佛珠。方瑾枝縮在另外的一個(gè)角落里，低著頭，呆呆望著靜憶師太臨走前送給她的一碗紅彤彤的山楂果。

    陸無硯一直凝望著方瑾枝。

    他想跟她解釋，卻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好解釋的。他本來就是那樣卑鄙丑陋的一個(gè)人。方瑾枝只不過親眼見到了真實(shí)的他。

    反正，她早晚都會(huì)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gè)人。

    這般想著，陸無硯竟是有些釋然。

    回到溫國公府以后，得到大太太回來的消息，府里的人都過來迎接。靜心師太念了句佛，將面上、心里的驚慌收起來，端莊地下了馬車。端出屬于靜心師太的架子來面對這些親人。

    陸無硯跳下馬車，轉(zhuǎn)身看著仍舊縮在角落里的方瑾枝。以前每一次上馬車和下馬的時(shí)候，方瑾枝都是被陸無硯抱上去又抱下來的。

    方瑾枝抬頭，對上陸無硯的目光，她又匆匆移開了眼，不敢再去看。

    陸無硯沒有走，就那樣等在馬車邊。

    過了很久很久，方瑾枝的小身子才動(dòng)了動(dòng)。她抱著懷里的紅山楂，小心翼翼地在馬車?yán)镎酒饋恚徊揭徊阶呦蝰R車門。

    車廂里一共就那么大點(diǎn)的地方，即使是用挪的，方瑾枝也很快就走到了馬車車門邊兒。

    拉車的馬忽然揚(yáng)起前蹄嘶鳴了一聲，將整個(gè)車廂帶得晃動(dòng)起來。方瑾枝一驚，匆忙去抓馬車的門。紅紅的山楂果從葵口碗里灑落出三五個(gè)，落在雪地上。

    她怯生生地抬起頭，去望陸無硯。

    陸無硯舍不得看見方瑾枝怯生生的樣子，他往前邁出一步，將小姑娘從馬車?yán)锉С鰜怼?/br>
    陸無硯明顯可以感覺到他懷里的小姑娘身子僵了一下，才慢慢緩和起來。

    “我、我……可以自己走的……”方瑾枝抓緊了手里的葵口碗的邊兒，沒有如往昔那般摟住陸無硯的脖子。

    “嗯?！标憻o硯也不堅(jiān)持，就把懷里的方瑾枝放到了地上。

    方瑾枝幾乎是落荒而逃一般抱著一大碗的紅山楂跑回自己的小院，等到她回到小院的時(shí)候，藏藍(lán)色的葵口碗里的紅山楂已經(jīng)灑落了一半。

    “姑娘，您是自己回來的？”正在打掃院子的米寶兒和鹽寶兒疑惑地走過去。

    “幫我守門！”方瑾枝沒有理她們兩個(gè)，直接抱著葵口碗里的紅山楂回到自己閣樓里的閨房。

    方瑾枝一進(jìn)到她的閨房，入眼就是占據(jù)了整面墻壁的兩個(gè)大衣櫥。

    她愣愣望著衣櫥上精雕細(xì)琢的游魚圖案，那些游魚好像活了過來，變成了溫泉池塘里的紅鯉魚。她的三哥哥站在池子邊，輕輕一撈，就撈上來一兜子紅鯉魚。

    他將魚兜靠近她，說：“來挑一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