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別說了!”長公主奮力推開陸申機(jī),她雙手撐著桌子勉強(qiáng)支撐著自己不倒下。淚水從她的眼眶里滾落下來,她哽聲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個孩子是無硯……” 陸申機(jī)像是聽見最大的笑話一樣,他仰天大笑,久久才停歇下來。 他一步步后退,朗目之中是說不清的失望。“你是我陸家的媳婦,是我陸申機(jī)的妻子,更是無硯的母親。可是你心中只有你的楚家皇室!不知道?一個母親認(rèn)不出自己的兒子?你知不知道曾經(jīng)無硯是我的驕傲,是我陸家的驕傲!他天生聰慧,讀書更是過目不忘。陸家的孩子沒有一個能比得過他??墒堑人貋砭腿玖艘簧砉竹?。如今更是仍要按照你的吩咐裝出跋扈的德行!你不許他讀書,不許給他找教導(dǎo)先生,不許他顯露半點才華。以后也不許他科舉,不許他為官,更不許他從軍!” 陸申機(jī)幾度哽咽,“如今提到無硯,人們都會說他是無用、紈绔、冷血的怪人。你滿意了?” 長公主臉頰上早就淚水縱橫,可是被淚水浸濕的眸子卻閃過一絲異色。她抬起頭,有些心涼地望著陸申機(jī),毫無聲息地說:“申機(jī),我們和離吧。” “你說什么?”陸申機(jī)顯然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長公主壓下心里的翻江倒海,“衛(wèi)王至今未死,敵國虎視眈眈。朝中老臣又打著還權(quán)圣主的名義逼我離宮。可一旦我離宮,那些腐朽的老家伙只會欺凌川兒!他們忌憚我登帝,忌憚你手中兵權(quán),甚至可笑到忌憚我會把無硯推到皇位上……” “你是名滿大遼的少年將軍,二十年的軍旅生涯,你比我更明白戰(zhàn)亂對于一個國家意味著什么!只要我還活著,就絕對不會允許大遼陷入戰(zhàn)火的涂炭中,更不會允許楚家王朝葬送在我和川兒的手中!”長公主堅定搖頭,“這次回來,我本來是要告訴你,我必須將你手中的兵權(quán)收回,只有這樣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陸申機(jī)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他怎么都沒有想到她這次突然回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你先別說話。”長公主擺手,阻止陸申機(jī)開口。 “在你和無硯的眼中我并不是合格的妻子、母親??晌摇€算了解你。你天生將才,半生戎馬。你離不開手中的重刀和一身的鎧甲。倘若讓你為我楚家離開疆場必是不舍。我楚映司也沒有資格再讓你做半分的犧牲?!?/br> 長公主苦笑,“當(dāng)年年幼無知,逼你當(dāng)這個駙馬實在自私。如今和離,你就無需放權(quán),無需交出兵符。你還是威風(fēng)堂堂的陸大將軍,無硯也不必再因為我這個母親而委曲求全?!?/br> 陸申機(jī)大笑。他一時分不清這個女人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是!你楚映司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自私透頂?shù)娜?!?dāng)初是我瞎了眼才會娶你!你口口聲聲為了你的國、你的黎民百姓。不要把話說得這么冠冕堂皇!楚映司,你捫心自問,你這么做難道不是防著我?拿我的兵符堵悠悠之口?我看是堵你自己的心慌!”陸申機(jī)拍著自己的胸口,“忌憚我手中兵權(quán)的到底是朝中舊臣還是你?” “我為何要忌憚你?” 陸申機(jī)深吸一口氣,說:“如果你不是女兒身,而是七尺男兒。如果無硯不姓陸,而是跟著你姓楚。你還會這么對他嗎?” 長公主怔在那里,一時答不上來。她繼而苦笑,她倒也想是男兒身。 失望爬上陸申機(jī)的眼,他摔門而出,大喊:“云姬!云姬!” 那個從西域來的女子從廂房里小跑著出來,怯生生地喊了聲“將軍”。她回頭望了一眼屋子里陷于陰影中的長公主,匆匆轉(zhuǎn)過頭來跟著陸申機(jī)走出大院。 長公主側(cè)過頭,沒有去看陸申機(jī)離開的背影。 這些年她與陸申機(jī)聚少離多,更是因為一雙兒女接二連三的變故,越來越心生隔閡。 陸無硯的長相與長公主頗像,小皇帝與長公主又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眉眼間也有幾分神似。小皇帝比陸無硯小兩歲,幼時兩個人站在一起更為相像。小皇帝登基不過半載,六歲生辰宴上衛(wèi)王發(fā)起宮變,他失敗之際劫走“小皇帝”,等他發(fā)覺抓錯了人時為時已晚。他只好以假亂真,用陸無硯假裝是小皇帝獻(xiàn)給敵國大荊。荊國過了三月才知牢中人質(zhì)是假皇帝,遂,陸無硯淪為質(zhì)子。直到兩年多以后,陸申機(jī)生擒荊國四員大將,又以八座城池,及金銀、寶馬無數(shù)才終換回陸無硯。 當(dāng)初長公主在宮中運(yùn)籌帷幄,只因提前將小皇帝保護(hù)起來,所以才誤以為衛(wèi)王擒走的孩子只是平常的小太監(jiān)。沒有認(rèn)出那個孩子是陸無硯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悔恨,也是陸申機(jī)一直不肯原諒她的地方。 其實無論是她還是陸申機(jī),都不知當(dāng)年的事情另有隱情。而衛(wèi)王又哪里是誤認(rèn)?分明是陸無硯自己替小皇帝擋了一劫。 陸無硯終于回來,兩個人的關(guān)系也稍微緩和之際,他們的小女兒芝芝卻突然因陸家的疏忽斃命。長公主大發(fā)雷霆,若不是顧及陸申機(jī),依她的作風(fēng)定會將相關(guān)的人通通處以極刑。最后,她只是處死了相關(guān)的奴仆,又逼得陸申機(jī)的母親主動離開陸家,搬到靜寧庵中長燈古佛,已五年多不曾回府。 在國家、家族、至親之前,兩個人的耳鬢廝磨又算什么呢?蹉跎至今,或許分開才是唯一的出路。 “或許這一次可以真的和離了?!遍L公主輕嘆一聲,略帶了一絲遺憾,但更多的是堅定。她不后悔故意說那些話激怒陸申機(jī),不后悔讓他誤會,更不后悔用兵權(quán)要挾他和離。 長公主一個人在寂靜的屋里坐了很久,久到屋子里的爐火熄滅,四肢發(fā)涼。她動作緩慢地理了理鬢發(fā),又用帕子將臉上的淚漬擦去。她未帶一個侍女,獨自前往垂鞘院。 入烹和入茶行了禮稟告陸無硯剛剛睡著,她點點頭,徑自走進(jìn)陸無硯的寢屋。 寢屋里暖融融的,光線柔和。長公主找了一圈兒,才發(fā)現(xiàn)陸無硯并沒有睡在架子床上,而是側(cè)躺在臥榻上,懷里還擁著個小姑娘。 陸無硯還在睡著,可他懷里的小姑娘已經(jīng)睜開了一雙大眼睛,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望著她。 方瑾枝想要起來給長公主行禮,可是陸無硯的手搭在她的身上,她怕自己一動就吵醒了陸無硯,一時猶豫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長公主擺擺手,示意方瑾枝不用起來。一綹兒發(fā)從陸無硯的鬢角橫下來,搭在他仿若精雕細(xì)琢的側(cè)臉上。長公主探手,小心翼翼地將那一綹兒發(fā)拿開。她坐在臥榻前的鼓凳上,靜靜望著陸無硯。凝視著自己的兒子時,她向來威嚴(yán)的鳳目中也只剩溫柔。 陸無硯睡夢中蹙了一下眉,然后搭在方瑾枝身上的手臂就移開了。方瑾枝松了口氣,想要從臥榻上下來。畢竟長公主坐在對面呢! 長公主怕方瑾枝碰到陸無硯,急忙起身將方瑾枝拎起來,放在地上。方瑾枝用不好意思的笑笑表達(dá)謝意。長公主這才注意到方瑾枝。她點點頭,示意方瑾枝跟她出去。 方瑾枝提心吊膽地跟著長公主走到側(cè)屋。 進(jìn)到側(cè)屋以后,長公主徑自坐在一把交椅里,沉默靜思。她不說話,方瑾枝也不敢主動開口,只是悄悄站在一旁。過了好半天,長公主才從沉思里回過神來,她招了招手,讓方瑾枝靠近一些。 “無硯倒是格外喜歡你?!遍L公主打量了方瑾枝一圈,而后目光又落在她那一雙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明眸上。閱人無數(shù)的長公主,只需一眼,就知道這是個極其聰慧的孩子。 第20章 狗腿 方瑾枝在心里細(xì)細(xì)琢磨著該怎么回答,她有些不敢看長公主的眼睛,好像什么謊言都逃不過她。方瑾枝索性大大方方地說:“是的,三哥哥格外喜歡我。” 長公主挑眉,問:“那為什么呢?” 方瑾枝差點脫口而出因為自己的名字和陸佳芝閨名同音。只一瞬,她改了主意,說:“可能是因為我的母親不在了。每一次只要我想起母親的時候三哥哥就會對我格外好,我……我覺得三哥哥一定很想您!” “呵……”長公主難得笑出來。 方瑾枝總覺得長公主那笑容好像看穿了她故意拍馬屁,可是既然笑了就是也不反感吧?她再接再厲,甜甜地說:“長公主是我見過的最最漂亮的人了,可是您知道您什么時候最好看嗎?” 長公主投來一個詢問的目光。 “就是在您望著三哥哥的時候,整個人變得更加……唔,溫柔!因為更溫柔了所以就變得更好看啦!只一個眼神,就能看出來您是一個頂好的母親!” 長公主失笑,道:“你這孩子倒是第一個說本宮是好母親的人?!?/br> “瑾枝說的都是實話!”方瑾枝目光灼灼,使勁兒點頭。她稚嫩的臉龐上一片天真的堅定。好像誰要是不信她說的話,就罪無可赦一樣。 長公主收了笑,情緒也沒之前那么失落了。她說:“我見過你的母親,挺溫柔的一個人。你的模樣倒是不像她,性子也不像?!?/br> “公主見過我母親?”方瑾枝睜大了眼睛,十分驚訝。 長公主點點頭,“見過兩三面?!?/br> 方瑾枝這幾天跟衛(wèi)mama新學(xué)了一個詞兒,叫“日理萬機(jī)”。她覺得日理萬機(jī)的長公主還能記得多年前見過兩三面的母親,實在稀奇。 方瑾枝幾乎是本能地撒謊:“我母親也經(jīng)常跟我說起您呢,說您又漂亮又能干!還說您大婚的那天可好看啦!誰都要多瞅幾眼!” 長公主一手托腮,饒有趣味地看著面前的小姑娘,說:“行吧,念在你嘴甜的份上,就不追究你撒謊的罪過了?!?/br> 方瑾枝頓時被羞窘淹沒,一張白皙的小臉蛋也瞬間緋紅一片。 門外忽然傳出一陣輕笑,陸無硯走進(jìn)來,他坐在長公主旁邊的玫瑰椅里,朝方瑾枝招招手,“來。” 方瑾枝急忙小跑到陸無硯身邊,小聲說:“三哥哥,我撒謊被識破了,你可得幫幫我呀!” 她故意壓低了聲音,似避開長公主一樣??墒悄且袅坑制梢宰岄L公主把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楚。她說完了,又用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偷看長公主。 “怪不得你喜歡這孩子?!遍L公主笑著搖頭,“叫……方瑾枝,對吧?” 方瑾枝睜大了眼睛,受寵若驚地望著長公主。她驚呼:“天吶,您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行了,行了……”長公主忍俊不禁地擺了擺手,“這孩子是吃糖豆兒長大的吧,小心甜壞了牙?!?/br> 望著長公主臉上的表情,方瑾枝心里是真的徹底松了口氣。她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頭卻看見陸無硯一直凝視著她,那目光中有一絲她不太懂的情愫。她還沒來得及細(xì)細(xì)探究,陸無硯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望向了長公主。 “母親是又要回宮了嗎?” “嗯,我不能離開宮中太久,打算一會兒就回去。”長公主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一直落在陸無硯的身上。她也舍不得。 陸無硯沉默了一瞬,忽道:“母親有沒有想過,您事事料理周到,也許會讓他更加依賴您。” 這話不用陸無硯說,長公主也知道。可是小皇帝如今的情況…… 不是她貪戀權(quán)利,而是如果讓她現(xiàn)在放權(quán),小皇帝實在擔(dān)不起這個大遼。 長公主也明白陸無硯的好意,只是說:“母親會好好考慮的。” “留下來多住幾日吧?!?/br> 長公主猶豫不決。 陸無硯勾了勾嘴角,笑道:“母親是不是忘了再過幾日是無硯的生辰?更何況,我昨夜已經(jīng)跟他說了你會留在陸家直到過了十五?!?/br> 長公主愣了一下,她一雙鳳目中瞬間染上一絲慌亂的愧疚。她忙說:“好,我留下來陪你?!?/br> 宮中、朝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吧。長公主此時是真的只想留下來好好陪一陪自己的兒子。 她既與陸申機(jī)到了這一步,實在不想住在他那里,免得尷尬。她說:“母親瞧著你這垂鞘院不錯,想搬來住了。不知道成不成?” 其實陸無硯已知道她與父親即將和離。陸無硯還知道她和父親這次的和離,就是死別。 前世的時候,幾年后長公主因陸無硯的緣故,遭到荊國兵馬圍剿。她不想成為兩國交戰(zhàn)時荊國的籌碼,以身殉國。陸申機(jī)不顧生死調(diào)兵相救,也未曾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甚至,連為她收尸都不能。 陸無硯是親眼看著她跳下城樓的。看著她的熱血灑在大遼的土地上,看著敵軍的馬蹄踐踏她的尸身。真正的尸骨無存。 只不過她死前已籌謀好一切,甚至她也有逃生的機(jī)會,可她把自己的死設(shè)計成這個局中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最終整個荊國葬送在她臨終前布下的局中。荊國怎么都想不到會輸給一個死人??上G國對大遼俯首稱臣時,她不能親眼看見。 陸無硯垂了一下眼,忍下眼底的那一絲濕潤。上輩子他不理解她的保護(hù)。這輩子,定不會再做她的累贅。他理了理情緒,笑著說:“母親能在我這里住,兒子高興還來不及呢?!?/br> 長公主又說:“昨夜的事情,你不必憂心?!?/br> “我知道?!标憻o硯并不意外。 幼時陸無硯在宮中住過一段日子,和小皇帝雖然差了輩分,可年紀(jì)相仿。小皇帝總是跟在陸無硯身后,甚至不懂事的年紀(jì)亂了輩分地亂喊他“哥哥,哥哥!” 后來陸無硯代替小皇帝做了兩年多質(zhì)子。所以朝中有人想責(zé)罰陸無硯的話,根本不需要長公主出面,小皇帝第一個站出來保陸無硯。 前幾年朝中群臣也曾因為陸無硯無禮的態(tài)度而不滿,向來軟弱的小皇帝第一次大發(fā)雷霆,在朝堂上摔了奏折,怒道:“未替朕嘗過牢獄之苦者,皆無資格指責(zé)他!再妄加非議,斬!滿門抄斬!” 是以,毆打皇帝這事兒,放在別人身上那是株連九族的罪過??煞旁陉憻o硯身上不過引起朝中慣例的不滿,什么實質(zhì)性的懲罰都不會有。畢竟,這也不是陸無硯第一次揍小皇帝了。 長公主既然決定暫時住在垂鞘院,自然要派人收拾一下東西。方瑾枝十分狗腿地跟上去,討好地說:“我?guī)凸靼峒?!?/br> 看著眼前笑嘻嘻的小姑娘,長公主怔了片刻。她剛剛不是想要試探一下這個孩子會不會在陸無硯身上使小聰明嗎?怎么反倒被她哄得忘了正事。 算了,不過一個六歲的孩子。 “瑾枝,來?!标憻o硯有些無奈地招了招手,“你是不是忘了我給你換了院子?你才是要搬家的那一個。一會兒入茶會幫你安排,然后她就先借你用一段日子?!?/br> “哦……”方瑾枝敲了一下自己的頭。一想到新院子里有小廚房,她的一雙明眸立刻亮起來,急說:“我這就回去搬家!入茶在哪兒呢?我去找她!” 偏巧這個時候入茶進(jìn)來,她對著方瑾枝淺淺一笑,才對長公主行了一禮,說:“長公主,入醫(yī)求見。” 長公主蹙了一下眉,大步走出去。入醫(yī)正和入烹說話,都是一同長大的姐妹,多年不見,倒是有不少要說的話。見長公主進(jìn)來,入烹和入醫(yī)同時起身行禮。 “你們兩個下去吧?!遍L公主揮手,入茶和入烹都靜靜退下去。入烹去準(zhǔn)備膳食,入茶則是領(lǐng)著方瑾枝去搬家。 “陛下身體如何?”長公主問道。 入醫(yī)猶豫了一瞬,才說:“還是老樣子?!?/br> 老樣子那就是不太好。 “讓你辦的事情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