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她還疑惑這馬上過年的時候，陸無硯為何要她過來上課。原來他是擔(dān)心她在府里孤苦無依沒人作伴嗎……

    方瑾枝抿了一下唇，更加認(rèn)真地編起草螞蚱。

    方瑾枝學(xué)得很認(rèn)真，一雙小手更是靈活。她細(xì)細(xì)想著陸無硯剛剛教過她的步驟，心里、眼里都是手指間的草繩。

    陸無硯偏過頭，望著近在咫尺的小姑娘。她離他很近，近到可以清楚看見她臉上的細(xì)小茸毛。她的眼睛很大很大，一對漆黑的眸子永遠(yuǎn)盈著一層濕潤?？墒撬ζ饋淼臅r候，這一雙大眼睛就會彎成一對月牙。如今她臉上還有孩子的稚嫩圓潤，可是陸無硯知道再過幾年等她消瘦下來，臉上就會浮現(xiàn)一對小小的梨渦。

    陸無硯眉頭一點(diǎn)點(diǎn)蹙起來，他寧愿方瑾枝永遠(yuǎn)當(dāng)一個rou嘟嘟的粉團(tuán)子，也不想看見她消瘦下去的模樣?？v使消瘦下去的她容貌更是動人。

    “做好啦！”方瑾枝把草螞蚱捧到陸無硯眼前，“三哥哥，我做得怎么樣？”

    “很好。”陸無硯望著歪歪扭扭的草螞蚱，唇畔笑意更甚。

    方瑾枝卻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這是我做的第一個，做得不好，我再編幾個！”

    方瑾枝把第一個做好的草螞蚱放在一旁，又開始編起第二個。起先的時候方瑾枝心里還疑惑著為何要學(xué)這個，可畢竟年紀(jì)小，過了一會兒就投入到編草螞蚱這事兒中，那嘴角的笑隨著手中草螞蚱編得越來越好而越來越大。

    引得陸無硯頻頻側(cè)首。

    冬日里的天色，很早就黑下來了。落日時分，方瑾枝在滿榻的草螞蚱挑選編得最好的兩個。

    “瑾枝，今天玩得開心嗎？”陸無硯懶洋洋倚靠在書櫥上，注視著方瑾枝收拾東西。

    “開心！”方瑾枝把挑選好的兩只草螞蚱放進(jìn)小書箱里，“三哥哥，我明天學(xué)什么呀？還是下棋、編繩嗎？”

    “唔，扎風(fēng)箏吧?！标憻o硯似笑非笑。

    唔……

    方瑾枝愣了一下，可是她不得不承認(rèn)在三哥哥這兒編草螞蚱真的好開心。她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這樣玩小孩子的東西了。

    等方瑾枝走了，陸無硯張開手掌。一只歪歪扭扭的草螞蚱靜靜躺在他的掌心，這是方瑾枝編出來的第一只草螞蚱。陸無硯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書櫥的格子里，和他珍藏的古玩擺在一處。

    衛(wèi)mama等在垂鞘院的門口，見方瑾枝出來了忙接過她手里的小書箱，將她抱起來，說：“姑娘，三奶奶送了四個丫鬟過來?！?/br>
    方瑾枝臉上的笑容一僵，急問：“她們進(jìn)我屋子了嗎？”

    “沒有，她們本來想進(jìn)去打掃的。被米寶兒和鹽寶兒攔著了。就按照你說的，說你不喜歡別人亂動?xùn)|西?？墒俏仪浦菐讉€丫鬟有些不高興，還和米寶兒吵起來了……”

    衛(wèi)mama還說了什么方瑾枝都沒有聽清了，她整個心都飛回了自己的小屋子，忙催著衛(wèi)mama快點(diǎn)抱她回去。

    第8章 蟲子

    方瑾枝一回去就看見米寶兒和鹽寶兒蹲在小院里小聲說話。方瑾枝心里頓覺不好，急急質(zhì)問：“你們兩個怎么在這里說話？”

    “姑娘……”

    方瑾枝這才發(fā)現(xiàn)米寶兒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了。

    聽見方瑾枝回來，三奶奶送過來的四個丫鬟從偏房出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方瑾枝請安。四個丫鬟中有兩個是十四五的年紀(jì)，而另外兩個則要小一點(diǎn)，大抵七八歲的樣子。

    為首的一個丫鬟說：“表姑娘，三奶奶將奴婢幾個賜過來。奴婢們自然盡心伺候，想著趁您不在好好拾弄拾弄院子，將院子里打掃干凈了，給您留個好印象，表表忠心。不想您身邊的兩個丫鬟不許進(jìn)屋，甚至連緣由都不問。阿云和阿霧只是以為您身邊的兩個丫鬟是客套話，這才偏要打掃。也不知道為什么，您身邊的丫鬟就打了阿云。”

    阿云低著頭，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院子里。

    方瑾枝走到阿云面前，“哪兒傷著了？抬頭讓我看看。”

    阿云抬起頭，她的額角腫了好大一個包。她說：“米寶兒不是有意的，只是失手推了奴婢而已。是奴婢自己沒站穩(wěn)撞到門框上了。姑娘您不要責(zé)罰她?！?/br>
    米寶兒紅著眼睛，嚷：“當(dāng)真是兩面派！姑娘沒回來的時候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米寶兒！”方瑾枝恨鐵不成鋼地瞪她。

    鹽寶兒在一旁悄悄拉了拉米寶兒的袖子，米寶兒一臉委屈地低下頭。

    方瑾枝心里又開始犯愁。若不是因為她知道米寶兒這么做的緣由，單看這兩個丫鬟的表現(xiàn)，米寶兒就是要吃大虧的。更何況，對方可是有四個人。兩個小的阿云、阿霧表面上乖巧懂規(guī)矩，大的阿星和阿月更是城府頗深的樣子。

    鹽寶兒小聲說：“姑娘，馬上就辰時了。再不準(zhǔn)備準(zhǔn)備，要遲了飯點(diǎn)。”

    方瑾枝心里微微松了口氣，幸好鹽寶兒機(jī)靈了一回。她一邊往屋子里走，一邊說：“衛(wèi)mama給我換衣服，你們幾個先在偏廳候著，等我回來再說！”

    這個心，是肯定要偏的?？墒菂s不能太明目張膽了，方瑾枝只好拖一拖。她只讓米寶兒陪著她去三房，故意將衛(wèi)mama留下來守著她的屋子。

    陸家的男人們公事繁忙，幾乎不與女眷一同用膳。而且陸家的男孩子過了八歲就搬到了前院，吃飯的時候也不常與母親、姊妹一起。所以往常方瑾枝過來的時候，只有外祖母、三舅母、五舅母，并下頭五個同輩的孩子——陸佳蒲、陸佳茵、陸佳藝三個表姐妹，和陸無磯、陸子坤兩個十分淘氣的表哥。

    而今日因為三老爺并兩個舅舅都已歸家休沐的緣故，三房這一邊的人倒是到齊了。方瑾枝也見到了三房這邊的另外四個表哥。

    只是方瑾枝心里一直記掛著房中箱子里的兩個meimei，她始終對三舅母送過去的四個丫鬟不放心。她雖然年紀(jì)小，可也明白倘若兩個meimei的秘密揭露出來。她必沒有能力護(hù)住她們兩個。

    所以，對于幾個第一次見面的表哥，方瑾枝只是努力記下了他們的排行。之后就沒怎么注意他們，更加沒有注意到兩個陸家最小的少爺正對著她擠眉弄眼。

    方瑾枝心不在焉地舉起湯勺遞到嘴邊。她剛剛張開嘴，忽然驚呼一聲，手中的湯勺落到桌子上，湯汁濺到她的袖子上。

    方瑾枝驚慌地從椅子上跳下去，臉色煞白。大大的眼睛立刻氤氳出一層水汽。瞧著是極努力才憋回已經(jīng)溢滿眼眶的淚珠兒。

    “瑾枝怎么了？”三老爺皺眉。

    “有……有蟲子……”就算再怎么壓抑，聲音里的哭腔還是那么濃。

    “下人們都怎么做事的？”三老爺把筷子放下來，不滿之意溢于言表。

    三太太不耐煩地放下筷子，“就算看見蟲子了，大驚小怪做什么？沒個規(guī)矩！”

    方瑾枝的小腦袋垂得更低，一雙手緊緊攥著衣角。她不會看錯的，剛剛她的湯勺里有一只蟲子。她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要把那只蟲子吃到嘴里去了！

    陸佳茵幸災(zāi)樂禍地小聲嘟囔:“果真是鄉(xiāng)下來的野丫頭！”

    陸佳蒲悄悄拽了拽meimei的手，讓她不要亂說話。陸佳茵則是甩開jiejie的人，轉(zhuǎn)過頭去不理她。

    陸佳蒲在心里不由嘆了口氣，她知道m(xù)eimei連她的氣也生了。

    “祖母消消氣?！弊鳛槿窟@邊最大的一個孩子，陸無砌首先離座走到方瑾枝的位置檢查湯碗，果然見到兩三只小蟲子飄在湯碗中。他皺著眉瞪了一眼陸家兩個出了名調(diào)皮的小少爺。

    陸無磯和陸子坤目不斜視，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

    十一歲的陸子境起身走到方瑾枝面前蹲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掉方瑾枝眼角的濕潤，“哭鼻子可不漂亮哦。”他又從丫鬟手中接過帕子，蹙著眉仔細(xì)去擦方瑾枝袖子上的湯漬。

    “謝謝九表哥?！狈借ξ宋亲?，從陸子境手中拿過來帕子，自己來擦。

    陸子境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方瑾枝，似有些意外她居然知道他在陸家中的排行。

    五奶奶心里一急，將兩個小兒子罵了一萬遍。忙吩咐陸子境：“子境，瑾枝怕是嚇著了。你送她回去吧?！?/br>
    “是?！标懽泳衬罅四蠓借Φ谋亲?，“瑾枝不怕了。走，哥哥送你回去?！?/br>
    “好！”方瑾枝抬頭沖著陸子境擺出甜甜的笑臉來，眼中的淚漬已經(jīng)散下去了?？墒撬睦飬s有些不是滋味。就這么把她送走，自然是打算讓這件事情不了了之。倘若今日無磯表哥和子坤表哥戲弄的是佳蒲、佳茵或者佳藝，都不會這么不了了之吧？

    不……

    無磯和子坤兩位表哥根本不會這么欺負(fù)佳蒲、佳茵和佳藝的。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被無磯表哥和子坤表哥戲弄了。正如方瑾枝第一日來陸家時，兩位小表哥用爛泥蹭到她衣服上的時候就已經(jīng)口口聲聲說過她是一個“外人”。

    外人？

    她也不愿意做這個陸家的外人。她只盼著自己快一點(diǎn)長大，早早離開陸家。

    “表妹當(dāng)心?！标懽泳成焓忠粩r，擋在方瑾枝身前。方瑾枝一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有些失神，差一點(diǎn)被門檻絆倒。

    方瑾枝不好意思地再次道謝。

    一出了門，讓冬日涼涼的風(fēng)吹了一下，方瑾枝霎時心情好了很多。只因她轉(zhuǎn)念一想，她本來就著急回去，如今倒是因禍得福。

    方瑾枝很快就把眼淚收起來，疾步往回走的樣子，惹得陸子境不由多看了她兩眼。

    等到了自己的小院門口，方瑾枝再三謝過送她回來的子境表哥，然后匆匆趕回去。還好那四個丫鬟一直留在偏廳，沒有亂闖。方瑾枝頓時松了口氣。

    屏退了下人，方瑾枝將今日帶去垂鞘院的小書箱打開，將里面的兩只小小的草螞蚱拿出來。她走到拔步床里，從枕頭下取出鑰匙，將大箱子打開，直到看見兩個meimei時，她才真的放松下來。

    “這個是我親手編的，今天剛學(xué)會的呢！”方瑾枝一邊壓低了聲音說話，一邊將兩只草螞蚱遞給兩個meimei。

    兩個小姑娘甜甜笑著，望著草螞蚱的眼睛亮晶晶的。

    看著兩個meimei開心的樣子，方瑾枝便覺得今日受的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可是沒過多久，方瑾枝心里又開始難受起來。過了年，兩個meimei就三歲了。她們至今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

    一想到這里，方瑾枝的眼圈瞬間紅了。

    躺在大箱子里的兩個小姑娘望著一向疼惜她們的jiejie紅了眼眶，她們兩個立刻不顧手里的新玩具，有些驚慌地望著方瑾枝。

    靠外邊的那一個小姑娘努力坐起來，抬著嬌嫩的小手，想要去給jiejie擦眼淚。

    她坐起來，就把另外一個小姑娘也拉了起來。

    蓋在兩個小姑娘身上的被子滑下來，露出她們兩個緊挨在一起的身體?；蛘哒f長在一起的身體。兩個小姑娘，卻只有三條手臂，只因有一條手臂是兩姐妹共用的。

    外人都以為方瑾枝的母親是在生產(chǎn)一對雙生女兒時難產(chǎn)，導(dǎo)致一對雙生女兒斃命，而她自己也傷了身子，纏綿病榻兩年多。后來方瑾枝的兄長、父親相繼去世，本來就多病的她緊跟著病逝。

    其實(shí)那一對雙生女兒并沒有難產(chǎn)夭折，只是注定了永遠(yuǎn)不能露于人前。身為父母，他們哪里舍得將自己親生的女兒溺斃？只好假借難產(chǎn)夭折之名，將這一雙女兒藏匿起來。以免消息走漏，就算是方家的奴仆，知道實(shí)情的也沒有幾個。

    而方瑾枝的母親之所以臥床不起，一方面是難產(chǎn)的確給她的身子造成了重創(chuàng)，另一方面卻是因為心病。將自己親生的女兒永生藏在灰暗的箱子里，沒有哪個做母親的會不心疼。

    更何況……

    第9章 實(shí)情

    更何況這一對雙生女兒剛剛出生不久，就得知外出采買的長子意外去世的消息。她不愿意相信這一雙女兒是不詳之兆，可長子的去世仿若是一把尖刀在她本來就柔軟的心窩又捅了一刀。

    手心手背都是rou，那段日子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幸好丈夫陪著她，安慰她，承諾和她一起永世守護(hù)一雙女兒。可是等到丈夫也先一步辭世，方瑾枝的母親唯一的支柱轟然倒塌。終于在一個秋日的午后，她抱著丈夫、長子的牌位，守著一雙女兒撒手人寰。

    方瑾枝還一直記得母親懷著meimei時，臉上暖融融的笑容。她將方瑾枝拉到懷里，溫柔地說：“等再過一個月，瑾枝就要做jiejie了哦?！?/br>
    “嗯！瑾枝一定好好疼他們，做一個很好的jiejie！”方瑾枝腦中想起哥哥對她的好，跟母親信誓旦旦地保證。

    可是等到meimei們出生了，方瑾枝就再也沒有見過母親的笑容。

    承諾過這次回來會給她帶紅豆糖的哥哥，也再也沒有回來。

    從三歲開始，伴隨著方瑾枝長大的只有母親的眼淚，父親的嘆息。她總是守在小院門口，朝著遠(yuǎn)處張望。每當(dāng)下人們問她瞧什么呢？她總是搖搖頭不說話。

    其實(shí)，她在等哥哥回家。

    后來，父親在一個雨天去往鋪?zhàn)硬橘~的時候摔到了橋下，再也沒有醒過來。父親的尸體被抬回來的時候，母親發(fā)了瘋一樣慟哭。所有人都攔著母親，沒人注意到小小的她。

    她就那樣站在一旁，靜靜看著自己的父親。她的父親很疼她，以前每次出門都會帶好些好玩的東西給她。方家不缺錢財，可是父親總是會親自去挑選。還會親手給她做玩具。她的秋千，她的木馬，她的風(fēng)箏，她的小木屐都是父親親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