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信，只是難以想象。”慕晏也伸出手，對著那一彎新月，道，“月亮上有仙娥嗎？有仙宮嗎？”

    宿誼道：“沒有?！?/br>
    慕晏道：“若是人類登上了月亮，登上了其他星星，發(fā)現(xiàn)神靈并不存在，那還會相信神靈嗎？”

    宿誼偏著頭想了想，道：“會啊。因為知道的越多，未知就越多。有人想要探尋未知，也有人恐懼未知，將未知歸結(jié)于鬼神。對未知的恐懼，是人類的本能。很多人都不能戰(zhàn)勝自己的本能，所以宗教什么的，總是會一直存在的?！?/br>
    “比起自己探索未知，甚至付出難以想象的艱辛磨難，相信一個宏大的意識影響著一切，不是更輕松嗎？”宿誼嘆氣道，“比起自己努力，乞求別人恩賜，不是更輕松嗎？”

    “不一定是不勞而獲，也可能是公平正義等更崇高的理想?！彼拚x想起了傳到中原的佛教，經(jīng)中原習俗改變后的交易。

    不修今生修來世。

    雖然今生不一定因果報應(yīng)善惡輪回，但今生作惡為善，總會應(yīng)驗到來世。

    不僅僅是佛教，華夏大多數(shù)原始宗教和民間理念總是脫不開因果報應(yīng)一說。

    因果報應(yīng)不一定確有其事，但所有人都更愿意相信確有其事。

    因為善惡得報僅憑人類本身而言，很多時候太困難了。比如一個暴君橫征暴斂，要推翻一個暴君需要很多很多人的生命，不是人人都敢揭竿而起的。百姓們更愿意乞求上蒼，來一道雷將那暴君劈死。

    宿誼對慕晏笑道：“所以河清啊，世間有諸多不解事，不平事，你要如何？”

    “窮盡自己所能吧。”慕晏道，“反正總不會去祈求別人讓自己開竅?！?/br>
    宿誼大笑：“那倒是?！?/br>
    慕晏道：“你今日倒是真有點高人之相了?！?/br>
    宿誼道：“若論知道的事，我可能真的是世外高人吧。因為我站得比你們高，看得比你們遠。我本身高度還不如你，但我站在巨人肩上?！?/br>
    幾千年的積累，穿越者還是有優(yōu)勢的。雖然單輪個人能力，穿越者和本土居民并無差別，該怎樣就怎樣。但論眼界，論學識，的確是天壤之別。

    慕晏道：“我倒是又有心思跟你論道了。說起來，你不是說有可能讓我看到真正的月亮嗎？”

    宿誼道：“等玻璃的工藝改進之后，還真的有機會?！?/br>
    宿誼突然一擊掌，道：“哎呀，我想到了?！?/br>
    慕晏問道：“你想到什么了？”

    宿誼道：“你是說我還是得露面見見那些豪族名士嗎？我還想著怎么震撼一下他們，我可以請他們觀看月亮嘛。想來沒有比這個更震撼了?！?/br>
    料是慕晏這種心智堅定之人，都忍不住瞠目結(jié)舌。對于古人而言，宿誼這話也太驚世駭俗了一些。

    雖然慕晏知道宿誼說得出就做得到，但還是忍不住心神激蕩。

    半晌，慕晏才搖搖頭道：“此事要是傳到京中，肯定那些老家伙們會天天跑到陛下面前哭的?！?/br>
    說好的以琴會友，結(jié)果宿誼來了青州，便不了了之。

    到了青州之后，宿誼顯示出“憑空造地”的大能，請眾人聽琴，現(xiàn)在還邀請人看真正的月亮。如此美食，便宜了青州這群土包子，讓京城世族，怎么能忍？

    就算是世家豪族，檔次也是不同的。雖然世族都是從地方發(fā)家，但是眾所周知，只有在京城站穩(wěn)腳步的豪族，才敢稱自己為“世族”。

    京中才是世族云集之地，除了極個別的世族，比如孔家，其余豪族在有能力之后，都會去京城闖闖。雖然盤踞在地方當土皇帝也很逍遙，但不進入朝廷中樞，怎么也脫不開一個“土”字。

    宿天師的神奇，京中世族還不如青州豪族享用得先，京中世族心中肯定很郁悶。

    雖然是為了阻止宿天師去北疆，才出了讓宿天師離開京城的下策，而他們忌憚敬重宿誼，也不會做出禁錮宿誼自由的事，但心中郁悶怎么也是少不了的。

    “哎呀，如果他們喜歡的，我把設(shè)計圖給陛下送去就好了?！彼拚x道，“只要他們不蠢得去看太陽。那會灼傷眼睛的?！?/br>
    “月亮不也是有光嗎？”慕晏好奇道，“為何月亮之光不會灼傷眼睛?！?/br>
    “因為月亮是反射的太陽光，它本身是不發(fā)光的。”宿誼給慕晏解釋了一下月亮、地球和太陽之間的關(guān)系，順帶說了一下天狗食月和天狗食日的天文現(xiàn)象的科學道理。

    慕晏聽得嘖嘖稱奇。天狗食月和天狗食日，在這個時代，都是極大的不祥。每次出現(xiàn)，定會引起朝野上下震動，君王定會登祭壇禱告，甭管有沒有錯，都會下罪己狀。

    結(jié)果這只是……可以解釋的事嗎？

    “不只是這個，彗星也是?！彼拚x道，“世間道，每當彗星臨世，世間必定有大浩劫。其實不過是那彗星的軌道既定路線而已。那彗星后世以人名命名，成為哈雷彗星，每七十六點一年，就會來到地球附近，被人類觀測到。所以什么大浩劫都是假的，反正七十多年它一定會出現(xiàn)?！?/br>
    慕晏深呼吸了一下，道：“你這么一說，我對世間敬畏之事又少了許多。”

    宿誼道：“所以我不是說了，懂得越多，之前敬畏的事就會越來越少。但人類并不會因此就不再敬畏。懂得越多，不知道的奧秘就更多，人類只會更加心生敬畏?！?/br>
    “比如當人類還未踏足整個華夏的時候，中原之外被人敬畏。當中原之外被人熟知之后，海外被人敬畏。當整顆地球都被人掌握時，敬畏的便是滿天星辰了。太陽系，銀河系，宇宙，宇宙之外又有什么？”宿誼嘆氣，“可惜我拘于此間，卻是不能看到了?！?/br>
    他離開的時候，現(xiàn)代科技還在飛速發(fā)展。咱大華國的飛船發(fā)射了很多次，登月計劃正在穩(wěn)步進行。

    在他有生之年，華國也能登上月球，火星，或是其他星球。地球國家的探測機器，一定也能傳回更多其他星球的資料，太陽系之外的星球的資料。

    地球已經(jīng)不能滿足人類的探索了，人類的征途，已經(jīng)擴展到星辰大海。

    可惜，他看不到了。

    就算在這個時代再怎么逍遙，但宿誼還是不可抑制的思念原來的時代。不僅僅是因為他最初的記憶是在那個時代，那個時代有他的親人，更重要的是，他認可那個時代。

    那個時代思想更開放，那個時代物資更充足，那個時代擁有更大的可能，更多的奧妙，讓人深深迷戀。

    在這個時代能干什么？即使他擁有了那么多成就，被所有人都尊稱為天師，造就了不少神話傳說。但在宿誼本身而言，這些都是很粗淺的知識，都是在他那個時代而言，很常見的事。

    若他貪圖名利，用這些現(xiàn)代大部分人都知道的事來忽悠榮華富貴倒是不錯。但他對名利的確不感興趣。他是個技術(shù)宅，他只對技術(shù)感興趣。

    或許他的實驗沒什么產(chǎn)出，但他就是喜歡探索和研究，喜歡每一個科學實驗在手中成型，驗證每一條理論。

    然而現(xiàn)在他只能做些最粗淺的實驗，與其說是技術(shù)，不如說是懷念。

    他不能研究，只能重復。

    對于技術(shù)宅而言，古代，真沒什么吸引人的。

    “何況……”宿誼小聲自言自語道，“就算這個世界的皇帝和豪門，生活也比不過后世的小康之家?！?/br>
    電視電腦電燈空調(diào)冰箱電熱水器等等……現(xiàn)代生活的便利，豈是古代人能想象的？

    第120章

    宿誼突然想了很多, 難得躺在床上思考了一會兒自己的人生軌跡, 然后翻身睡著了。

    第二天起床，宿誼撓了撓腦袋，下了一個在他看來，不知是福是禍的決定。

    “我想把我知道的有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真實的知識寫下來?！彼拚x對慕晏道，“雖然只是最基礎(chǔ)的，但當千年之后, 人們擺脫愚昧之后, 這些基礎(chǔ)，會讓他們的社會更快速的發(fā)展, 少走很多彎路?！?/br>
    作為地方官，不需要日日早起的慕晏今天好不容易空出時間，和宿誼吃了一頓早餐, 結(jié)果差點被嚇的嗆住。

    宿誼這話信息量太大了些，他有點承受不住。

    “……世界的真實……”慕晏第一次在宿誼面前露出各種表情混雜的神色, “讓我緩緩, 什么真實……白日飛升？”

    “不可能, 別想了。”宿誼白了慕晏一眼，“只是我在猶豫，這樣是福是禍?！?/br>
    雖然之前宿誼已經(jīng)把伺候的人揮退了，這空蕩蕩的院子一個人都沒有, 他們說話沒人聽得見，慕晏還是不由自主的向四周張望了一下，道：“這里說？”

    雖然越是在外面, 越不擔心被人偷聽。因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是否有藏人。但是一件似乎很重要很隱秘的事，不在密室說，總覺得不夠……正經(jīng)？氣氛？

    宿誼道：“你還想找個良辰吉日，然后爬上屋頂說啊?！?/br>
    “……為什么要爬上屋頂，好吧你說?！蹦疥虈@氣，“我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備了?！?/br>
    宿誼道：“這個世界的人是不可能修道有成的，因為世界有規(guī)則，它限定了這方宇宙的物質(zhì)形態(tài)，物質(zhì)形態(tài)則限制了發(fā)展?！?/br>
    慕晏道：“我還以為你要說什么，這個對方士和僧尼的確挺重要的，你還是別說出去吧?！?/br>
    看著慕晏絲毫沒猶豫就相信了自己，宿誼有些高興。雖然他仍舊是胡扯，似乎有點對不起慕晏。

    “這個世界的人，也并非不能達到和神仙比肩的高度，雖然能不能長生不老什么的違背了自然規(guī)律，但是壽命增加還是可能的。比如兩千年后，一些國家的平均壽命是七十五歲以上，對于現(xiàn)在的人而言，已經(jīng)是大大增加了吧？不過那需要一代一代人的努力?！?/br>
    “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是科學技術(shù)。即人類去研究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潮漲潮退，打雷下雨，日月星辰運轉(zhuǎn)，都是有規(guī)律，且能被人研究出來的。”宿誼看著慕晏若有所思的樣子，繼續(xù)道，“人可以上天，是因為造出了可以上天的器械，而不是因為什么法力；人可以入海，也是因為造出了船只，也不是因為什么法力?！?/br>
    慕晏苦笑：“我都被說暈了，康樂，你還是說你想留下什么，準備讓我怎么做吧?！?/br>
    宿誼道：“一千五六百年之后，華夏那次大浩劫，也是世界的大變革。社會飛速發(fā)展，思想和生活都有巨大變革，其變化之大，如同山間野人，向我們現(xiàn)在這樣生活的變化。然而，華夏閉門鎖國，拒絕了這次變革?！?/br>
    慕晏道：“這個你說過?！?/br>
    即使宿誼不說，慕晏也猜到了其中阻力來源。宿誼說，變革之后的華國就沒有皇帝了。沒有皇帝，那貴族也會變了吧。誰愿意舍棄人上人的生活？就像是現(xiàn)在，皇帝要削弱世族勢力，世族會甘心嗎？若是皇帝稍稍軟弱些，世族一定會謀反。

    “我所說的真實，就是那場變革中，最基礎(chǔ)的一些理論。你可以理解為，算數(shù)中的一加一等于二?！彼拚x道，“我倒是想現(xiàn)在拿出來，但現(xiàn)在明智未開，許多東西太超前了，拿出來我怕反而會給世間帶來危害……”

    宿誼開始給慕晏講起化學、數(shù)學、物理、生物等最基礎(chǔ)的理論，即“定理”。這些教育中最基礎(chǔ)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因為復雜的東西，都是從這里推出去的。所以，才叫基礎(chǔ)。有基礎(chǔ)，才有上層建筑。

    宿誼講了許久，直講到近午時，關(guān)鍵來問午飯的事，慕晏居然翹了半日班。

    不過對于他這種地方官而言，只要無事，不去公堂也沒什么。至于公務(wù)，也不是每日都有，就算有，不急的話，也可以隨自己時間處理。

    慕晏吩咐管家按時上午膳后，對宿誼道：“如果這些對你自身沒有壞處的話，我不覺得提前被世人所知，會帶來災(zāi)禍。頂多不被人重視。但只要拿出來了，總會有人研究?！?/br>
    宿誼抿著嘴。其實他也這么想的。他拿出來的不是大規(guī)模殺傷武器，不過是基礎(chǔ)理論罷了，要研究的人就研究，不研究也沒什么。頂多不被重視而已。

    但是……

    “我擔心是，我們不重視，別的國家的人重視了，會不會又提前造成浩劫?！彼拚x幽幽道，“你知道嗎？即使我不在，華夏也會在幾百年后迎來空前盛世?？珊髞砟?？我們最先發(fā)明了司南，卻砸掉了可以出海的船，外國人用司南發(fā)現(xiàn)新航線、新大陸，得到了許多資源和土地；我們最先發(fā)明了一種強大的武器，然后覺得太危險了，不僅不準民間研究，連朝廷自己都不研究，然后外國人改進了這種武器，轟開了我們國門。我將要寫下的東西，是世間最基礎(chǔ)的一些東西。只看這些覺得沒什么用，但研究它，就可以做出很多東西，讓社會飛速發(fā)展?！?/br>
    “你是擔心，你拿出來的東西，若是我們不重視，卻被別人重視了，對我們而言，是災(zāi)難?！蹦疥厅c頭，“我明白了。但是以你現(xiàn)在地位，何須擔心這些？你拿出來的，我們怎么會不重視？”

    宿誼道：“因為工匠的地位天生很低啊。雖然都知道國家的發(fā)展，需要更便利的道路和騎乘工具，需要更強大的武器，需要更方便的生活，但是……”

    慕晏道：“你倒是讓我想起了諸子百家中的墨家?！?/br>
    宿誼想了想，道：“好像是？”

    他其實對墨家并不了解，但是墨家好像善于制作工具？

    慕晏道：“地位低不低無所謂，但是地位低不代表不會用，不會學。能入朝為官的畢竟是少數(shù)，大部分人都是市井小民。即使官員不重視，但只要民間重視，朝廷不禁止，這些東西總會流傳下去，總會有發(fā)展?！?/br>
    慕晏看著疑慮重重的宿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因為擔心別人會比我們進步更快，我們就不學了嗎？這樣和你說的那場浩劫有什么差別？你都給了我們提前別人很多步的機會了，如果子孫后代還是像那場浩劫中的王朝一樣，閉關(guān)鎖國，夜郎自大，不肯變革，被人打上門來，那也沒辦法。”

    慕晏抬頭看向遠方，道：“其實現(xiàn)在社會雖然禮樂崩壞還未重建，但不是一個剛好的機會嗎？康樂，你說過的世界中，秩序已經(jīng)確定，大家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不愿改變，連寫文章，都必須按照嚴格的格式，完全扼制了人的才華。所有工具的改良，都被斥責為奇思yin巧。一言不合，便是文字獄。但現(xiàn)在不是這樣?！?/br>
    “君王的權(quán)力還未集中，世族也不是只手遮天。沒有人可以完全控制別人的思想?，F(xiàn)在不拼一把，更待何時？”慕晏視線收回，看著宿誼，認真道，“如果不會引起你自身反噬的話，一些事提前千年又如何？能做多少做多少，至少我們努力過?！?/br>
    “但前提是，不能危及你自身?！蹦疥痰?。

    宿誼愣愣的看著慕晏，慕晏的雙眼仿佛閃爍著火焰，是執(zhí)著，是自信，是野心，甚至有些瘋狂。

    “我國的人學不學，別國的人學不學，我們的子孫，和別人的子孫學不學，將來會造成什么，都不是你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事。你只要關(guān)系這件事會不會給你造成危害就好。無論是天道反噬，還是世間凡俗之人給你帶來的危害?？禈?，你現(xiàn)在還沒覺察到嗎？你對陛下、對朝廷、對整個華夏有多重要。只要你出事，現(xiàn)在所有的欣欣向榮頂多能保持原有的水平，再不可能像之前一年一個模樣，飛速發(fā)展?！?/br>
    “你也要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蹦疥梯p聲道，“我有抱負，有德cao，想為百姓蒼生謀福祉，為此，我不在乎什么世族什么慕家，一心跟著陛下走。但人也是有私心的。我獲得的太少，失去的太多。我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可以相伴相守的愛人、家人，你要是出什么事，我不知道自己會做什么?！?/br>
    “會抑郁而終？會守護你留下的國家？還是會憎恨奪走你的國家和百姓？我不知道?！蹦疥痰谝淮卧谒拚x面前，露出有些陰郁，甚至有些瘋狂的神情，“你要知道，我并非真的很理智，很高尚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