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廷之眼看洪哲如此，到底有些不忍，可也不好插手，不禁尷尬的掩唇，好半晌才道：“伯父，此事，我確實不知情……”

    王軼吼道：“我可當不起你衛(wèi)廷之這句伯父！這人是誰！如何敢在我王氏府邸逞兇！今日你若說不出個四五六了！休想離開！”

    “此人以前是我衛(wèi)氏奴仆，乃伺候我書畫的侍奴，名曰丹青。上月母親念丹青一家這些年勞苦，將他們全家的賣身契都發(fā)還了，還給他們置下了田地與養(yǎng)老銀。如今丹青改回了本名洪哲，家住南城?！毙l(wèi)廷之聽聞此言，面上尷尬之色倒是去了不少，話語之間端是不卑不亢。

    燈光之下，這人一身闊袖白袍，腰掛琳瑯美玉，身形修長，面若冠玉，端是俊美無儔。舉手投足間儀態(tài)華貴，眉宇間又見清雅，若論長相氣質在帝京之中也當數(shù)一數(shù)二。

    王軼咬牙道：“一介奴仆！如何敢混入我王氏宅邸，又膽大包天到此種程度！不是你衛(wèi)氏縱奴行兇，又是如何！你今日若不給我王氏一個交代，我王氏與你衛(wèi)氏定然……”

    “父親！”王安知見王軼要說出不計后果的話來，忙道，“這人已不是衛(wèi)氏的奴仆，且事已至此，再說這些又有何用，廷之也是意外所見，只怕也是被歹人蒙在鼓中?！?/br>
    王軼見王安知暗示連連，冷哼一聲，甩手坐在主座上：“這人敢這番行事，分明就是在衛(wèi)氏宅邸來去自如，說什么已發(fā)還了賣身契。住在南城，如何能從衛(wèi)氏宅院來到我家！還說什么被蒙在鼓中？！”

    衛(wèi)廷之拱手，輕聲細語道：“伯父息怒，因是上月的事，洪哲一家雖在外面置辦好了家業(yè)，因小侄沒有得手的人，這才讓他一直住在家中。其中內情，小侄確實半分不知，若是知道了，也早將人處置了，何至于還等到今時今日。”

    王安知輕聲道：“今日我與廷之飲宴，本是早就約好的，我臨時起意換到了閣樓高處，無意中看見一道人影翻墻過來，廷之當下叫了奴仆守在墻下，我與他匆匆回府，沒成想就……”

    王軼見王斂知知進門，蹙眉急聲道：“如何了？”

    王斂知附在王軼耳邊，極輕聲的說道：“已是……不可挽，二妹說……乃自愿，當初相交以為對方是衛(wèi)廷之……受了誆騙，現(xiàn)如今若將人處置……只怕……已不好收場。”

    王軼本鐵青的臉色，難看至極，好半晌才喘息過來，怒聲喝道：“打！給我狠狠的打！將這畜生給我打死算了！”

    王軼身后的部曲聞言，二話不說，快步上前，連踢帶踹的只將人再次踢到吐血，尤不肯罷手。王斂知知忙道：“父親!母親讓您……三思后行。”

    王安知見王軼皺眉不語，忙道：“九堡住手！”

    九堡乃王軼的心腹，雖是聽到王安知的聲音，但還是回頭看了一眼王軼，這才罷了手。

    王安知緩步走到洪哲面前，一字一句冷聲道：“你且將其中之事與我細細說來，若有半句謊言，今日可就沒有活路了?！?/br>
    衛(wèi)廷之耳朵輕動了動，側目看了眼洪哲，輕聲道：“伯父，斂知安知兄，此人以前雖是我衛(wèi)氏的奴仆，但是做出這種事，我衛(wèi)氏不敢包庇也不敢再認這人。伯父家中瑣事，小侄實在是不好旁聽，不如先告辭，今日這事不管有何結果與我衛(wèi)氏都無關聯(lián)，我衛(wèi)氏也不會多言一句?！?/br>
    洪哲滿臉是血，聽到此話驟然大驚，眼中露出了絕望之色，對衛(wèi)廷之喊道：“三郎君！我是一時糊涂啊！可是不敢就這樣一走了之??！他們會打死我的！這事也非我一個人的錯！她也是心甘情愿的與我……”

    衛(wèi)廷之聽聞此言，臉色驟然一冷，一腳將人踢開，呵斥道：“住口！誰與你有什么關系！我一點都不知道！虧得你也是自小讀書識字，你母親求了恩典，好不容易全家脫了奴籍，正四處托人打算給你捐個胥吏，就你也配……！圣賢書都讀到哪里去了！做出這般敗壞喪德之事，尚不知悔改！當真是可惡可恨！”

    衛(wèi)廷之一番怒斥，讓王氏父子都有些面上無光，可又有口難辯，王安知輕咳了一聲，掩住了面上的尷尬，忙道：“我送賢弟出去?！?/br>
    衛(wèi)廷之側目撇了洪哲一眼，拱手道：“這人伯父隨意處置就是，小侄這就告辭了?！?/br>
    王軼一甩袖，重重的哼了一聲：“不送！”

    第141章 第六章：一寸還成千萬縷（5）

    冬日的午后，陽光溫煦，雪枝越顯晶瑩剔透，仿佛給大雍宮度了一層淺淡的光潤。

    馬車緩緩駛入內城門處，穩(wěn)穩(wěn)的停了下來。一雙烏皮靴，率先從馬車上露了出來，一道身影利落的跳下了馬車，深吸了一口氣，抬眸望向宮殿的方向。

    來人二十四五歲，身著絳紗袍，頭戴籠冠，腰束玄色束綴于佩綬，雖是身著正統(tǒng)的官服裝，但看起來很是精神。

    六福將人打量個來回，這才開口道：“謝大將軍？”

    謝放雖不認識眼前的人，但擯棄守門禁軍，大模大樣的站在此處，身份想必不低。謝放斂目，謹慎的開口道：“勞管事久候了?！?/br>
    六福無心寒暄，再次看向馬車：“大將軍一個人入宮啊？”

    馬車的簾幕被人再次拉開了，露出了熟悉的笑臉：“六福公公?！?/br>
    六福緊蹙的眉頭緩緩的松開了，望了來人好半晌，露出個大大的笑臉：“一年多了……您可算是回來了！”

    明熙身著侍衛(wèi)服，利落的跳下了馬車，望著紅了眼眶的六福，一路上的忐忑，具化作了歉意，輕咳了一聲，有些氣弱的開口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可不要哭，一會哭花了眼，我可怎么給陛下交代?。俊?/br>
    六福忙用衣角擦拭擦拭淚水，側目看向謝放，挑眉道：“將軍不必找人了，此處的人都已被提前打發(fā)了，陛下已等候謝將軍多時了，您這邊請。”

    謝放聽到了明熙的話，雖不認識眼前的人，也知道六福公公乃泰寧帝的心腹寺人，自然不敢托大，拱手道：“大總管先請?！?/br>
    祁平從六福身后走出來，對謝放笑道：“大總管還有事，謝將軍隨奴婢來。”

    謝放挑眉，側目看向明熙：“我的侍衛(wèi)，不和咱們一起嗎？”

    六福笑道：“謝將軍不必擔憂，您去述職，她也自有去處?！?/br>
    祁平寬慰道：“如今都到內宮了，又是六福公公親自領著，大將軍有什么可憂心的？”

    謝放沉默了片刻，拂了拂明熙肩膀上的皺褶，輕聲道：“你自己多注意一些，少說話少惹事?！?/br>
    六福見謝放如此作為，頓時失了笑意，冷下了臉子：“陛下已等候多時了，謝將軍還是快些的好?！?/br>
    明熙抿唇一笑：“大將軍放心，此處我路熟，不會惹事的，一會若要出宮，咱們也在此處匯合。”

    謝放也不好站在此處不走，唯有開口道：“那我先行一步。”

    六?？囍?，瞥了眼謝放離開的背影，不以為然道：“哼！堂堂一方守將，哪里有半分武將的干脆，娘子……咳，那個咱們走這邊。

    明熙輕笑道：“卑職但聽公公吩咐。”

    六?？嚥蛔∴坂鸵恍Γ骸澳€是快上轎吧！”

    大雍宮外宮，禁軍所正堂上。

    高鉞端著茶盞，抬眸望向院落，方才還是陽光燦爛，片刻的功夫，烏云遮蓋了天幕，天氣陰陰沉沉的。

    陛下三日前傳謝氏入宮，因圣旨傳出的同時，又加重了東宮的守衛(wèi)，眾臣議論紛紛，謝氏那邊雖接了旨意，可一整日里都毫無動靜。

    次日高鉞不當值，因怕謝放臨時入宮，又在宮中等了一日一夜，如此連著兩日的相安無事，高鉞才在副將周全的勸說下，回府休息，誰知謝放竟選了今日入宮。

    一個時辰前，高鉞才得知謝放入皇城的消息，不及換上甲胄，急匆匆的從府中趕了回來。

    周全走進門，看見高鉞，不禁笑道：“統(tǒng)領手中的茶盞都要結冰了，怎么還端著？”

    高鉞沉了一口氣：“來人當真是謝放？”

    周全道：“雖然六福公公將守衛(wèi)都驅離了，可遠看著那人就是謝放，這會已在太極殿了?！?/br>
    高鉞握住杯子的手動了動，沉思了片刻：“他何時入京的？有多少隨護？”

    周全道：“副將親衛(wèi)也不過二十多人，難怪安定城那邊不曾傳來消息了，就這幾個人想要喬裝入京，別人哪能想到？”

    高鉞緊蹙眉頭，顯然沒有周全樂觀：“回京述職，乃光明正大的事，他為何要喬裝過安定？自甘涼城至此何止千里，十多二十個人，如何走過來的？天下當真已太平至此了嗎？”

    周全沉默了片刻，想了想道：“韓大人一介文臣送糧漠北，所帶兵勇尚不足百人，他一個武將入京，輕車快馬，自然無須那么多護衛(wèi)?！?/br>
    高鉞搖頭道：“韓耀每過一府，必然有當?shù)乇伦o送到下個郡縣，雖說從帝京出發(fā)不過一百多人，但州府護衛(wèi)與京城護衛(wèi)加在一處，每次都不少于五百人，回來的時候算是輕車快馬，人數(shù)看起來這才顯得少。”

    周全蹙眉道：“謝放乃謝氏庶子，與嫡子謝逸不同，自來不張揚也不講究排場，鎮(zhèn)守甘涼城數(shù)十年，回京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每次都是輕車快馬，來去匆匆，此舉也無甚可奇怪的?！?/br>
    高鉞道：“若說太子不曾圈禁東宮，朝中不是如今的局面，謝放如此作為，尚能說得過去。如今朝局不穩(wěn)，謝氏沉寂多年，幾乎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太子之身。如今太子已成強弩之末，謝氏又怎會眼睜睜的看著？”

    周全道：“太子如何，那是陛下的心思，不看著還能如何？難道謝氏還想造反不成？可今日陛下對謝氏很是禮遇，與對待太子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頗有拉攏之意？”

    高鉞道：“謝氏要是那么好拉攏，當初先帝也不必以納后之禮，迎娶謝貴妃了。”

    周全搖頭道：“統(tǒng)領有所不知，今日六福公公一早就等在門口了，親自將謝放迎進宮中，還帶著一頂小轎。若無陛下的交代，在六福公公眼中，小小的四品武將又算個什么，封疆大吏，也不值得如此的。”

    高鉞沉默了片刻，手指微動，瞇眼道：“謝放是一人入宮的？”

    周全道：“還帶著一個親衛(wèi)，遠遠看著十分年輕，最多不過十六七歲。”

    高鉞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謝放此時還在太極殿？”

    周全道：“這會該是還在太極殿?！?/br>
    高鉞起身朝外走：“我去陛下那里看看。”

    周全道：“統(tǒng)領身著常服無詔覲見……不如換上甲胄？”

    “不必了。”高鉞手指拂過袖口，轉身疾步離開。

    申時，天空飄起了細細碎碎的雪花，年節(jié)將至，今日太極殿書房里卻難得的安逸寧靜。

    謝放站在書房里已近半個時辰，面上雖是不顯，但不知為何，心里越發(fā)的尷尬與不安了。自入了這里，謝放的問安，泰寧帝連應都不應，只讓謝放抬起頭來，而后……泰寧帝將人打量了好幾個來回，就一心看起了奏折，期間還時不時抬眼打量謝放。謝放雖垂著眼眸，時間越長，整個人越是緊繃了，總感覺被泰寧帝深深的嫌棄了。

    隆冬的季節(jié)，書房內溫暖如春，那些盛開或是將要盛開的花枝，仿佛透著幾分春日的朝氣與夏日的水霧，當真說不出的養(yǎng)眼養(yǎng)心。

    不知又過了多久，泰寧帝緩緩放下折子，再次看向謝放：“什么時辰了？”

    祁平道：“回陛下，申時將過了，天要黑了。”

    泰寧帝笑道：“朕差點忘了愛卿還在，時辰不早了，你就回去吧?！?/br>
    謝放怔愣了片刻，輕咳了一聲：“那述職之事……”

    泰寧帝長出了一口氣，略有不耐的開口道：“述職乃正旦后的事，如今哪里著急？謝將軍雖是個武將，但述職也是吏部的事，朕哪里能越俎代庖?！?/br>
    謝放聽著這話，有些不對，莫名其妙的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白白站了將近一個時辰，一開口就趕人，雖知道面前的人，在自己身上圖不到什么，可總有種被利用的感覺。一陣尷尬的沉默后，謝放再次開口道：“隨末將一同前來的親衛(wèi)，不知此時身在何處……”

    “愛卿癔癥了，朕只見你一個人進門，哪里有什么親衛(wèi)？”泰寧帝眉宇間已的不耐已能溢出來。

    謝放忙道：“在內城門下時，末將與親衛(wèi)分開，此人跟六福公公一同離開，直至此時不見她人來。”

    泰寧帝皺眉道：“即是入內城就分開的，你找朕要什么人？朕可不曾見你的親衛(wèi)?！?/br>
    謝放心知泰寧帝這是有心將人扣了下來，心有不甘道：“左右無事，末將可再等上片刻，說不得她一會就自己尋來了。”

    泰寧帝冷笑一聲：“謝放!你當此處是什么地方？”

    一個內侍急匆匆的從外面跑了進來：“陛下，高統(tǒng)領有急事求見！”

    泰寧帝聞言挑眉，想也不想道：“不見！祁平你送謝將軍出宮！”

    謝放道：“陛下！那人年紀小，只怕獨自一人到時不好出宮……”

    “謝將軍這邊請。”祁平笑瞇瞇的打斷了謝放的話。

    謝放又站了片刻，見泰寧帝一直半垂著眼眸，不理不睬的模樣，這才不甘心的拱手告退，隨著祁平走出門。

    片刻的功夫，細碎的雪花，已化作了鵝毛大雪。

    一個人身披黑色大氅站在門外廊下，宮燈忽明忽暗，讓人看不甚清模樣。

    謝放從那人身側走過，突然感覺一道銳利的目光，讓人很是不舒服。謝放皺眉望去，正對上了一雙幽藍的眼眸，在這冰天雪地的傍晚，那雙眼眸中的感情似乎也被凍結了，讓人有種不寒而栗的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