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叫了名字，圣騎士渾身一震，眼里卷起驚濤駭浪。

    伊修蘭還立在顧盼身后，方才她掀開兜帽的動作實在是太迅速了，伊修蘭還來不及制止，她的一頭被染黑的長發(fā)就已經(jīng)展露出來——這種明晃晃的墮落特征等于直白地宣告自己是異類，伊修蘭心里升起惱怒，一邊伸手去拉她，一邊低吼道：“回來！”

    顧盼腳步一頓，輕巧地側(cè)過身子，避開了伊修蘭伸來的手，接著體內(nèi)的神力突然迸開。

    她的腳下卷起微風(fēng)，以她為圓心向著四周掃去，原本跪在廣場上的信徒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狂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就連站在臺上的艾倫與路加都被這風(fēng)弄得難以睜開眼睛，不得不抬起手臂掩住臉。

    這股風(fēng)對于人類而言就只是普通的風(fēng)，雖然威力不同尋常的強(qiáng)勁，但還在可以忍受的范圍內(nèi)，但對于同為神明的伊修蘭，他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風(fēng)里蘊(yùn)含的無比精純的神力。

    他只能皺眉釋放出神力來抵抗，咬牙切齒地瞪著那臉色平靜的光明女神，臉色不虞：“緹婭，你又在發(fā)什么瘋！”

    黑暗之神特別抗拒喊這個名字，這時候也是氣昏了頭，下意識就將光明女神的真名脫口而出。

    喊出來了之后，他臉色微微一僵，咬牙就要用自己的神力將顧盼綁回來，稱呼也硬生生地改掉了：“安蘇娜，別逼吾在這里對你動手！”

    兩位神明的神力碰撞在一塊，掀起的龐大能量讓中央廣場上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種從頭到腳的戰(zhàn)栗感，他們仿佛赤裸裸地曝光于荒野之中，沒有絲毫反抗之力，只能恐懼地、瑟瑟發(fā)抖地接受神明的檢視。

    顧盼注意到了人們難受至極的臉色，于是率先將神力收斂起來，伊修蘭本來正追著她不放，對方的神力卻乍然消失，令他撲了個空，臉色更加不好看了。

    “安蘇娜！”她這是故意在玩弄人吧？

    極具壓迫性的神力一消失，方才幾乎被壓趴在地的人們總算感覺好過一些，呼吸開始變得順暢了，也正是這個時候，有人注意到了那個面容平凡的青年男子對黑發(fā)女子的稱呼。

    “安蘇娜……？”有人喃喃道，“這個名字好像很熟悉……”

    艾倫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疑惑的聲音，心下猛地一沉。

    又有人開口：“這不是……圣女殿下的名字嗎？”

    一石驚起千層浪。

    越來越多的人抬起頭來，他們有著千百張面孔，但那些面孔上只有驚訝與不解。

    一時之間，顧盼感覺到廣場上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這些視線里沒有一個含著驚喜，有的只是震驚之后的恐慌。

    “天吶！”之前那個提議用圣火燒死教皇的虔誠老人驚呼一聲，手顫抖著舉起來，指向顧盼，“她的頭發(fā)，還有眼睛！”

    不消他提醒，大家都注意到了這明顯的改變，一瞬間，所有的目光又從顧盼的臉移到了她那頭黑發(fā)上。

    “這真的是圣女殿下嗎？”有人提出疑問，“不可能吧，圣女殿下可是獲得了神眷，怎么會變成這樣！”

    也有曾經(jīng)面見過光明圣女的人反駁：“我不會認(rèn)錯，那就是圣女殿下！”

    場面很快就失控了。

    艾倫緊握著拳頭，手心里沁出冷汗，他對這些質(zhì)疑的聲音充耳不聞，雙眼只緊緊地盯著顧盼?？傻却艘粫瑐愂匕l(fā)現(xiàn)，他的圣女非但沒有生氣于底下這些人對她的質(zhì)問，表情反而越發(fā)地柔和了。

    這種柔和不是毫無原則的溫柔，她就像是面對一群胡鬧的孩子，雖然不太懂事，但她還是愿意寬容的。

    “不用猜了?！卑瑐惵犚娝崛岬亻_口，“我就是安蘇娜?！?/br>
    人群炸開了鍋。

    在場幾乎所有人都是光明神殿的忠誠信徒，他們本來是為了給戰(zhàn)死的圣女討公道而來的，如今卻發(fā)現(xiàn)“死去”的圣女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非但平安無事，而且身上竟出現(xiàn)了完全墮落后才有的特征，信徒們覺得自己三觀都炸裂了。

    被奉為世間最純潔之人的光明圣女，她不是獲得了神眷么？

    為什么還會暗墮！

    艾倫張著嘴，一句“殿下”化成了氣音消散在空氣中。他不敢喊出來，也不敢想顧盼這樣做的用意是什么。

    他有預(yù)感，那不是他能承受的。

    路加站在一旁，輕輕地“咦”了聲，他只在看清顧盼的瞬間有些驚訝，但很快地，那絲驚訝就轉(zhuǎn)化為了難以捉摸的興致。他跟艾倫一樣，都沒有去理會臺下的sao動，而是束手立在原地，嘴角挑起一縷意味難明的微笑。

    “圣女殿下能平安歸來，實在是帝國之幸。”

    好整以暇地觀賞了會信徒們不敢置信的神情，路加忽然慢悠悠地出聲，然后立刻惹來了艾倫飽含警告的狠辣眼神。

    路加知道艾倫在忌憚些什么，無非就是不想他在這種敏感時刻出頭攪混水而已，神殿內(nèi)部已經(jīng)足夠混亂了，今天剛燒死了一個叛徒，緊接著又出現(xiàn)了一個疑似暗墮的光明圣女——還是當(dāng)著這么多信徒的面，可以說過了今日，光明神殿勢必會在信眾里引發(fā)極大的信任危機(jī)。

    但恐怕艾倫害怕的不是神殿再無法服眾，而是怕信徒的懷疑會牽連到圣女，畢竟這里正有一個背叛神殿的例子呢。

    路加瞄了眼火刑架，發(fā)現(xiàn)教皇已經(jīng)被圣火燒得快要連身形都看不見了。

    路加的目光穿過層層人群，與顧盼那雙波瀾不驚的黑眸對上，他沉吟了會，淡淡道：“只是圣女殿下，您能否解釋一下，您現(xiàn)在這副模樣是何緣故？”

    艾倫握住腰間的長劍，陰鷙地盯著路加，看上去恨不得立刻一劍對著他劈下去，但顧慮到圣女在場，他強(qiáng)忍住了內(nèi)心嗜血的沖動，沒有貿(mào)然動手。

    但不動手不代表他會放任路加亂說話，帝國太子話音剛落，艾倫立刻就嗆道：“這是神殿的事務(wù)，您不覺得您管得太寬了么？”

    路加無法肯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在艾倫說這話的時候，他似乎望見那雙眼眸里有一閃而逝的血色光芒。

    正思索著，他聽到艾倫冷冷的聲音：“太子殿下，我奉勸皇室的手還是別伸得那么長。”

    路加不由挑了挑眉。

    艾倫說完后，轉(zhuǎn)身躍下臺去，在信徒們自動分開一條通道后，一步一步向著顧盼靠近。

    顧盼身邊十米之內(nèi)的人群早就散開了，沒有人敢冒險接近一個暗墮之人，哪怕這個人曾經(jīng)是他們視為神跡的光明圣女，于是艾倫毫不費力地走到了她面前，單膝跪下，頭顱深深低埋。

    “殿下?！敝敝凉蛟谒_下，艾倫才能真正地告訴自己，這并不是夢境。他的殿下……真的回來了。

    “殿下?！彼謫玖寺?，閉了閉眼，重新再睜開眼睛時，藍(lán)眸內(nèi)只剩下一片堅定，“……無論如何，您都是神殿的主人。”

    艾倫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明態(tài)度，他現(xiàn)在是神殿的實際掌權(quán)者，他的姿態(tài)就代表了神殿的態(tài)度——而艾倫是無條件站在顧盼這一邊的，他甚至都沒問一句發(fā)生了什么，擺明了告訴所有信徒，無論顧盼變成什么樣子、是否暗墮，光明神殿都奉她為主。

    這下可就捅了馬蜂窩，信徒們完全無法接受艾倫這種裝瞎的行為，立刻便有人站起來，要求圣女給出說法，這個聲音很快得到了贊同，到最后言論變得極其激烈，甚至有人提出要將圣女綁起來進(jìn)行審判。

    “神明是不會有錯的！”一個人大喊道，“黑發(fā)黑眸只存在于暗墮的叛徒身上，你們看她的頭發(fā)和眼睛，這就是神明對我們的警示，她已經(jīng)背叛光明了！”

    艾倫低著頭，死死地咬住嘴唇，唇上滲出血絲。在聽到這個人的叫喊后，本來就波濤洶涌的藍(lán)色海洋徹底狂亂了，蔚藍(lán)的海面逐漸蔓延上一層深紅的血色。

    就在艾倫差一點就要站起來將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蠢貨給砍倒時，他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一直安靜地望著這些群情激奮的信徒的顧盼嘆了口氣，她一出聲，仿佛對廣場施加了什么靜音魔法一樣，所有人下意識就收住了話頭，齊齊轉(zhuǎn)頭看向她。

    廣場恢復(fù)了死水一般的寂靜。

    “你們憑借什么判斷我背棄光明、投奔黑暗了呢？”她這樣問，似乎真的非常渴望知道這個問題的似的，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一絲好奇。

    “是因為我的頭發(fā)？”她捻起從胸前的一縷發(fā)絲，鴉羽般的墨發(fā)躺在她白皙的掌心，在陽光下顯得深沉而內(nèi)斂。

    “還是因為我這雙眼睛？”另一只空著的手撫上自己的眼簾，漆黑的瞳孔似乎吸收了一切光亮。

    “亦或者說，你們親眼看見我對黑暗投誠？”她繼續(xù)問，黑眸中蘊(yùn)藏著一種近乎天真的迷茫。

    信徒們一時語塞。

    過了好久，才有一個人反應(yīng)過來，他不敢直視顧盼的雙眼，而是將目光落在她側(cè)邊，梗著脖子粗聲粗氣道：“是女神的指示！你這個樣子……這個樣子已經(jīng)失去了侍奉女神的資格！”

    他越說越順溜，慢慢地將視線移到顧盼臉上，面對她平靜無波的黑眸，那人縮了縮脖子，接著說：“女神的指示是不會有錯的！”

    顧盼勾了勾唇，笑了。

    同樣笑出聲來的還有站在她身后的黑暗之神。

    伊修蘭從那個隱蔽的角落走出，與顧盼并肩而立，他此時已卸去了所有偽裝，恢復(fù)了原本的模樣，正似笑非笑地斜睨著那個說話的人。

    之前因為故意斂去氣息的緣故，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留意到跟顧盼站在一起的這個青年，此時主動站出來，才有人把注意力投放在他身上，在驚艷于他的容色后，信徒們忽然從心底升起一股戰(zhàn)栗感。

    光是看著這個青年，他們仿佛就窺見了深不見底的深淵，似乎喉嚨被無形的手攥緊，連靈魂都要被吸進(jìn)這個黑洞中去。

    在伊修蘭漫不經(jīng)心的掃視下，方才那個站出來說話的人額頭冒著冷汗，感覺雙膝發(fā)軟，就在他快扛不住這無邊的壓力，膝蓋一彎就要跌落在地時，顧盼忽然瞥了伊修蘭一眼，輕嘆：“伊修，你就那么喜歡看我笑話？”

    聽見顧盼喊這個名字，黑暗之神的心情莫名地愉悅了些，于是他也沒隱瞞，如實回答：“這不好笑么？吾讓你不要再管這些廢物，你偏不聽，現(xiàn)在可好了，他們只會編出無中生有的謊言?！彼凵裼纳?，“這就是你教養(yǎng)出來的東西？”

    顧盼搖頭：“我從未教過他們這些?！?/br>
    頓了頓，她平淡地補(bǔ)充：“我也沒有機(jī)會去教導(dǎo)?！?/br>
    光明女神自從創(chuàng)造出人類，一直都為了讓他們平安地生活下去而奔走努力，直至最后死去，以至于她根本來不及去教導(dǎo)些什么，只能將自己的一縷魂魄投入生命之河，創(chuàng)造出“光明圣女”，托付她來指引人類，避免人們走入歧途。

    這就是光明圣女的由來，每一代的圣女死去后，靈魂都會回歸生命之河，然后河中便會誕生下一任的圣女——事實上，光明圣女都是女神的化身，她們承載著女神對于人類的美好寄望，但人類卻利用圣女建立起了光明神殿，將人們對于神明的信仰變成了手中握著的權(quán)柄。

    自從人類的掌權(quán)者利用信仰來控制人們時，他們其實就已經(jīng)在瀆神了。

    因為光明女神從不期望看見這種情況出現(xiàn)，違背了神的意愿，不是瀆神又是什么？

    可笑的是，顧盼站在這里，這些忠心耿耿的信徒們卻開始指責(zé)她在瀆神。

    伊修蘭哼了哼，但他卻意外地沒有繼續(xù)揪著這點不放，而是不耐煩地說：“那就不要教導(dǎo)了，這些臭蟲喂給吾養(yǎng)的寵物吾都嫌難以下咽，你還寶貝他們做什么？”

    伊修蘭的這個說法立刻讓信徒們接受不了，他們臉色漲得通紅，眼里露出憤恨的神色，但由于忌憚著這個不知深淺的黑衣男人，他們卻都謹(jǐn)慎地沒有出頭，只轉(zhuǎn)而拿目光去指責(zé)站在伊修蘭旁邊的顧盼。

    在這些人眼中，他們是女神的仆從，是世間最為光明的存在，又怎么能接受有人將他們視作臭蟲？

    “你……你這是對女神的侮辱！”還是有人按捺不住，小聲地罵道。

    他的聲音雖小，但卻逃不過伊修蘭的耳朵，黑暗之神馬上扯起嘴角：“你們女神都還未發(fā)話，你又有何資格來指責(zé)吾？”

    他冷著臉一揚手，那人慘叫一聲，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飛去，在半空劃出一個拋物線，而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不動彈了。

    見有人受傷，廣場上頓時陷入一片驚慌，神殿的騎士團(tuán)紛紛取出武器，警惕而又忌憚地指向伊修蘭。

    黑暗之神壓根不把這些人放在眼里，處理了令他不悅的蟲子后，他抬眼去觀察顧盼的表情，見她只是輕輕皺了皺眉，眼里有無奈之色，卻沒有任何不贊同，緩緩笑了：“你原來也會生氣?！?/br>
    他似乎覺得顧盼如今的神情很是有趣，近乎享受般地在她臉上逡巡，說話的語氣難得緩和下來：“吾幫你把這些人處理了，你便不要再管人類的破事了?！?/br>
    顧盼看了他一眼，慢慢搖頭：“不行?！?/br>
    伊修蘭的笑便凝固在嘴角，黑眸中的溫度剎那下降。

    “殿下。”正在兩位神明僵持的時候，一直沉默跪在地上的圣騎士忽然仰起頭，快速地問，“殿下，您身邊的這位是黑暗之神，對嗎？”

    從顧盼的角度望去，能輕易捕捉到艾倫通紅的雙眸，這個發(fā)現(xiàn)令她怔了幾秒，所以沒能及時制止他說下去。

    “殿下，定是黑暗神脅迫于您，您為了保全大局，才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對嗎？”

    艾倫一開口就將所有罪名推到伊修蘭身上，不動聲色地將顧盼撈了出來。在收攏神殿勢力的時候，這些小把戲艾倫已經(jīng)練得非常純熟了。

    他不想去管說這些話會造成什么后果，他只知道不能讓圣女殿下遭受無謂的指責(zé)。

    艾倫微微一動，額前垂落的金發(fā)遮擋住了猩紅的眼眸，他姿態(tài)恭敬，即便面對著的是人們眼中的暗墮者、光明的叛徒，他依舊將全身的弱點盡數(shù)暴露在顧盼眼中，以示絕對的臣服。

    “殿下，您只要說出來，哪怕獻(xiàn)出性命，我在所不惜?！彼曇粲行┎徽５牡蛦。路鸷饲а匀f語，又好似在懇求，“殿下，請您不要委屈自己。”

    “艾倫……”

    顧盼有些驚訝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剛起了個頭，身邊的伊修蘭就冷著臉打斷她：“哦？你既然知道吾的身份，竟也敢用這種語氣與吾說話？”

    他這完全相當(dāng)于間接承認(rèn)自己是黑暗之神了，果不其然，伊修蘭話音剛落，光明神殿的信徒們就跟見了鬼似的，徹底目瞪口呆。

    就連心理素質(zhì)一流的太子路加都呆滯了一瞬，反應(yīng)過來后，馬上厲聲命令守衛(wèi)在一旁的圣騎士團(tuán)：“快保護(hù)平民！”

    路加心跳加速，他再怎么冷靜自持，那也是與所有人一樣，第一次直面神明——而且這個神明還是仇視著光明神殿和人類的黑暗之神，他立刻就想到這位神難道是來報復(f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