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jié)
山下,宮異坐得有些冷,腳也麻了,他剛想換一個姿勢,就聽到了由近及遠的匆促腳步聲,再一抬頭,他便撞上了一雙琥珀色的清亮瞳仁,正站在距離他十幾米開外的地方,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這幾個日夜里,漁陽對外封鎖,號稱家主閉關(guān)修煉,誰也不見,宮異也不好叨擾,只能守在山下,現(xiàn)下見到了人,他心中一陣酸澀難忍,但還是強行克制住了撲上前去的沖動,頷首啞聲道:“……秦家主……” 來人緩緩欺近自己的身前,宮異不敢看他,索性低著頭,想一口氣把想說的話說完,免得一看到他的眼睛又喪失了所有的勇氣:“……秦……家主,我在此等候,不是想逼你做些什么,我只是……只是,可以給我一個答案嗎?我……一直把你當(dāng)做亂雪,但我知道你不是……所以,所以,跟我說吧,說清楚你不是亂雪,讓我不要再想……” 胡言亂語,毫無邏輯,宮異把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也說得自己喉頭發(fā)酸。 ……但他卻久久得不到眼前人的答案。 此刻的宮異,徹底褪去了那樣驕傲的皮毛,他抖得像是一只失去母親的幼獸,輕咬著唇畔,朝來人無力地跪了下去:“求求你,拜托你……” 一個霸道的guntang懷抱,阻絕了他接下來即將脫口而出的話。 那個懷抱帶著一股讓宮異全身發(fā)軟的熟悉氣息。 來人也跪了下來,抱住了宮異的肩膀,用力箍緊在自己懷里,像是生怕他跑掉了似的。 宮異清晰地聽到了一個如同天籟的聲音:“……履冰,我好想你。” 第153章 歸來(二) ——三年前, 江循被應(yīng)宜聲重傷的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在燒灼的暈眩和迷亂中, 他對著漫天飛雪許下了無數(shù)心愿。 但他沒有忘記這些心愿,也沒有忘記自己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阿牧,要給他一個身體。 ……那個身體要有最英俊的臉, 最健美的身材,不過個子一定要矮一點,至少要比江循矮, 這樣江循才會更像兄長。 他讓樂禮繪出了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畫中仙, 然后召集了漁陽全部弟子,拿出畫軸, 當(dāng)著弟子們的面展開,指著上頭貌若仙神的人道:“瞧見沒有, 這就是你們的新家主,先認認臉。” 不明真相的眾弟子:“……” 此事經(jīng)過了秦牧首肯, 秦牧的母親楊瑛自從經(jīng)歷過漁陽陷落一事,也不再對江循多有偏見,默認了此事, 上界更是迫于江循yin威, 哪敢說半個不字。 這樣一來,漁陽眾弟子當(dāng)然沒有多加置喙的機會。 此事宜早不宜遲,秦牧新身體的樣貌既然在仙籍中登記造冊,江循便開始著手施法。 他賦予了畫中人血rou、骨殖、讓他從畫中顯身,將屬于秦牧的那部分神魂從亂雪體內(nèi)抽出, 并補全了秦牧遺失的魂魄,一道注入了這具嶄新的rou體。 實現(xiàn)徹底的融合,至少需要整整七日的時間。 當(dāng)融合剛開始、秦牧尚有意識時,江循趴在他的新身體旁問他:“疼嗎?” 新補全的靈魂伸出細小的觸手,在秦牧原有的靈魂上硬生生敲出一條縫,與其交纏融合,定然會痛,但秦牧卻淺淺地笑開了,笑聲里滿是解脫。 “……三年了,三年……小循,我不知道頂著這張臉,該怎么好好地活下去。有的時候照鏡子,我?guī)缀醴植磺逦沂钦l?!⊙液芾哿?。我想就這么重新開始,也不壞……”他不甚嫻熟地用這張嶄新的面龐露出一個笑容,“再說,亂雪喜歡的是宮異?!遗c亂雪已經(jīng)分開得太久了,我和他性情很像,但終究不是一路人?!?/br> 在劇烈的疼痛中,他勉強抬起自己的右手,抓住了江循的手指,發(fā)力捏了捏,眼神中的銳利經(jīng)過洗禮,已褪去了大半,露出了隱藏其中的柔軟溫潤的本相:“……小循,七日后見?!?/br> 于是,七日后,秦牧和亂雪重新一分為二。 現(xiàn)在的宮異還不知道這一點,他只知道自己再醒過神來時,已經(jīng)被亂雪吻得渾身發(fā)燙,腰椎過電似的酥軟無力。亂雪小口小口地親著他的上唇,像在安撫受驚的小奶狗:“履冰,別怕。” 宮異圈緊亂雪,本能地嘴硬:“誰說我怕……” 察覺到宮異發(fā)力抱緊自己的動作,亂雪把前額親昵地抵在他額上蹭了蹭,好脾氣地應(yīng)答:“好,履冰,有我,什么都不用怕?!?/br> 宮異狠狠咬住唇畔,仍覺得喉頭發(fā)噎發(fā)酸,吞咽了好幾下也沒能把這情緒咽下,只能張口咬著他肩膀的衣服。亂雪揉揉他的頭發(fā),結(jié)結(jié)巴巴道:“對,對不起,我當(dāng)初,不該丟下你,丟下你一個人。咱們,走吧?” “去哪里?” 亂雪眨眨眼睛:“找公子啊,我們……一起?!?/br> 宮異愕然:“找江循?” 亂雪認真點頭,神情倒是比宮異更加迷惑。 宮異似有所悟,問他道:“今年是哪一年?” 亂雪更加不解,但既然宮異問了,他便念念有詞地數(shù)了起來:“公子離開曜云門,是丁巳年……然后,然后,是春天,晚春的茶會?!偃缓?,公子被冤枉了,把亂雪扔下了,又過了冬天……所以今年是……是戊午年?!?/br> ……果然,亂雪的記憶,停留在了三年前的冬日。 對于這三年間發(fā)生的事情,亂雪懵然無知,他的記憶,在和秦牧融合的瞬間就進入了休眠狀態(tài)。 相應(yīng)的,他不再記得三年前在小樹林中封印江循時的慘烈場景,不再記得參與釋迦法陣的幾個人,也不再會產(chǎn)生任何折磨人的恨意。 對亂雪而言,自己只是莫名其妙地長眠了一覺,在漁陽醒了過來。自己本想逃出漁陽,卻得知宮異在山下等自己,自己當(dāng)然不會多想,直接沖下山來尋宮異,生怕他凍壞了。 亂雪見宮異呆愣愣地出神,只覺得可愛,俯下身去輕輕咬了咬他的唇,溫存地問:“怎么了?” 宮異牽住了他的手,將那修長的手指用力攥在手心里,像是要攥住什么失而復(fù)得寶物,沁出一絲紅意的眼角閃爍著一滴淚:“沒什么,什么也沒有。……我?guī)闳フ夷慵夜?,我知道他在哪里?!跂|山,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br> 聞言,亂雪眼中立時熠熠生光,拖著他的手就急著想往東山趕,但看宮異情狀不對勁,他強行忍住了想見自家公子的急迫心情,俯身吻去他的眼淚,把他凍僵的手指放在手里暖一暖,呵上一口氣,發(fā)現(xiàn)于事無補,便把眼前消瘦的人打橫抱起,拉開自己的前襟。 在周圍未融的雪光下,亂雪結(jié)實的胸膛泛著誘人的淺金色,他的眉眼中滿是單純無害的笑意:“履冰,放在里面,焐一焐。” 宮異“嗯”了一聲,靠在他懷里,把冰冷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心口位置,也不敢真的焐上去,怕冰壞了他。 亂雪見狀,微微皺眉,把他往懷里狠狠一箍,宮異猝不及防,凍得發(fā)紫的手掌整個兒貼在了亂雪胸口,亂雪卻一點都沒有被凍到的自覺,望向?qū)m異的琥珀色的眼瞳中仿佛有兩只小小的太陽在躍動。 他真誠道:“履冰,你的手,好暖和。” ……好暖和。 宮異貼在他懷中有點心神恍惚,但明確的溫暖卻伴隨著有力的心跳,從他的指尖上一點點爬過來,暖得他想掉眼淚。 他蹭在亂雪懷中,啞聲道:“……我們回家?!?/br> …… 亂雪回來了,秦牧也回來了。 玉邈用時間回溯,還原了展氏的龍脈靈力,魔道的危機一經(jīng)解除,展氏弟子和樂氏弟子便陸續(xù)離開了漁陽,回歸原位。 一切看似平和安穩(wěn)了下來,但江循卻還是睡不好覺。 半夜,江循又一次魘著了,滿頭是汗地在榻上輾轉(zhuǎn),眼球在緊闔的眼皮下急促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他一個打挺坐了起來,滿頭碎汗搖落了一片:“小秋??!” 旁邊無聲地遞過一塊已經(jīng)浸濕了一角的帕子。 江循無意識地揉了半天被角,才低下頭,說了聲“謝謝”,抬手擦去額上汗珠。 玉邈也坐起身來,把渾身濕漉漉的江循攬進懷里,口吻倒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我換了兩張帕子。如果你再魘著不醒,我就只能叫你起來了?!?/br> 江循用帕子捂著頭,把臉埋在手掌里,小小聲道:“……亂雪今天又問起來了。問我小秋去了哪里。我該怎么答他?” 失去了三年記憶的亂雪,是除江循外第二個沒有被“化春”抹去記憶的人,但這并沒有什么用處。 ……就算他知曉了真相,無非是又多了一個傷心人罷了。 玉邈不說話。 江循早早地與他共享了記憶,他在江循的記憶里,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名為秦秋的少女為他做出了多大的犧牲。 但是,他不可能為了讓江循安心,就擅自調(diào)轉(zhuǎn)時間,回到秦秋使用“化春”法陣之前,救下秦秋。 這里存在著一個徹頭徹尾的悖論。 ——如果秦秋不動用法陣,她就能活下來,但江循必然會死。 ——江循死去后幾年,傾官復(fù)活,自己會為了讓江循復(fù)活,心甘情愿地把身體獻祭給傾官,補全他的神體,然后落一個“戰(zhàn)死沙場”的不痛不癢的聲名。 ——但是,傾官的法力只能一次性應(yīng)用于一人、一物,也就是說,他最多能將世界的時間線往前調(diào)撥三年。 ——三年時間,已經(jīng)超出了江循死去的時限。 ——所以,傾官必然會因為痛苦而暴走,毀滅世界。 ——傾官不是玉邈,與仙道中人不存在任何感情牽絆,因而秦秋也會毀在這沖天一怒之中。 只有秦秋死,江循才能活,這構(gòu)成了一個不可能轉(zhuǎn)圜的死循環(huán)。 更何況,現(xiàn)在的玉邈不可能去冒任何一點可能失去江循的風(fēng)險, 他只能喚人打來熱水,再把周身汗?jié)竦慕ピ⊥?,除去他的衣衫,取來一塊毛巾,細細濯洗他被汗水浸透的身體。 江循不說話,任憑玉邈清洗自己,他的肩膀在搖曳的燭光下滿是淋漓的水光,隨著他靜靜的呼吸,顆顆飽滿的水滴滑落而下。 半晌后,玉邈終于是不忍心看他這樣自傷下去,扳過他的臉,輕聲道:“……照那個辦法做。起碼你會好受些。” 江循迷茫地搖頭:“……不行。就算那樣做,回來的也不是小秋。我不能為著我自己……” 玉邈打斷了他:“這是最好的辦法了?!?/br> 江循怕冷似的把自己蜷進水底里去,默默地吐了一會兒泡泡,才浮上來,啞聲道:“小秋她是個人……” 玉邈卻不贊同,他將毛巾搭在江循肩上,認真地反問:“我問你,怎樣叫一個人真正成為人?……是記憶。你的腦中本來就有關(guān)于她的記憶,把這段記憶也植進她的身體里,她就有了過往,她就是一個完整的人?!?/br> 江循垂下眼。 他明白的。秦秋早已灰飛煙滅,她不存在于這個世上,不存在于任何一個角落。 玉邈以前就和他商議過此事,要給小秋塑造一個身體,江循可以把自己關(guān)于她的記憶全部注入她的身體,讓她重新活過來。 即使只注入江循一個人的記憶也沒關(guān)系。畢竟,因為“化春”法陣的緣故,世上再不可能有人記得秦秋,那么,秦秋即使復(fù)活,也只會是江循一個人的秦秋。 但是……江循著實想念她,想念她到發(fā)瘋。 江循在和自己的理智拉鋸作戰(zhàn):“……就算她活過來,也沒有人會記得她……” 玉邈探過身去,輕吻了一記他的臉頰:“我記得。你也記得。亂雪也記得。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記住她?!?/br> 江循仍是猶豫不決。 玉邈拿他沒有辦法,只得總結(jié)道:“……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第154章 鳳鸞(正文完) 江循終究是沒有這樣做。 他清楚, 無論是哪一個選擇, 對秋妹都不公平。 沒有記憶的秋妹, 白紙一張的秋妹,只會是一個為江循量身訂做的人偶。 江循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不久后,秦秋的繪像完成了, 在精心裝裱后,樂禮親自將畫作送到了東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