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那隊身著玄衣紅裳的人馬很快發(fā)現(xiàn)了殷無乾,集體朝這里走來,為首的中年人見殷無乾一身高品級的月白藍裝束,便知此人身份不低,恭恭敬敬地對殷無乾行下一禮:“在下薄山子,見過殷家公子。我乃秦氏之徒,正奉家主之命追緝要犯。敢問殷公子,可曾見到形跡可疑之人?” 秦氏的要犯所為何人,現(xiàn)今已是無人不曉,殷無乾卻懶得應答,不耐煩地擺擺手:“不知道,不知道,我們也有要務在身,哪里還管得了你們秦家的要犯?” 薄山子一噎,轉開視線,望向廟內,眉頭一蹙:“冒昧問一句,殷公子打算在此地留宿嗎?” 殷無乾飛揚跋扈的毛病倒是一直沒改,口氣極沖地反問:“與你何干?” 薄山子在秦家的地位僅次于浮山子,被個晚輩后生這般沖撞,心里自然惱怒,言語間也不再那般客氣守禮:“殷公子,能讓我進去查看一二嗎?” 這當口兒,殷無堂從內走出,登登登下了枯朽的石階,向薄山子施下一禮:“晚輩不知前輩到來,禮節(jié)不周,請恕無堂無禮。” 這禮節(jié)如此到位,薄山子也挑不出什么錯來,火氣也消了些:“殷大公子也在。敢問兩位到此有何公干?” 殷無堂坦蕩而答:“紀家主得知此地有鉤吻太女的活動痕跡,派我們前來查探剿魔?!?/br> 薄山子心下明了,又見殷無堂這般坦誠,也不再好進去搜查,只好再次拱手致歉:“抱歉了,兩位殷公子。不是在下疑心太重,兩位都曾與那孽障是為同窗,那人身份暴露后,又有許多被孽障蒙蔽的殷家子弟前來說情,在下難免……抱歉。” 殷無乾不屑地嗤了一聲:“我向來不與他為伍。早在朱墟里,我就知道秦……江循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兄長亦是如此,他還曾和江循起過沖突交過惡,哪里可能護著他?” 江循把外頭的對話盡數(shù)聽在耳里,默默翻了個白眼。 外頭不知切切察察地說了些什么,江循懶得再聽,只知道薄山子很快便帶人離開了。 目送著薄山子一行人的背影,殷無乾拉了拉殷無堂的胳膊道:“走吧?!?/br> 殷無堂卻反拖住了他的胳膊:“不。天色已晚,還是在此處將就一夜為好?!?/br> 殷無乾:“……你有毛病啊,到底住不?。俊?/br> 殷無堂反手就是一記暴栗:“怎么同兄長說話呢?” 到頭來殷家兄弟還是踏入了破廟。江循在聽到二人對話后,便閃身躲入了被一層厚厚苫布覆蓋的香案底下,暗自琢磨殷無堂來來去去的,到底是想打什么算盤。 殷無乾忙了一日,又找不到目標,灰心喪氣,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會兒,便在柱下抱劍睡著了。 待到確認殷無乾睡著了,殷無堂便取來火把,挪到了香案側旁,這里是整個四面透風的破廟里唯一能藏住人的地方,他也不撩開苫布,只仰面躺在冷硬的地上,低聲問:“……冷嗎?” 江循壓低了聲音反問:“你怎么不走?” 殷無堂用手墊在腦后,望著蒙塵的屋頂,低聲道:“我記得你一向膽小。留你在這里,我不放心?!?/br> ……怎么感覺gay里gay氣的。 不過有人陪,江循還是覺得蠻不錯的,更何況是昔日的故友,他輕巧地翻了個身,壓抑住幻成貓身取暖的沖動,試圖繼續(xù)跟殷無堂搭話:“……喂,兔子啊?!?/br> 殷無堂:“……嗯。” 江循:“薄山子為什么來這兒?剛剛殷無乾說我壞話之后我就懶得聽了?!?/br> 殷無堂目光中流露出眷戀之色,手指輕輕向那苫布里探去,想要尋找哪怕一塊屬于江循的衣角,好牽在手心里:“薄山子也沒說得很清楚,只是說……發(fā)現(xiàn)了可以牽制住你的把柄。就在這附近,他們正在尋找?!?/br> ……牽制?把柄? 江循把這兩個詞翻來覆去地咀嚼了一遍,越來越覺出不對勁兒來,索性一骨碌翻出了苫布。 ……他的一塊衣角同殷無堂的指尖擦肩而過。 殷無堂抓了個空,愣愣地看了自己的手指一會兒,才轉向了江循的背影,用肘撐起身體:“怎么了?” 有了光源,江循清晰地看到了廟內供奉的木質靈位和泥塑彩像,看到了以前附近的鎮(zhèn)民鄉(xiāng)民掛在此處的許愿靈幡。 他一一數(shù)過去,當看到其間的一根紅絳時,他的心里重重一沉,身體像是變成了無底的冰洋,心臟忽忽悠悠地沉到了淵底去。 “紅楓村胡金氏,祝禱孫兒江循諸事順遂,安然如意?!?/br> 第96章 勁節(jié)山(二) ……勁節(jié)山就在紅楓村附近? 江循半分猶豫都不再有, 轉身疾步踏出了燈火搖曳的破廟, 腳尖輕輕在門檻上一踏, 身形便沒入了毫無月色星輝映耀的漆黑之中。 外面不知何時開始飄起細細的小雪粒,無孔不入地往人的頸后和袖口鉆動,將人皮膚的熱度一點點剝離掉, 只留下被凍透了的內核。 江循說不清心里那海淵一般的絕望發(fā)源于何處,或許是來源于一百來世前的自己,或許來源于自小沒有家人的自憐自傷, 到底緣由如何, 他也沒空去細究。濃墨一樣粘稠的夜色把他團團包圍起來,在無形中一絲絲繃緊了他的神經(jīng), 沒走出二十來步,他素日怕黑的毛病就又一次爆發(fā)了。 他的腿開始發(fā)軟, 心跳加快,周身燥熱卻流不出一滴汗來, 他勉強支撐著又走了七八步,前路漫漫漆黑,一點光源都不見, 似乎要把江循連骨帶rou地吞噬進去。 不行……得快些……快些找到紅楓村…… 殷無堂說過, 他們只是找到了線索,知道祖母和阿碧住在近處,但還沒能尋到具體位置。 幸虧他們沒進到廟中,幸虧他們沒看到祖母為自己掛上的許愿祈福的吉幡…… 連續(xù)累積數(shù)月的壓力從他的骨髓深處一點點壓迫性地透出來,壓得他步履維艱, 連聽力都遲緩了許多,只能隱約聽到有個聲音在叫他。 ——江循……江循…… 江循再也走不動了,眉心脹痛難忍,腦中似乎有一根馬力強勁的水泵在突突運作。他單膝撐著陰陽跪下,一聲聲低喘著,直到一聲炸雷似的呼喚近在咫尺地響起:“……秦牧!” 江循嚇了一大跳,條件反射令他旋身便把陰陽用靈力推出,涌動著銀光的傘尖擦著來人的側頸就滑了過去,插入了他側肩的衣服,把人死死釘在了一側的樹身上,膨脹的靈力場把樹杈上搖散的積雪吹向天邊,原本就堅硬的雪粒擦過來人的臉頰,像是六角形的小小棱刺,把那處劃出了兩三個細細的血口。 殷無堂身側漂浮燃燒著一片火光,驚魂未定地望著江循,怔愣片刻后才微微翹起了嘴角,自嘲道:“每次被你攻擊的時候,總是離你最近的時候?!?/br> 江循喘了兩口氣才緩過勁兒來,有點尷尬地把陰陽放下,抱歉道:“我……這些日子太緊張,連累你了?!?/br> 殷無堂不在意地笑笑,不顧自己肩頭破損的衣服,開啟了丹宮,摸出了一些發(fā)著赭紅色微光的種子,沖江循張開了手,像是托著一手的火星,在沉寂黑暗里躍動:“這些真火火種給你,收好,以后趕夜路的時候用靈力激活,一次一顆,它會漂浮在你身側,給你照明?!?/br> 江循伸出右手來,殷無堂把抓著火種的手掌倒扣在了江循掌心,兩手相合間,他卻一時情難自禁,陡然反手一把捏住了江循的手腕,把人往自己懷里拉去。 ……但終究是沒能抱到。 江循的左手及時抵在了殷無堂的胸口,阻止了他的動作,眼里閃過有點戲謔的光:“殷公子,這樣行事怕有不妥吧?” 殷無堂那如星的眼瞳閃了閃,松開了緊握江循手腕的手,倒退了一步:“江公子說得對,是我魯莽了。” 江循也不怎么生氣,只是略略有些驚訝。他知道殷無堂從小時候起就有點兒莫名其妙的受虐傾向,對自己也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就像殷無乾說的,兩人從一開始便是交惡的關系,若說真正的交游,不算在學堂里的斗毆,大概也只有朱墟那一次了。其他時間,殷無堂很少糾纏自己,所以江循自認為與殷無堂只是點頭之交而已。而現(xiàn)在殷無堂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逮著宮異的痛楚猛踩的熊孩子,江循自然以為,他對自己的感覺也會慢慢淡去。 他想問問殷無堂究竟是如何想的,卻見那人笑容粲然,眉眼間帶著略微有些緊張的期許:“……你……別叫我殷公子,叫我兔子吧。聽起來親切些?!?/br> 江循:“……” 罷了罷了,感情的事情千頭萬緒,怎么能輕易說得清楚分明。 不過,與殷無堂說說話還是有好處的,至少江循不再像剛才那樣慌亂了。 細細想想,薄山子一行人追蹤的對象是祖母和阿碧,他們肯定也是順著當年戲班走過的路打探著消息找來的。當初江循用一碗半粟米把自己兌給人販子的時候,正值饑荒之年,村內人人自危,誰也不會記得一個普通小孩兒的名姓,只要在他們之前找到紅楓村,告訴祖母,千萬不要向旁人承認有自己這么一個撿來的孫兒,并讓她帶著阿碧搬離紅楓村,此災便能夠幸免。 打定主意后,江循便大大方方地把手搭上了殷無堂的肩膀,哥們兒似的拍了拍:“好了,兔子,我得走了。有急事?!?/br> 殷無堂笑:“好,路上注意安全??墒俏医o你的真火種子,你不要在今晚用?!?/br> 江循知道他所指何意。薄山子他們正連夜率人搜索勁節(jié)山附近,這地方本就偏僻,如果調用靈力,燃起火光,他們必然會產生懷疑,前來查探。 剛才薄山子他們和殷家兄弟在破廟前撞上,也是因為遠遠瞧到了火光。 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尾隨自己到紅楓村,那就有大麻煩了。 江循回頭望了一眼那沉沉的黑暗,心里還是止不住發(fā)虛打鼓,可就在這時,一抹光亮從他身后燃起,宛如一道刺破霧靄的晨陽,灼得他后背暖熱逼人。 殷無堂的掌心中跳動著一道真火,把他的半張臉和積了一層薄雪的地面映得煙霞般明亮,光芒隨著他靈力的調集和加強越發(fā)炫目,映亮的范圍越來越遠,江循已經(jīng)能清楚地看到百米以外的地方。 他托舉著手心中的一輪太陽,對江循笑道:“快走吧。在陰影里走,身旁有光,不會摔跤,也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 江循克制禮貌地一頷首:“多謝?!?/br> 江循的身影沒入火光的陰影后,走出了數(shù)百米,光芒仍在。 他回頭一看,茫茫的雪地里只剩下一個發(fā)光的微茫的點,雪落不到那光點的身上,剛剛靠近他就化了個干凈。 ……他好像一盞路燈。 江循埋下頭,不作他想,縱身躍入風雪之中,踏雪無痕,轉眼間就消匿了蹤跡。 殷無堂筆直地立在雪地之中,站了整整一個時辰。 他不知道江循走到多遠的地方了,他藏身在陰影中,看不到任何蹤跡,這讓殷無堂很是安心。 ——看不到就好,看不到,那些人也就不會發(fā)現(xiàn)他了。 在紀云霰多年的調教下,他身段筆直,姿態(tài)如白楊般端正,系住長發(fā)的發(fā)帶順風飄揚,直到聽到一深一淺的腳步聲朝自己這邊走來,他也沒有挪動分毫,手掌中的烈焰反倒更加明亮蓬勃了一些,火舌在他掌中一下下滾動,幻化成一只活潑的兔子模樣。 薄山子等人是察覺到此處有光源、又有靈力流動的痕跡時才循跡找來的,看到又是殷無堂,不由得有點失望。弟子們收起了已經(jīng)各自出鞘的寶器,薄山子也客氣地再次拱手揖道:“殷公子?你不是棲居在破廟里嗎?……” 殷無堂仍望著江循離去的方向,輕聲一笑:“……看看雪景罷了?!?/br> 薄山子不解,順著那光芒的方向看去,卻什么也看不到,也感知不到靈力的流動,只有一片平坦的雪原,在火光繚繞中發(fā)出純凈的霰光。 …… 江循在清晨抵達了紅楓村。 這里并不難找,向隨意一個過路樵夫打探一下便是。 但不知是否是近鄉(xiāng)情怯的緣故,江循越到村口,便越是踟躅不前。 ……該如何說呢?頂著這樣一張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臉,自己要如何說服祖母和阿碧,讓她們相信自己就是當年的江循? 放鶴閣里的引路魂,把過去一百余世的記憶導入了他的大腦中,共享了他們的悲喜痛楚,因此,他和第一世的江循情感相同,記憶相合,這也導致,即使伴隨著明確的雞犬之聲與雪霰氣味濃厚的晨間空氣,穿行在彎曲的小路,江循還是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昨夜的雪化了水,把一條條阡陌變成了泥漿地。此時已經(jīng)有早起上工的農民了,他們都好奇地偷眼打量著身著漆黑玄衣的江循,與身旁的同伴議論紛紛。 繞過一座磨坊時,一個穿厚重布衣的妙齡少女抱著一卷竹蔑,站在一株楓樹下,笑盈盈地跟江循打招呼:“這位先生是打哪兒來的?瞧著面生呢?!?/br> 江循低下頭來,唇角勾起一縷笑意。 ……阿碧。 自己當初用一碗半粟米換來的生命,現(xiàn)在正亭亭玉立地立在面前,巧笑嫣然地問,自己是打哪里來的。 ……真好,故人還活著的感覺真好。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側臉,笑答道:“過客而已?!?/br> 阿碧疑惑地歪歪腦袋,望向江循背影的眸光里溢滿了好奇的光彩,江循把她甩在身后,漸行漸遠,沿著自己記憶中的道路漫步踱去。 他扶著濕冷的墻壁,手指上順著磚石間凝結的霜花緩緩擦過。 村內的格局一直沒有變過,江循在一百多世的輪回間,兜兜轉轉,各有不同,但這個世界里的一切都是寂然不變,等待著自己一次次的光臨。 推開那扇破舊的柴扉,江循卻不敢踏入門檻,只望著那三間房的小院,喉間微微發(fā)緊發(fā)澀。 屋內的人聽到了門扉推開的吱呀響動,便動身準備出來,沉滯的腳步聲伴隨著竹杖叩地之聲,清脆地撞擊著石板地,連續(xù)不斷的篤篤聲像是在敲擊木魚的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