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等回過身去時，林正心看到了一張猙獰變形的臉，仿佛一張鬼面，連骨帶皮地貼在那張他熟悉的臉上，看上去森然可怖。

    林正心當(dāng)時就軟了手腳，幾步上前，把他踹入崖底。

    從那日起，這張臉便日日入夢，折磨得他不得安寢。

    眼見師父不動，似乎打算置之不理，任應(yīng)宜聲放肆，林正心一顆心燒成了死灰，他只能用雙手撐地，雙腳踢蹭著地面不住倒退。

    可他才退了不到三尺有余，宮一沖的手便是猛然向上一揮。

    一聲琴弦崩斷的脆響在正心后頸處響起。

    那斷裂處正好在他的側(cè)頸位置，由緊繃狀態(tài)陡然崩開的弦抽打在他的脖頸，頓時就是一陣刺痛，一線血直飚而出，唬得他一個哆嗦，側(cè)滾在地上，渾身發(fā)抖。

    緊接著，一聲聲弦斷聲在他周身響起，每一聲弦斷之聲，都近在咫尺。

    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落入了應(yīng)宜聲所設(shè)的弦陣中。

    如果他還像剛才那般往后退去，會被瞬間切割成幾百個小塊，尸骨無存。

    林正心抱著頭，已經(jīng)嚇得面色煞白蜷作一團，連動一下身體都不敢，只聽得他的牙關(guān)簌簌碰撞打戰(zhàn)，格格有聲。

    宮一沖將游龍一樣的靈力重新收入掌中，別過臉來，怒瞪了一眼拱在地上如同鴕鳥的林正心：

    ……廢物！

    應(yīng)宜聲未語先笑，笑語間卻帶著一股別樣的單純，聞之令人心頭寒意頓生：“師父，怎么了？此人屠殺同門師弟，手段狠辣，與魔道已無差異，弟子這是替宮氏清理門戶?！?/br>
    ……他在用應(yīng)宜歌的聲線說話！

    宮一沖捺下心頭橫竄出來的怒火：“于是你便要在這奉祖殿前行殺戮之事？還用這般殘忍的手段？”

    應(yīng)宜聲一笑，立即換了一副媚氣無雙的面孔，用回了自己的本音：“怎么算是殘忍呢？師父？我家宜歌在山谷中吃了好些日子的苦楚，三魂盡失，七魄皆滅。冤有頭，債有主，我?guī)偷艿芟囱┰┣椋瑤煾笧楹我獢r著？”

    眼見著動靜漸大，弟子們越聚越多，宮一沖終于怒了：“你師兄一向仁厚，待人慈和，此事你怎得斷定，一定與你師兄有關(guān)？”

    應(yīng)宜聲指尖金光泛動，很快，一把銅色排笙便在他手中閃現(xiàn)出光影輪廓：“師父，你看他的反應(yīng)，難道還不是鐵證？”

    宮一沖喘了一口氣：“茲事體大，容不得你當(dāng)著眾人之面執(zhí)行私刑！此事需細(xì)細(xì)調(diào)查后，再行商議！”

    誰想應(yīng)宜聲搖了搖頭，冷笑道：“今日，師父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正心師兄的命，我應(yīng)宜聲要定了?！?/br>
    四下聞言，皆盡嘩然！

    宮一沖臉色鐵青，怒聲呵斥：“大膽！應(yīng)宜聲，你可是要忤逆師命？”

    應(yīng)宜聲揚聲回道：“便是忤逆了又有何妨！”

    只是話音剛落，應(yīng)宜聲掌中幾線光芒便向著林正心的方向激射而出。

    那是宮氏的樂咒，又名“音蠱”，誰想那光芒還沒欺近林正心的身體，就被絞殺在了半空。

    應(yīng)宜聲只剛剛把排笙送到唇邊，地上那些四分五裂的殘弦，便朝著應(yīng)宜聲先后飛來，他猝不及防，被尖利的弦絞入了皮rou，轉(zhuǎn)眼間已是動彈不得，連衣服帶皮rou都被尖銳的弦身割裂，血液細(xì)微的噴濺聲和流淌聲，讓弟子們無不震色。

    宮一沖將寬大的袍袖向后一收一拂，望向那些瞠目結(jié)舌的弟子，在前排點出四個人來，厲聲吩咐：“把他拖下去，關(guān)進悟仙山底的冷泉洞里，幽閉半年，讓他好好反省一下，什么是尊師重道！”

    宮一沖的修為遠(yuǎn)在應(yīng)宜聲之上，那些殘留在斷弦上的靈力令弦身深深勒入他的皮rou，直至骨腔，應(yīng)宜聲卻似乎無知無覺，吐出一口血來，哈哈大笑：“尊師……重道？尊師重道哈哈哈……”

    聽得心煩，宮一沖一個怒瞪，四個弟子便七手八腳地將應(yīng)宜聲拖下了臺階，一條長長的血痕淋淋漓漓地一路綿延，像是春日里遍灑的紅豆。

    轟退弟子們后，宮一沖冷著一張臉，將怕得站立無能的林正心拖入奉祖殿內(nèi)。

    林正心已是滿面淚痕，跪趴在地上，叩頭如搗蒜：“師父，師父饒我一命！師父，弟子是一時鬼迷了心竅，一念之差做了錯事，求師父饒孽徒一命！”

    宮一沖狠狠咬牙，卻又無可奈何。

    林正心是他出外游歷時撿到的棄嬰，自小就帶回宮氏撫養(yǎng)，感情親厚，非比尋常，雖然此事甚大，但見林正心認(rèn)錯如此誠心，再對比下那在師父面前就膽敢班門弄斧、屠殺同門的應(yīng)宜聲，他隱忍下一口怒氣，一掌拍案：“我宮氏斷不能出這種弒長殺幼、兄弟鬩墻之事，傳出去，我宮一沖顏面何存？”

    林正心聽著師父的話頭，發(fā)現(xiàn)自己活命有望，不由得歡欣鼓舞，便試探著問道：“師父，那……宜聲師弟……冰泉洞可是兇險之地，在里面的人，沒有一個熬過三個月不瘋的，幽閉他半年的話……”

    話雖如此，正心卻在宮一沖看不到的地方，擠出了得意的笑。

    宮一沖最瞧不得他這窩囊相，但應(yīng)宜聲在他面前對同門師兄弟動手，令他當(dāng)眾顏面盡失又是不爭的事實，他咬了咬牙，沉聲道：“紈兒一心癡戀宜聲，他又是難得的好苗子，我不能拿他如何。就看他能不能知情曉錯了?！贿^，若是他冥頑不靈，誰也幫不了他?！?/br>
    正心一個激靈：“師父！若是他出來了……”

    宮一沖嘆了口氣：“放心，有師父在，他不敢造次。區(qū)區(qū)一個代門主，元嬰之身而已，我已在空冥期，距離得道也僅一步之遙，他若有異動，我?guī)湍阕鲋鞅闶??！?/br>
    林正心大松了一口氣，又是叩頭稱謝，額頭上的熱汗在地上印下一片潮印。

    ……

    悟仙山下的冰泉洞口，千窟萬眼，牢室連綿，陰冷寒氣騰騰蒸骨，繚繞霧氣郁郁透髓，冷氣像一把把錘子，敲骨吸髓，把人的精氣一點點榨干，凍透，結(jié)成一個個麻木的冰偶。

    此地乃宮氏囚禁重刑犯的牢獄。

    把應(yīng)宜聲送進來的弟子，對負(fù)責(zé)看守冰泉洞的一名清秀少年道：“此人犯了重罪，在家主面前言行無狀，悍然行兇，要好生看管起來。他喜怒無常，性情乖戾，若有胡言亂語，你不必理會?！?/br>
    清秀少年謝回音乖巧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首，望了一眼被靈力密密封閉起來的洞門。

    那里對潭獨照的人影，仿佛手藝上好的雕刻師花費一生心血雕鏤而成的稀世珍品。

    身為下級弟子，謝回音別說是家主，就連高階的弟子都沒見過幾個。

    ……他還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人。

    而洞內(nèi)，應(yīng)宜聲伏在一方寒潭邊，眸中的一汪黑像是僵死了一樣，透不出半分光芒，而從洞外投入的稀薄的天光落在水中，平水如鏡，映出這世間一切的煩憂與丑惡。

    應(yīng)宜聲不知道這樣對水照了多久。

    照到他覺得那張臉可笑，照到他突然嘶聲慘笑起來。

    自己在奉祖殿前質(zhì)問正心時曾提到，為何他要對宜歌下手，為何他不來殺自己。

    其實，真正的答案，應(yīng)宜聲心里清楚得很。

    ……皆因這張臉而已。

    他把手指抵在自己的臉上，面無表情、用盡全力地抓撓下去，五道翻卷的皮rou鮮血淋漓地綻放開來，指縫間擁塞著來自這張完美無瑕的臉上的血、皮、rou。

    ——都是因為這張該死的臉。

    第88章 丁香餛飩（四）

    冰泉洞位于悟仙山下的冰泉山谷, 此處是用來懲罰門內(nèi)犯了重罪的弟子, 苦寒至極, 以至于看守冰泉洞也成了一等一的苦差事，此處有密密的陣法護衛(wèi)，每日的懲罰, 冰泉洞自會給予，守洞人終日坐著便是。

    洞內(nèi)多棲息著絳珠三眼冰蠶，此物陰寒, 酷好生rou, 每日睡上十一個時辰，剩下一個時辰的時間出來覓食, 到了用餐的時機便潮水般涌來，吃飽了便潮水般退去。

    囚在此處的犯人, 便是它們最好的食餌。

    而冰泉洞最詭譎的一點，便是洞內(nèi)仙氣豐沛, 靈絲千繞，能促使腐肌再生，根骨重塑, 因此犯人身上若非有致命之傷, 任何傷口都會即刻痊愈。

    犯人將在被食rou吸血的疼痛中周而復(fù)始，日日不休。

    每個犯人獨居一個囚洞，而冰蠶蘇醒的時辰也各有不同，謝回音每日聽著不重樣的嘶叫慘嚎，饒是如是這般過了大半年, 他還沒有適應(yīng)，常常不得安寢，半夜蘇醒過來，亦是心悸不已。

    既然睡不著，他就會披著衣服，到冰泉洞巡視一番，看到傷重痛苦的犯人，就多送一盅冰泉水過去，好叫他們舒爽些。

    然而，這些囚犯中，偏偏有一個與眾不同的。

    有一次，他照例去給一個嘶叫不止的犯人送水，路過一口幽洞前，突然聽到里面?zhèn)鱽碛H切的招呼聲：“小師弟，小師弟。給我口水喝?！?/br>
    謝回音手里正捧著碗清水，也沒多想，就湊了過去，待看清洞中人后，他嚇了一大跳，手中的水碗直接扣到了腳面上。

    ——冰蠶爬遍了那人的大半張臉，一層層肥碩潔白的rou節(jié)蠕蟲在他美到不可方物的臉上緩慢蠕動，他卻似毫無知覺一樣，眉眼間還閃爍著動人的光華：“小師弟，我的水。”

    謝回音忙不迭返身去倒，將水碗送入一方特制的小石屜，推送到洞中。

    那人拿了水，也不道謝，先抿了一口，一縷水線從他唇角滑落下來，流過他的脖頸和胸膛，和身上縱橫的血污流在一處，有一種驚心的美感。

    他肩上被一層冰蠶卷過，就只剩下了支棱突出的肩骨和殘rou，謝回音把這一幕看在眼里，由不得他不觸目驚心：“……師兄，不疼嗎？”

    這么漂亮的人卻要受這般殘酷的刑罰，謝回音看著就心疼憐惜得慌，就像有不識貨的人把值錢的寶貝丟在角落里蒙塵燼，生蛛網(wǎng)。

    聽了謝回音的疑問，洞中人笑開了。他貼近了洞邊的咒術(shù)封印，似乎是有話要說，謝回音也索性跪下，雙手撐地，挨近了他，想聽清他的話。

    然而他卻聽到了一句讓他摸不著頭腦的話：“……我家宜歌更疼。”

    這話他說得很認(rèn)真，那雙瞳孔在暗夜中微微泛藍，看上去妖異至極，謝回音本能地有點兒畏縮，但他生性老實良善，見他神情有異，也不忍心棄他而去，便柔聲安慰：“只有你好好的，贖清罪孽，才能出去照顧他啊?！?/br>
    洞中人聞言，那因為過度興奮而血絲翻涌的眼中竟然漸漸有了常人的神采：“贖清罪孽，照顧宜歌……也就是說，我只要好好在這里呆著，就有機會見到宜歌了？”

    謝回音自然不知道他口中所說的人是誰，只一味安撫：“嗯，就是這樣的?！?/br>
    洞中人即刻縮回原處，乖乖跪坐好，一雙眼型就透著媚氣兒的眼睛來回靈活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像是犯了錯誤的小孩兒，看得謝回音心生惻隱。

    這是未來“宮徵”一門的代門主啊，是他這個入派修煉幾年連入金丹期都遙遙無期的弱雞無論如何都企及不了的人物……

    送這人來的弟子說，他精神失常，言行無狀，現(xiàn)在看來，倒是真話。

    謝回音正欲起身，洞中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膝行著往自己的方向爬了幾步：“小師弟，小師弟，我問你，我家宜歌怎么樣了？”

    這下謝回音是真傻眼了，張口結(jié)舌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我……我身份低微，怎知道師兄們的事情……”

    籠中人卻是一點兒求人的態(tài)度都沒有，鄙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兒，道：“你怎么這么沒用。偷偷溜進去啊?！?/br>
    謝回音向來老實，即使是這么老實不客氣的話，他聽進耳里，也只是摸摸后腦勺，羞澀一笑：“師兄，對不起?！?/br>
    說話間，冰蠶們用餐終了，便一窩蜂地撤去，靈氣翻涌間，洞中人臉上身上的傷就好了大半。

    一張謫仙似的美人面如初春桃花，看得謝回音不自覺地張開了嘴，滿眼都是看到可望不可即的寶物一樣的傾慕之色。

    囚洞門口懸掛著此人的名牌，謝回音只用一眼便記住了他的名字。

    應(yīng)宜聲。

    記住人名，這是謝回音的專長，冰泉洞內(nèi)囚的一百二十九名罪犯，他記得每個人的名字，在他們身心受辱時，也愿意一盡自己的綿薄之力，讓他們過得舒服些。

    但是偏偏所有人都記不住他的名字。

    有的人自知一輩子走不出這囚牢之中，哀憐自傷，漸漸染上瘋病，終日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娛自樂，自然不會管謝回音的存在。有的人走出冰泉洞，便要把這段受辱的過往甩得干干凈凈，當(dāng)然，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獄卒，也包括在這段屈辱之中。

    謝回音脾性太軟，自然不會計較這個，只是內(nèi)心總有一點期待，但就連這個新來的應(yīng)宜聲也記不住自己的名字，這就讓他有點沮喪了。

    而且，他似乎壓根兒不想記。

    他總是喚自己“小師弟”，且一次連喚兩聲，腔調(diào)有點像是家貓撒嬌，順便勾勾手指，謝回音就顛顛兒跑來，聽他說些心里話。

    謝回音嘴巴笨，既然安慰不好別人，他就樂意做一個傾聽者，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那些囚犯們的抱怨、痛苦和憤懣，他就怕犯人不說話，一旦他們開始封閉自我，那便是瘋癲的開端。

    奇怪的是，這個被當(dāng)做瘋子送進來的人，卻在一日日的折磨下愈發(fā)清醒了起來，他話很多，就連被冰蠶咬嚙都不耽誤他那張嘴。

    被送進來的半個月后，他靠在洞口的石墻上，一邊欣賞著被群蟲撕扯殆盡的臂膀，一邊跟謝回音搭話：“你知道宮氏這天青色的衣服是怎么做成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