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被換上秦氏弟子衣服的江循被人架著雙臂拉出側(cè)室時,一直不敢進入刑房、只敢在門口徘徊的秦秋,一眼看到了江循那張麻木淡漠的臉。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直到江循被弟子們運入刑房,她的眼前,還有那張同自家兄長分毫不差的臉在晃動。 座上的秦道元看著江循那張臉,很是滿意地頷首,又遞給鶴山子一個眼色,后者會意,擼起了江循的袖子,露出了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腕內(nèi)側(cè)空空蕩蕩,秦牧也發(fā)現(xiàn)了這點,拉起了自己的袖子。 ——秦牧的右手腕上,天生有一枚鮮紅的朱砂痣。 秦道元的面上難掩得色,他打量著江循那張依舊蒼白如紙的臉。也許是因為他和自己的愛子長相一模一樣,秦道元竟奇異地對他也生出了些親切感,口吻都變得柔和起來:“……江循,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秦氏門人了?!?/br> 第65章 回憶之人(五) 江循就這樣在秦家落下了腳來。 無處可去的結(jié)果, 反倒讓江循滿是仇恨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 剛走出刑房的半年, 他幾乎是半句話不肯多說, 每日以苦修為樂,同秦氏弟子一言不合便是一場廝打。 ……虧得還有秦牧在。 當初,小江循重獲自由, 臉卻被扣上了一個特制的鐵面具,以掩飾所謂影衛(wèi)的身份。他就佩著這沉甸甸的玩意兒,被秦牧秦秋兩兄妹引著在漁陽山上熟悉秦氏的修習(xí)情況、秦氏家規(guī)和各座殿宇的布局與用途, 結(jié)果, 漁陽一日游才到一半,就撞上了幾個頑皮的秦氏弟子。 他們年歲不大, 性子頑劣,平時又和秦牧混鬧慣了, 上手就摘江循的面具,江循雖然在戲班中被調(diào)教過些時日, 可一副花拳繡腿怎敵得過這些學(xué)有所成的弟子,哪怕有秦牧護佑,面具的帶子也不慎被拉到松脫。 等看清面具后面的臉, 幾個弟子頓時傻了眼, 看著江循的眼神如同看一頭牲口。 江循被囚被虐待多日,性情早已被折騰得喜怒無常,被這樣的眼神刺得渾身難受,正要發(fā)作,身側(cè)的秦牧便很是熱絡(luò)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這是我最好的朋友?!?/br> 小江循用眼睛乜他。 ……前不久自己還琢磨著要勒斷他的頸骨, 現(xiàn)在竟然要與他兄弟朋友相稱? 一想到要和秦道元搭上關(guān)系,江循就從心底里生出一股反感,哼了一聲。 那些弟子看江循的反應(yīng)更覺得不對勁,不禁追問:“可是你們怎么生得一模一樣?” 江循剛想說你們有話就去問秦道元,沒話就別攔著路瞎嗶嗶,沒想到秦牧的左手極其自然地扣住了自己的右手五指,雙眼笑得宛如彎月:“我們是兄弟啊?!?/br> 江循:“……” ……病得不輕。 秦家于他而言是一個被迫的落腳點,他當然不會喜歡這個地方,包括秦牧,但不得不說,時間是一劑良藥,它不能全然治愈受過的傷,但是會讓人淡化曾經(jīng)所受的苦楚。 更何況,秦牧沒有撒謊,他待江循的確如兄弟一般,衣食住行都與他規(guī)格相同,甚至允許怕黑的江循與自己同榻而眠。 不管他對自己好的目的,是出自于歉疚還是什么別的原因,江循很難討厭起這個溫柔到骨子里的人,以至于后來,他被壓抑過分的浪蕩天性又開始抬頭。 很快,那個剛從刑房中出來、陰郁暴戾的小孩兒,被時間沖淡了戾氣;那個開朗又有點兒嘴花花的家伙又活了過來。 可以說,除了偶爾發(fā)作的噩夢,以及對黑暗和獨處的極度恐懼外,江循過得還算不錯。 日子過得飛快,兩年半轉(zhuǎn)瞬即逝,初入秦氏時才六歲半的江循筋骨強健了起來,且修為也有很大進益,甚至比秦牧的水準還稍微強上那么一線。秦道元對江循越發(fā)欣賞,而不明真相的秦夫人楊瑛,在秦牧不住口的夸贊下,對江循的印象也很是不錯。 眼看著到了年末,各家忙著封爐修鼎,尤其是年祭諸事盤根錯節(jié),要一一打點到位。在年祭結(jié)束的當夜,各家還要齊聚在某一世家之中,賞雪吟月,共迎新春。每一家會輪流承擔這年會祭禮之責(zé),今年的年會祭禮由東山玉氏承辦,于是,秦道元在處理好諸項事宜后,便宣布要閉關(guān)修煉,只教愛子秦牧、女兒秦秋攜影衛(wèi)江循一并前往。當然,有高強的修士在四周護翼埋伏,以恐生變。 一路上,秦秋一個人御一把劍,她還不大熟練,身體笨拙地搖搖擺擺站不穩(wěn)當。另一把劍上,身著影衛(wèi)服飾、佩戴鐵面的人攙住了秦秋的手,而他身后,身著公子服飾的人大喇喇地摟著影衛(wèi)的腰,還不住聲地抱怨:“……阿牧,你飛低些,我想吐啊?!?/br> 沒錯,著影衛(wèi)服的是秦牧,那華衣墨帔的公子則是江循。 自從江循換上秦牧的臉后,二人就經(jīng)常玩這種彼此替換的游戲來戲弄旁人,江循本身就伶俐聰明,學(xué)起秦牧來似模似樣,有次甚至替生病的秦牧去參加了一次晚春茶會。他同秦道元談笑風(fēng)生,言語恭敬,進退有度,竟然連秦道元都沒能看出他的真實身份來。 秦牧性子溫柔,有的時候甚至單純到有點兒犯傻氣,江循說什么他便照著做,二人一道翻墻去漁陽山下的市鎮(zhèn)游蕩,一道商量著要給秦秋送什么生辰賀禮,一道商量煉一把精鋼匕首該如何設(shè)置精巧且不易察覺的機關(guān),好得如同一個人,因此有些時候,江循與秦牧對坐時,倒真是有種自己在與自己的影子交談的錯覺。 當然,按常理而言,江循才是秦牧的影子。 不過,秦牧這個主人,倒更愿意做一個普普通通、安于現(xiàn)狀的小廝。 秦秋見秦牧竟然真的順著江循的意思,降低了御劍的高度,立刻撅了嘴:“循哥,別老支使我哥哥。這次你們私自置換了身份,父親還不知道吧?我若是去告密……” 她故意把尾調(diào)滑稽地拉得老長,江循笑笑,抬手去擰她的小鼻尖:“循哥好傷心啊。秋妹只護著阿牧,從來不護著我。我的心碎了一地了?!?/br> 秦秋被他搖頭晃腦的樣子逗得悶笑不止,而秦牧也學(xué)著江循的樣子和腔調(diào),模仿得惟妙惟肖:“要是秋妹去告了狀,循哥就又得被罰不能吃晚飯了,還得去蹭秋妹和阿牧的夜宵。這可怎么是好?” 秦秋嗔怪地掐了一把秦牧的胳膊:“哥哥!你怎么也跟循哥學(xué)舌,沒個正經(jīng)的!”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jīng)抵達了東山山門處,江循揪著秦秋,笑瞇瞇地硬要討個說法:“循哥怎么就沒正經(jīng)了?你這般說話,可是把循哥的心放在地上踩啊?!?/br> 秦秋索性也放肆了起來,撩起厚重的衣裙,作勢往空地上踩了好幾腳,江循立刻翻了個白眼,裝作受傷,作勢往后一倒。 誰想就是這般湊巧,他一跤就撞上了一個人,那人下意識地抬手一接,江循的腰被他摟了個正著。 待看清護在自己腰間的那抹琉璃白,江循在心底默默地日了一聲。 江循早就知道,東山玉氏與漁陽秦氏水火不容,在秦氏這幾年間,他更是耳濡目染,不止一次親眼目擊到兩家家主交臂而過、卻連半個眼神都欠奉的尷尬現(xiàn)場。 ……要是讓秦道元知道自己穿著秦家公子的衣衫,一栽便栽進了玉家人的懷里,肯定會懷疑自己要叛出秦氏。 他迅速鎮(zhèn)定下來,瀟灑地將手中折扇一轉(zhuǎn),從那懷抱中鉆出,權(quán)當剛才那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想回身說些什么來緩解下尷尬的氣氛。 可待他看清來人的臉時,他險些被噎到瞠目結(jié)舌。 ……眼前這張臉,他曾見過的。 玉邈在他離開自己的懷抱后,也往后撤離一步,目光落在江循的鞋尖部位,仿佛鞋尖都比江循的臉更有看頭些:“秦公子,玉邈在此恭迎。請往里走。” 江循沒想到能在此地撞見故人,尤其是這故人還把自己當做了世仇之子,他深覺有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進反退,往前邁了一大步,額頭正好擦過玉邈的鼻梁位置。 ……怎么這么高啊混蛋。 他像個去勾欄瓦肆里巡游的公子哥兒,用手中折扇一拍玉邈的肩膀,口吻仿佛在問候鄰家的小弟:“喲,都長這么大了啊?!?/br> 玉邈:“……” 身后的秦牧和秦秋全傻眼了。 要是在平時,秦秋肯定要過來踹一腳江循再把他拖走,可是現(xiàn)在江循頂著她兄長的身份,自己做meimei的總不好當眾給他難堪。 現(xiàn)在她唯一慶幸的是他們來的夠早,而負責(zé)迎接他們的也只玉邈一個,至少不會被別人瞧見這詭異的一幕。 江循繞著玉邈走了一圈。 他行為舉止看似浪蕩輕浮,但是,一滴眼淚已經(jīng)在江循眼眶里打轉(zhuǎn)了。 ……在紅楓村的時候,他要是能抱住玉邈的大腿,求他帶自己上東山修行,或是求他替自己贖身償債,自己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連給阿碧和祖母寫封信都不敢,生怕秦道元憑靠寄信的地址找到她們,把她們當作要挾自己的籌碼。 現(xiàn)在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天知道江循又多想撲上去喚他一聲“九哥哥”,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絕密,知道秦家私下里動用禁術(shù)、人為制造影衛(wèi)的人一只手就能數(shù)得過來,要是隨便告訴別人,那影衛(wèi)的意義和秦家的顏面都將不復(fù)存在。 一時間,江循百感交集五味雜陳,瞧著那長身玉立的背影,又別扭又難受。 你要是在朱家鎮(zhèn)的時候能帶我走…… 江循一時氣怒交加,竟然抬手朝玉邈的臀后狠狠捏了一把。 玉邈受此驚嚇,差點兒跳起來,右手顫動了片刻,才緩緩地放在了那半片被擰痛的臀瓣上,一張冷若冰霜的臉頓時黑了好幾個色度,雙眼緊鎖著江循,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你!” 江循本人也才堪堪回過神來,看到玉邈的臉色,氣焰便下去了三分,往后一縮,打了個哈哈:“玉公子手感不錯哈,真是少有的極品。” 玉邈的一張臉泛起了微微的粉紅色,但明顯是氣出來的,一雙眸子里薄怒燃燒,搞得江循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虧心事似的,心虛氣短得厲害。 他見勢不妙,沖同樣目瞪口呆的秦牧兩兄妹丟了個眼色,就打算風(fēng)緊扯呼。 誰料到,玉邈從后面一把扯住了江循繡著金線的黑色斗篷,厲聲道:“站??!” 江循在老實乖巧的秦牧面前還能浪上一二,對上這么一個摸不準脈的家伙,他只好閉嘴肅立,等著挨揍。 但是,玉邈接下來的話,卻全然出乎了江循的意料:“我聽說,你有一個名叫江循的小廝。他和你一起來了嗎?” 江循安靜了下來。 半晌過后,他問:“你認識他?” 玉邈倒是答得坦蕩:“不知道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他身后的秦牧見玉邈提起自己,正準備上前用江循的身份搭話,就聽江循淡淡道:“他沒有同我一起來。讓玉公子失望了。” 玉邈微微蹙了眉:“沒什么失望不失望。只是有些話想同他說?!?/br> 江循不敢面對玉邈。 他多想坦然地說,你有什么話,我代為轉(zhuǎn)達便是。 只是……他怕自己會失控地抓住他問阿碧和祖母的情況,到那時候,萬事皆休。 他太清楚自己對于家和溫暖的渴望,因此他極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沖動,說:“下次有機會再說吧?!?/br> 這樣一鬧,他也沒了混鬧下去的心思,正拔足欲走,就覺得右側(cè)的臀瓣猛然一陣擰痛,他“嘶”地吸了口涼氣,回頭一看,玉邈卻十分正人君子坦蕩蕩地目視著自己,道:“秦公子,請往這邊走?!?/br> ……這不是自己的幻覺吧? ……該死這么痛怎么會是幻覺! 看起來玉邈下手很隱蔽,出手也快得很,證據(jù)是秦秋和秦牧竟然沒有對這件事流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江循也不敢叫他們看出自己的異樣,只得齜牙咧嘴地忍著痛往山上爬。 誰想還沒爬上兩步,山上便傳來了急促的鐘聲,一聲聲清越嘹亮,仿佛直接撞進了人的心里去。 玉邈皺起了眉頭,凝神細數(shù)了幾遍鐘響的遍數(shù),隨即便拔足往山上沖去,順手扯了江循一把:“快些跟上來!東山鐘響六遍,必有大事!” 第66章 回憶之人(六) 余杭宮氏出事了。 自從六大仙派格局定下后, 雖有魔道作亂, 但也從來沒有這般嚴重的事情發(fā)生—— 宮氏被屠了門。 宮氏逆徒應(yīng)宜聲, 三年前以一首毀天樂屠了“宮徵”整門門徒,棄山而去。幾年來,宮氏從未放棄對他的追緝, 然而,不知道應(yīng)宜聲修煉出了什么邪門的法術(shù),派去追殺的人成批成批地失蹤, 好容易回來兩三個, 也是身中蠱毒,日夜受苦, 藥石無醫(yī),最終只能落得個投繯自盡的下場以求解脫。 偏偏這應(yīng)宜聲只殺宮氏人, 從不濫殺無辜,就算是其他仙派出于道義, 派出人手幫助宮家人追剿他,與他短兵相接時,他也只殺宮家人, 其他門派的人只打暈了事。 這樣一來, 追捕應(yīng)宜聲就變成了宮氏的家務(wù)事。此事于宮氏而言本就是奇恥大辱,其他仙派很難插手,也不愿為此多費心神、徒搭人手,索性就由宮氏自己處理。 誰想,兩日前, 那應(yīng)宜聲竟在宮氏薄子墟年祭上現(xiàn)身,宮氏全族上上下下,連同宮一沖家主,被剝?nèi)ト似?,鑿碎顱骨,薄子墟變成了一片尸山血海,修羅地獄。 宮氏就此滅族,分支在外的弟子也紛紛散去,不敢再號稱自己是宮氏之人,生怕招致應(yīng)宜聲的追殺。 這滅絕人性之舉引得其他五族震怒,年會祭祀取消,各家家主公子返回各自仙山,嚴陣以待,以防那姓應(yīng)的魔頭殺紅了眼,對其他仙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