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說著話,亂雪目光一轉,注意到了草叢里掉落的兩只瓶子,他特別自然地把掙扎的宮異翻了個面摟在懷里,騰出一只手,撿起瓶子。 宮異似乎對此很不高興,在他懷里拱來拱去地掙扎鬧騰,像是以前小姐養(yǎng)過的那只小鹿,動不動就生氣,得要安撫才能好。亂雪仔細想了想,湊過去,輕輕啾了一下宮異的右臉頰,感覺懷里的小家伙不動彈了,亂雪才對著月光,仔細打量起瓶子來。 宮異完全石化了。 他……他干了什么?他剛才對自己干了什么?! 亂雪不認字,索性把瓶子湊在鼻翼上嗅了嗅,眼睛就亮了起來:“藥?” 宮異大口喘了兩下氣,好容易才忍住了炸毛的沖動:“還給我!不是給你的!” 亂雪很實誠地拆穿他:“你,這么說,那就……就一定,是給我的。” 宮異差點兒被噎死,臉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終于自暴自棄了,前言不搭后語地承認道:“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家公子的!這是宮氏用來治燒傷的藥……今天沒燒死算他走運……我也不知道他受沒受傷……給我轉交他,不許說是我送來的,聽到沒有?!” 亂雪卻似乎一點都不能理解他急于脫困的心:“……兩瓶。你給了我,兩瓶?!?/br> 事到如今,宮異怎么好說出口另一瓶本來是打算送給你的,小臉通紅地狡辯:“他……他用一瓶留一瓶行不行!” 亂雪眉開眼笑的:“你,對公子好。謝謝。” 宮異鬧了個紅臉,氣咻咻的:“誰對他好??!我只是……只是……欠他一些東西,我身為宮家家主,不能忘恩背德而已!” 亂雪表情純真:“欠東西?……履冰,欠公子嗎?” 宮異的神情微妙地發(fā)生了些變化:“……你不要管!這和你沒關系!” 亂雪點點頭,乖巧道:“嗯,你,不說,我,不問。早點,睡覺?!?/br> 宮異別扭得要命,從亂雪懷里鉆出來后,結結巴巴吭哧吭哧了半天,亂雪不解其意,推了他一把,指著聽石齋方向,示意他快回去休息,宮異的小肩膀抽動了一下,小聲抱怨:“別推我!……你……你沒事吧?” 火場邊,亂雪不管不顧的模樣,他看進了眼里。 亂雪愣了愣,隨即笑得甜美起來:“我家……我家公子在,我,不會有事?!?/br> 聽他一口一個“公子”,這樣認真的口吻,宮異突然說不出的惱怒,一言不發(fā)就要走,外袍卻被從后頭拉住了。 他氣鼓鼓地一回頭剛要開罵,就撞上了亂雪水汪汪的眸子:“……衣服,破了。我的錯。補好,給你。” 讓亂雪不能理解的是,宮異聽了自己的話,臉刷地一下就紅了,紅得很好看,紅得讓他都有點兒忍不住想再咬上一口。 宮異幾乎是用避難的速度脫下外袍,落荒而逃,瞬間便不見了人影,只余下一件還殘留著他體溫的外袍攥在亂雪手里,踏實得很。 亂雪把袍子攏入自己懷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上面的氣息,眉眼愉快地彎了起來。 …… 一陣陰風穿過狹窄的甬道,在一處地下陵墓中來回沖撞,墻壁把風聲拉長變形,發(fā)出尖細可怖、如女人慘叫般的尖嘯。甬道之中有人穿行,可個個斂聲屏氣,沉默得像是一道道影子,腳步輕捷無聲,仿佛踏風一般。 和寥落的風嘯聲相迎合的,是從各個小墓室中傳來的琴笛笙簫的樂聲,但這聲音也壓得頗低,像是有一道看不見的幕墻在上頭壓著。無人敢高聲,就連從主墓室中傳來的議論聲也是絮絮的,聲音壓著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說不清的壓抑感。 主墓室是由一塊漆黑森巖整體打制而成,壁能吸光,因此內里即使擺上煌煌燭火,也被墻壁吞去了大半光輝,陰冷得叫人毛森骨立。墓室中央擺著一架奇特的日月雙晷,即使沒有日光或者月光透入,晷針也依舊以叫人難以覺察的速度緩緩移動著。 三個短褐穿結的人圍坐在一張木桌前,寂然不語。他們的發(fā)際,別著與他們的穿著不符的尊貴玉飾—— 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蟬。 其中的一名盲眼老者,赫然就是撞上殷氏四紈绔與江循的賣扇人。 他恭謹端坐著,對坐在正位的人行下一個大禮:“稟報家主,事情已經辦妥。殷家死了一個子弟,在我離開時還未發(fā)喪?!?/br> 一個著麻布衣的人搶了話,聲色俱厲道:“給你五把扇子,怎的只死了一個?” 正位之人手里捻一串木珠,粒粒數著,聞言淡淡開口道:“值當了。鉤吻太女害死明廬,我殺她殷家一個子弟,不算壞?!?/br> 麻衣男子卻很是不忿,轉過臉來,他的半側臉仍算得上清雋秀美,但另半邊臉頰上赫然是一片皮開rou綻、觸目驚心的灼傷:“師父!那紀云開追隨魔頭應宜聲,作惡無數,以殷氏為首的一干正道人士卻不管不問,撇得干干凈凈!害得我宮氏子弟為躲魔禍,只得淪落至此,與魔道為伍求生!您問問,現在還有幾個知曉那魔女太女原來出身殷氏?殷氏如此作為,分明是包庇縱容!他家門徒無數,家脈興旺,只死一人,又怎能與我宮家死一人相提并論!” 正位之人無言,“家脈興旺”四字叫他沉默了下來。 跪在下首的老者頓了頓,繼續(xù)道:“稟告家主,我回來前,聽說太女潛回了殷氏,焚毀了殷氏的一座房屋。至于有無傷亡……殷家的消息封鎖得很好,恕屬下無能。” 麻衣男子聞言,不覺冷笑一聲:“禍起蕭墻,自相殘殺。這倒是一場好戲。” 正位之人終于停止了捻珠,望了一眼麻衣男子:“紀云開天性如此,陰鷙毒辣,從不顧忌天理人倫,你所謂的報復,也不過是正中她下懷而已。且你為著一個無關緊要的黃口小兒,便越過我私下策劃報復之事,若是暴露宮家尚存于世的事情,你該如何彌補呢?你與太女的毀容之仇,竟比我宮家的存亡之事更重要嗎?” 這聲聲詰問,唬得被喚作“正心”的疤面男子慌忙拜倒在地,眼睛四下轉著,試圖解釋:“弟子……弟子有罪!只是……只是……” 老者似是不忍見正心如此窘迫,便好心解圍道:“家主息怒。扇面美人之事,外界均傳言是太女所為。她本人仇家無數,又心性殘忍,多一樁屠殺同門的罪責又有什么打緊?且此事我行動秘密,沒有暴露任何宮家的痕跡,家主大可放心?!?/br> 正心立即順桿爬:“是是是,而且,師父,那明廬……明廬是十六少的侍從,被太女所害,我們謀掉一個殷氏子弟,也算是為他報仇雪恨……” 聽他提起宮異,上位之人表情稍許柔和了些:“……履冰近來怎樣?” 老者恭敬答道:“我控制那扇面美人,去公子在殷氏中的住所暗暗打探了一番。公子的用功刻苦人人稱道……” 還未等他夸贊更多,上位之人就冷了臉:“他與玉氏關系如何?玉氏的人可以全然信任他了嗎?” 老者立刻知道家主想了解些什么,馬上改口:“公子并不知薄子墟一戰(zhàn)背后的秘密,一心只求上進,要振興宮家。玉氏自然不疑有他?!?/br> 宮家主這才露出了滿意的表情,手上捻動木珠的速度都快了幾分:“很好。他年紀尚小,心性不足,不必叫他知曉咱們的大事。等他長大些,自然會派上用場?!€有何事要稟告?” 盲眼老者卻在此時端肅了面容,正身下拜,久久不肯起身。 停頓的時間久到讓宮家主停止了捻珠的手,老者才直起腰來,目光落在縹緲虛空之中,神情卻已是一片惶然:“回家主。漁陽秦氏大公子秦牧,身懷異術,絕非平常修仙之人!” 短短幾句話間,老者的額間竟生了一片虛汗。生怕解釋不清,老者便從懷中摸索出一把折扇,那把被江循碰過的、還未來得及賣出的扇面美人。 宮家家主和正心均是臉色一變,想要躲開,老者急忙解釋道:“家主,此扇已無害,請看——” 扇面徐徐展開,上面卻空無一物,美人不知所蹤。 正心有些不耐煩了:“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老者的聲音都顫抖了起來:“屬下……不知。屬下本是想將扇子賣給那秦牧,若是能叫秦牧身亡,引起殷秦兩家紛爭就再好不過了。只是……只是那秦家公子碰過這折扇后,上面的美人便消了魔氣,煙消云散……” 正心一臉的不信:“怎么可能?” 一側的宮家家主聽到這里,驟然變了顏色。 老者的喉頭哽了片刻,才緩緩道:“這樣的手段和功力……屬下……屬下懷疑,他是……” 第21章 跟蹤(一) 宮家家主霍然起身,失態(tài)地打斷了盲眼老者的推測:“不可能!那東西幾年前就死了!” 盲眼老者和正心頓時噤聲,趴伏于地。正心兩股戰(zhàn)戰(zhàn),失聲道:“師父……師父保重身體,切勿動怒……” 但這警告已然晚了,宮家家主雙眼血絲遽然炸開,面皮大幅度蠕動了幾下,似有蟲子在rou皮下爬行,頂出一片惡心的凸起,他頓時露出痛苦已極的模樣,捂住雙耳,雙膝跪地,嚎叫出聲:“啊——呃啊——應……應宜聲……孽徒……啊啊?。 ?/br> 頓時,各自墓室中的練樂之聲戛然而止,空蕩的墓xue中只有凄烈的慘叫聲,在墻壁上來回碰撞,拖得長而尖,像是含冤千年的鬼哭。 只有宮家家主能聽到,聽到有蟲子在自己體內簌簌爬行的聲音,細小的足肢颯颯地摩擦著血管,瘙癢又惡心。明明知道這是幻覺,是那姓應的孽徒在自己身上種下的音蠱,可這么多年的暗自尋訪,他竟沒能找到破解之法。在余杭之時,他也沒能瞧出來,他親手帶出的徒兒應宜聲會有這般毒辣的本事! 無法可治,他只能試圖用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壓住體內的蟲聲,收效甚微,但總比一個人忍受要好得多。 熬過三炷香的時間,幻覺止歇,宮家家主倚在軟榻上喘息,面色憔悴暗沉,口中只管不住吁氣,嗓子里彌漫著淡淡的鐵銹腥甜氣,神情已徹底改換,額角的青筋止不住地突突直跳:“叫人盯著姓秦的。尋著機會,斬草除根?!?/br> 盲眼老者同正心一道跪在榻前,大氣也不敢出。 宮家家主用指節(jié)重重敲了敲床邊:“他是不是那東西都不打緊,關鍵是那東西是唯一能破‘吞天之象’的關竅!就差十三年了……苦心經營,就差這十三年!任何妨礙‘吞天之象’誕生的東西,都要鏟除,你們可明白?” 座下兩人忙答了聲是。 …… 江循可不知道在遙遠的某處有人因為自己氣到犯了病,他只知道早上一起來后腰疼得要死,身側果然沒了那人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 醒來時,自己正枕著自己疊起的衣服,他趴在床上緩了半天,思考著玉邈是如何做到起身、把胳膊撤走、給自己墊好衣服這一系列高難度動作而不驚醒自己的。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有這么高的本事卻不自己出去買甜點,非要支使別人,這骨子里的資本主義情結真真害死人。 洗漱穿戴完畢,江循又是個鳳表龍姿的翩翩少年,一路閑庭信步走到公學學堂中,只見玉邈已在座位上坐定,埋頭翻書,連頭都不抬一下。 江循早就習慣了,但這個類似于羅密歐朱麗葉的設定總叫江循心里苦: 總說玉秦兩家有世仇,到底是什么世仇啊。 他把手里的竹扇合起,往手心一拍,沖另兩個人打了招呼:“喲,枚妹,焉和,早?!?/br> 樂禮抬起頭來,笑容溫和:“昨夜在方解那里歇息得如何?” ……重點果然是“在方解那里”么? 江循笑答:“不好。枚妹那床,誰睡誰知道。焉和,要不今晚我去你那里睡得了?!表槺憬涣髋囵B(yǎng)一下感情,適當規(guī)避一下s那個m的劇情。 展枚不知道第幾百次耐心地糾正:“不要那樣叫我。我的房間有何不妥嗎?” 江循知道該怎么跟展枚打交道,凡事實事求是最好,否則他就沒有完了,于是他實誠無比道:“床硬,衾寒,沒床伴?!?/br> 說到最后一條時,他悄悄瞟了一眼玉邈的方向,那家伙仍在翻著那些艱澀難懂的典籍,但是那個表情…… 其實玉九你可以笑得再開心一點反正沒有別的人看你。 展枚渾然不覺,開始義正言辭地講理:“你不習慣展氏苦修,因此前兩條都沒有問題,我改便是,但最后一項萬萬不可。你我已經成年,同榻而眠未免不成體統(tǒng)?!?/br> 江循頓時覺得自己的膝蓋插滿了箭像箭豬似的。 不過,他也很是好奇:“枚妹,你以后若要娶妻生子可怎么辦?” 說完他就覺得哪里不對勁,媽的旁邊樂禮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兒鬼畜啊是我的錯覺嗎? 展枚眨眨眼睛,就這個隨口一問的問題認真思索了半晌,才反問道:“娶妻生子,難道需要同榻而眠嗎?” 江循:“……” 樂禮:“……” 江循覺得自己剛才的無心之言荼毒了一枝純潔無暇的小白花,同時在內心暗暗撰寫了近三千字古代性教育缺失的小論文。 倒是樂禮主動插進來替展枚解了個圍:“這些小事以后再說。今天秦公子的新居所就要收拾出來了,就在我的不老閣旁邊,以后我們就是近鄰,多多交游,可好?” 待攻略對象主動要刷好感值,江循求之不得,馬上就坡下驢,順便拍了一記馬屁:“好啊,焉和兄畫功卓著,色藝雙絕,與君子比鄰而居,是我的榮幸?!?/br> 樂禮怔一怔,便笑開了,那溫暖和煦的勁兒怎么看怎么像是個謙和知禮的好孩子:“好啊。秦公子說話有趣得很。……‘色藝雙絕’?我倒是第一次聽人這樣稱贊我?!?/br> ……這人不是挺好說話的嗎?原主到底是作了多大的死才能惹得他直接從大好青年進化成了病嬌變態(tài)的啊? 江循正準備笑,突然覺得背后乍寒,起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可回頭去看,卻發(fā)現沒有別的人。 ……見鬼了。 這時,亂雪從外面摘了一捧名為“祝枝”的靈花進來。 “祝枝”多為清淡的淺藍色花瓣,味如薄荷,有清心明目之效。亂雪殷勤地從中間挑出一枝開得最好的,遞給江循,眼睛亮如星辰:“公子,好看,送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