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這人要怎么處置？”

    馮憑說：“這兩個(gè)人，先把他們關(guān)起來，來日交給拓拔泓，讓拓拔泓去處理。李惠那里，暫時(shí)不要打草驚蛇，現(xiàn)在還不到時(shí)候?！?/br>
    楊信說：“李夫人還跪在外面呢?！?/br>
    馮憑說：“父親有罪，女兒也脫不了干系，就讓她跪著吧?！?/br>
    馮憑寫了一封信給，派人送到驪山交給陸麗，稱皇上病危，朝中局勢可能會有險(xiǎn)，請他即刻回來主持局面。否則她擔(dān)心皇上一出事，李惠再一死，她和拓拔泓孤兒寡母無人依靠，都會陷入危險(xiǎn)。陸麗當(dāng)年幫助拓拔叡登上皇位，并為他穩(wěn)定了朝局，她相信這次，也只有陸麗能夠幫助年幼的拓拔泓掌控局勢。

    她急切盼望著陸麗趕緊回京，否則她真的無法面對接下來的局面。

    她沒有將李惠的事告訴拓拔叡。拓拔叡已經(jīng)不行了，湯藥不進(jìn)，撐過一天算一天。拓拔叡開始陷入昏迷時(shí)，李惠卻開始積極行動了。一面命禁衛(wèi)軍心腹嚴(yán)守宮禁，以皇上重病，宮中需要戒嚴(yán)為由，不許任何人入內(nèi)宮覲見。所有的大臣都被攔在宮外，連拓拔泓要見父皇，也被人攔阻。只他自己能入宮。一面時(shí)時(shí)監(jiān)視著宮中和皇后的動向。他自己則日日到拓拔泓的宮中，和拓拔泓請安。

    第163章 陰山下

    這天晚上, 拓拔叡突然醒了，說想去陰山。

    那會是夜里，四月的天, 外面還是下著大風(fēng)雪。馮憑看到他醒來, 心里有點(diǎn)高興，接著又聽他說想去陰山。

    她心里不知為何, 就有點(diǎn)不安?；秀敝?，好像有點(diǎn)不祥的預(yù)感。陰山離平城多遠(yuǎn)啊, 馬車都要至少走半個(gè)月呢, 他這身體怎么可能去陰山呢？

    馮憑握著他的手, 目光注視著他的臉，柔聲安慰說：“陰山很遠(yuǎn)，等天氣好些, 等皇上身體好了再去吧?！?/br>
    說這話的時(shí)候她心里很悲涼，她知道可能永遠(yuǎn)不會有那一天了。她心中難過道：“這宮中呆的不好嗎？皇上有哪里不舒服，告訴我，我去重吩咐?！?/br>
    拓拔叡說：“這里太悶了……朕喘不上來氣。陰山的空氣好, 朕想去散散心?！?/br>
    她那一刻，感覺特別想落淚。她不敢答應(yīng)他，不敢放他去散心, 怕他受不了顛簸會死在路上。將死之人最簡單不過的一個(gè)愿望，她卻滿足不了。

    她怕他難過，說：“現(xiàn)在沒法去陰山呢，皇上想吃什么, 我讓人弄皇上愛吃的吧?！?/br>
    拓拔叡說：“朕想吃冰鎮(zhèn)葡萄?！?/br>
    她再次懵住，這個(gè)季節(jié)，哪去找葡萄。葡萄就算了，他還要冰鎮(zhèn)葡萄。

    馮憑過：“這月份沒新鮮葡萄，皇上要不要嘗嘗冰鎮(zhèn)的酥酪，放一點(diǎn)玫瑰醬和果脯子，味道也是酸甜的?！?/br>
    拓拔叡點(diǎn)了點(diǎn)頭。

    馮憑連忙站起身，讓人去吩咐膳房里做酥酪。小太監(jiān)聽到她吩咐，低聲提醒說：“皇上身子不好，不能吃冰的東西啊?！瘪T憑忍著淚說：“按我的話吩咐吧?！?/br>
    小太監(jiān)去了，過了兩刻，送上來一小碗冰鎮(zhèn)的酥酪。碧綠的翡翠碗盛裝著，白嫩香滑的凝乳，上面澆了紅色的玫瑰花醬，撒了切碎的蜜餞，顏色鮮艷可愛。捧在手上都是冰涼涼的。

    拓拔叡聞到玫瑰醬的香味，饞的眼睛發(fā)直。馮憑拿勺子取了一勺，看到他直勾勾的，孩子般饑渴的眼神，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她忍不住勸道：“這東西涼的很……吃了要肚子疼的?！?/br>
    然而他還是靠在她懷里，一勺一勺將那碗酥酪吃光。馮憑坐在枕邊，安靜的抱著他，心中惴惴的，生怕他又會吐血鬧腹痛。平常他吃個(gè)冷硬的都要遭罪的，但是這天卻特別離奇，竟然好好的沒腹痛。

    她聽著遠(yuǎn)處的漏壺聲，寂靜中，仿佛能感受到外面的北風(fēng)呼嘯，原野上大雪滿山。這宮殿忽然變得很冰冷，好像是天寒地凍中的一間巨大鐵屋子。

    她正想著冷，就聽見他嘆息說：“好冷啊?！?/br>
    她只是幻覺冷，實(shí)際上殿中溫暖如春，炭火燒的熊熊的。

    她想他大概是吃了冷食物，所以會覺得冷。她示意宮人，再取一件新的裘被來，宮人很快取來了。馮憑將裘被替他裹緊：“皇上還冷嗎？”

    拓拔叡說：“不冷了?！?/br>
    他昏迷的時(shí)候，她盼著他醒來。他醒來的時(shí)候，她又盼著他趕緊睡著，因?yàn)檫@樣醒著，很消耗體力，他今夜好像特別愛說話。

    “朕好久沒有騎過馬了?！?/br>
    他說：“你還記得，咱們當(dāng)年，跟先帝北巡陰山的事嗎？”

    他聲音仿佛比平日精神好些，這讓她有點(diǎn)欣喜。但是不敢大喜，怕喜極生悲。所以她只敢小心翼翼地喜。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想讓他高興，又怕說的太多，勾起他更多：“怎么不記得，那會我第一次隨先帝出巡呢，還有賀若，烏洛蘭延，咱們一同騎的馬?！?/br>
    拓拔叡說：“那會真快樂啊?！?/br>
    那時(shí)，確實(shí)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shí)刻。那會賀若、烏洛蘭延都在，他還有常夫人，還有馮憑，還有精神和小常氏打架吃醋。他剛剛被封為太孫，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那段日子，也是馮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shí)刻。她有了太孫依靠，頭一次感覺到宮中的美好。那時(shí)未料到會有今日的悲痛。

    “朕真想回陰山啊?！?/br>
    他目光望著虛空，身體好像已經(jīng)處在原野上。他好像看到了云濤下高低起伏的山巒，嗅到了草原上的烈風(fēng)。

    他用粗礪而沙啞的嗓音，輕輕哼唱起了一首敕勒人的民歌：“天蒼蒼……野茫?！L(fēng)吹草低見牛羊?！?/br>
    敕勒人生活在陰山，被拓拔氏征服以后，敕勒歌也傳入了鮮卑人中。鮮卑人也會唱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

    敕勒人早已經(jīng)融入鮮卑，陰山下已經(jīng)沒有了敕勒川，陰山下有拓拔皇帝的行宮……拓拔皇帝每年秋天都要往陰山去巡兵。每年秋天，拓拔皇帝都要帶著他的皇后去陰山下的行宮居住。

    她眼淚倏地落下來。她想止，止不住，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頭上。她先是無聲地落淚，后來演變成抽泣，抽泣聲越來越控制不住，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泣。

    “朕真不喜歡平城……”

    “又冷……又干燥……一年四季都是風(fēng)……高祖為什么要在這里建都呢……”

    “為什么不選再南邊一點(diǎn)……南邊洛陽也是好地方。漢家中原，四朝都城……冬天也不冷?！?/br>
    她的哭聲要震破了他耳膜，他恍若未聞：“朕要是死了……不要葬在平城……要葬在一個(gè)暖和點(diǎn)的地方……要葬在繁華一點(diǎn)的地方。人多，才熱鬧……朕最受不了冷清……陵墓不要太高了。太高了……見不到陽光。一定不要把朕埋的太深了……埋的淺一點(diǎn)……埋的太深……喘不過氣……黑的找不到路……”

    她只是嚎啕痛哭。

    拓拔叡說：“今年有點(diǎn)遺憾……本來今年春天打算再南巡的。今年不去洛陽了，往東海邊走一遭，帶你去見識見識東?！髂晖?，去長安……再明年去江北……朕打算在洛陽也建一所行宮……那樣以后南下就方便了……”

    他說了許多話，大多是生平的履歷，和經(jīng)過的一些事。除了陰山。還有江南，還有洛陽，甚至說起遼東。他記憶非常好，描述起當(dāng)年的情景，回憶起當(dāng)初說的話，連隨口而出的不經(jīng)意句子他也記的很清楚。她一直以為他是馬虎大意的人，卻不知道他會這樣細(xì)心。她起初不懂他為何說這些，后來聽的久了才漸漸明白，他說的那些地方，都是他們曾經(jīng)去過的。

    他身子好的時(shí)候，每年東南西北的出巡，有時(shí)出巡甚至長達(dá)半年。不管去哪里，馮憑總是和他一起的。春天去南邊觀秧，看看黃河沿岸的紅柳，瞧瞧南人的炊煙。夏天往遼東去避暑。馮憑的故鄉(xiāng)在信都，每每往東去，拓拔叡總是會陪她回信都拜祭先祖，見見舊日的親朋。其實(shí)她自幼生長在平城，對信都沒有任何記憶，在那更沒有什么親朋。但因?yàn)槟鞘枪释?，總有種特別的意味在里面，拓拔叡一直把那里當(dāng)做是她的故鄉(xiāng)，總是說陪她省親。秋天去陰山下巡獵，冬天又去黃河以南避冬。他喜歡到處走，巡游，她也就跟著到處巡游，一年有大半的時(shí)間，都是不在宮中的。

    因?yàn)轳T憑不喜歡宮中。

    宮中有太子、有妃嬪，每每回到宮中，兩個(gè)人就容易吵架慪氣。可是只要一出宮，兩人就會甜蜜的如同初戀。沒有任何人能打擾，那是屬于他們的漫長蜜月。

    這些地方中，去的最多的是北邊陰山。因?yàn)槊磕甓家チ?zhèn)巡兵，陰山的河西行宮，幾乎是年年夏秋都要去住幾個(gè)月，仿佛成了夫妻的小家。

    她真想滿足他的心愿，陪他回陰山，放下這一切，就這樣走了吧，但是不能?；噬现夭?，非常時(shí)刻，他不能離宮，她也不能離宮，一旦離宮，宮中會出大亂。李惠還在虎視眈眈，她不敢冒這個(gè)險(xiǎn)。

    他只能死在宮中。

    他說話的聲音停下來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哭聲也已經(jīng)停下來了，四周非常寂靜。他感覺到生命在從體中流失。身體越來越沉重，好像要墜入無邊的黑暗的深淵。意識卻越來越輕飄，好像隨時(shí)會飛起來。

    他感覺意識和rou體在掙脫分離，好像用細(xì)線牽著的風(fēng)箏。風(fēng)箏不斷地往高處飛，地面的手不斷往底下拽，那一根牽引的細(xì)線顫顫悠悠，即將要崩斷。

    他心里有點(diǎn)慌，好像有什么東西終于要失去了。終于要抓不住了，他聲音又響了起來，他嗓子顫顫悠悠說：“朕好害怕啊，朕會魂飛魄散嗎？”

    更漏一聲聲催，馮憑抱緊他。她嗓子梗塞，發(fā)不出聲音。她頭臉埋在他身上，兩只眼睛已經(jīng)□□涸的淚水粘連在一起睜不開。她努力吞了吞嗓子，過了很久才努力艱難地說出一句，每一個(gè)字都是用盡全力從嗓子里摳出來。

    “魂飛魄散、也沒關(guān)系……我會請高僧，來，施法……將它一片一片、找回來……皇上不用害怕……”

    “真的嗎？”

    他將信將疑。

    “真的。”

    她啞聲說。

    “要是找不回來怎么辦?！?/br>
    她說：“一定能找回來的?！?/br>
    他無聲無息，過了一會又說：“要是還找不回來怎么辦?！?/br>
    馮憑說：“那也沒事，我早晚會來陪你的?！?/br>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覺懷中的身體有一瞬間緊繃了。

    隨著輕微的抽搐，他發(fā)出了一聲怪異的，仿佛是嬰兒哭般的呻.吟。他的腿蜷了兩下，手猛然攥緊了她衣襟。

    她渾身劇震，背后的汗毛一瞬間豎了起來。

    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他垂死掙扎的猙獰的表情，她感到全身冰冷，手腳發(fā)麻，腦子停止了轉(zhuǎn)動，整個(gè)人快要變成一具木頭。她不敢低頭去看他，只是不斷的用手撫摸著他背，好像這樣可以減輕他的痛苦，可以將他扭曲的骨骼肌rou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