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因場中多是軍伍中粗豪的男子,定王怕阿殷不慎受傷,便叫人尋了副皮革鎧甲給她。 阿殷這還是頭一回穿鎧甲,在隋鐵衣的指點(diǎn)下將自己包裹嚴(yán)實(shí),對著銅鏡瞧了瞧,蜂腰猿背,修長勁瘦,單看身形,倒像是個初入軍營的少年。她滿懷新奇,心念動處取了把□□在手,站得筆直,“隋將軍帶我上陣殺敵吧?” 她畢竟不是久歷風(fēng)沙苦寒之人,尤其臉蛋嬌嫩膩白,與其他軍士的黝黑粗糙孑然不同。 隋鐵衣失笑,拍拍她的肩膀,“你年紀(jì)還小,我十歲來到軍營,也是滿了十六歲才被父親帶上戰(zhàn)場。過兩年你若有此意,我倒很樂意帶著你?!彼谏硤錾咸柫钔L(fēng)慣了,殺伐取舍,也只在一念之間,雖只比阿殷年長四歲,卻老成持重許多,這語氣聽著便是不容反駁。 阿殷便揚(yáng)眉而笑。 外頭眾人已經(jīng)聚齊,場上揮旗令下,軍士擊鼓助威齊齊吶喊,氣氛霎時熱烈起來,比之北苑那次更令人緊張激動。 阿殷上回還存了比給定王看的意思,這回心無旁騖,便將全副心思放在場上,策馬馳騁,全神貫注。 上回在北苑,除了隋鐵衣來時勁猛之外,余下的多是閨中姑娘,縱然技藝甚好,力道終究不及。這回場上卻全是久經(jīng)訓(xùn)練的軍士,策馬掠過身邊的時候好似帶著風(fēng),硬生生將冬日凍硬的地面踏得泥土飛濺,如碎石屑般飛舞縱橫。他們的速度顯然也要快許多,馬球桿重重?fù)暨^去,絕非姑娘綿軟的力道所能比擬。 阿殷跟著打了片刻,便全然被氣氛感染,縱馬疾馳穿行,盡力揮灑。 半場球打下來,阿殷已是汗?jié)裰厣?,因怕被風(fēng)吹了著涼,便先到附近的帳中躲寒喝茶。 隋鐵衣見她走路時竟自氣喘吁吁,不由笑道:“如何?” “過癮!”阿殷拿帕子擦凈額頭汗珠,只覺得暢快極了。 從前在京中,她因?yàn)樯矸葜识兴俗專S多事便不能隨心所欲。到了西洲之后,雖則比在京城自由了許多,不過既然做了侍衛(wèi),還是得把握著分寸,甚至還得在定王跟前小心翼翼。直到這場馬球賽—— 軍伍中的漢子大多心思耿直,既然上了馬球場,便沒什么尊卑上下,該怎么打就怎么打,也沒因阿殷是定王的人而有所謙讓。這場馬球各憑本事,兩方競逐互不相讓,阿殷拼盡全力,也無所顧慮,心思集中在場上,勢均力敵的打下來,常有人出招奇絕,令人喝彩。 她是真覺得過癮極了。 休息了半柱香的功夫后,回場上繼續(xù),阿殷神采飛揚(yáng)。 定王同隋彥坐在上首,看場上的人各展拳腳,定王的目光黏住那略顯纖瘦的身影,不時開口贊好。 隋彥最初還不曾注意,直到中場休息時,發(fā)覺定王的目光不時瞟向阿殷,這才有所察覺。待得后半場,他在觀看場上比賽的間隙里,也不時分神留意定王,才覺他許多喝彩贊賞之聲,竟是與阿殷的出彩舉止吻合。 這位外甥竟如此留意那女侍衛(wèi)? 即便是隋彥這般粗豪爽直,不善體察兒女情長的人,也覺出不對來——雖說他常年駐守北庭,但京城中的事,卻還是能知曉的,尤其關(guān)于定王母子,往來書信中更是格外關(guān)心。定王年過二十,至今不曾納半個滕妾,王妃和側(cè)妃之位也都空懸,據(jù)隋夫人所說,謹(jǐn)妃曾給他物色了數(shù)位京城名門毓秀,皆被他以種種理由推辭,橫豎就是眼高于頂,半點(diǎn)都看不上。 而今,他居然在留意那個叫陶殷的女侍衛(wèi)? 難得! * 一場馬球賽打得酣暢淋漓,阿殷賽罷已是滿身大汗。那副皮革的藤甲雖能保護(hù)她的身子,也不影響她縱馬打球,到底質(zhì)地沉重,也難以透氣,如今身上出了汗,更是捂得難受。 隋彥看罷馬球賽,安排了幾件要緊事,便約定王回他府上。 定王瞧阿殷臉色紅撲撲的全是熱汗,猜得她身上更難受,便讓她先回去,不必跟著。 這校場離城不算太遠(yuǎn),阿殷待得身上汗稍微收了些,重新裹了貂裘在身,一路疾馳回去。到得住處,也顧不得喝茶潤喉了,徑直脫了外裳,請那兩位丫鬟送了些熱水進(jìn)來,將滿身膩汗盡數(shù)泡走。 激烈角逐后,身上的疲累也在熱水中驅(qū)散,阿殷閉上眼睛,嘴角的笑怎么都壓不下去。 她沒想到如此寒冷的天氣里,她竟會打出滿身的熱汗。更沒想到,心無旁騖專心致志的打球,棋逢對手的時候,竟是如此過癮痛快! 泡完了穿好衣裳,走出去才見桌上多了兩盤糕點(diǎn)。 門口侍立的丫鬟過來為她斟茶,道:“隋小將軍說姑娘打完馬球必定饑餓,先用些糕點(diǎn)充饑吧。她還說姑娘在咱們這里的時間不長,今兒既然得空,該去街上多逛逛,瞧瞧本地風(fēng)光。姑娘若是有意,只管去都護(hù)府里找她就好。” 阿殷被說得心動,匆匆拿糕點(diǎn)充饑果腹,便往隔壁去尋隋鐵衣。 對于這位名聞京城的女將,阿殷滿心都是佩服景仰,加之兩人性情投契,將鞏昌城內(nèi)最有意思的街市逛下來,收獲頗豐。從兵器鋪中鋒銳精悍的短刀,到首飾鋪里造型有趣的北域釵簪,乃至當(dāng)?shù)靥赜械母恻c(diǎn)美食,阿殷即便極力克制,待得最后看向隨從的軍士時,也有點(diǎn)慚愧了—— 兩名軍士,每人身上疊疊串串,竟各有二十來個包裹。 也不知將來會不會被傳作笑談。 阿殷顧不上那么多,同隋鐵衣滿載而歸,回府后又將那兩名軍士重重謝了。 此時月上柳梢,站在中庭抬頭望去,比別處更見爽朗明亮。 阿殷今日出去逛街市,動靜鬧得不小。她與秦姝和如松路上同行,如今又同住一處,總不能悶聲不吭的獨(dú)吞了,遂挑了幾樣糕點(diǎn)和有趣的小玩意,送去給她母子二人。 秦姝含笑謝過,感嘆幾句她和隋鐵衣投緣也就罷了,倒是如松十分喜歡,纏著阿殷問清楚怎么玩,便自玩耍去了。 而在另一頭,濃烈的酒氣從破開泥封的酒壇散逸,火上架著的羊腿滋滋冒著油,香氣四溢。 后晌的驕陽斜掛,照在寬敞的院落。隋彥取了半尺長的彎刀,割下已然烤熟調(diào)味過的羊rou遞給定王,已被風(fēng)霜雕刻了皺紋的臉上掛了笑意,“這么說,陶靖這女兒,倒是跟臨陽郡主截然不同了?” “臨陽郡主只知倚仗姜家勢力驕橫跋扈,陶殷卻愿意舍下京城富貴自謀出路,不肯墜了志氣,很難得。” “既然要做侍衛(wèi),身手如何?” “身手在同齡人里十分出色,加上應(yīng)變機(jī)敏,假以時日,恐怕能趕上常荀?!倍ㄍ跻蚝攘司?,又是在舅舅跟前,言語之中掩不住的激賞。 趕上常荀嗎?隋彥心領(lǐng)神會的笑了。 常荀的身手確實(shí)是很不錯的,不過自家女兒隋鐵衣的身手已然與他不相上下,早幾年的時候,甚至還曾打敗過他。當(dāng)年定王也曾在旁觀戰(zhàn),瞧見隋鐵衣的身手英姿,雖也贊嘆,卻全不似今日這般發(fā)自內(nèi)心、流露于神情。再論定王所說的不墜志氣,隋鐵衣身為女將率兵守衛(wèi)疆土,難道就比陶殷差了嗎? 陶殷這點(diǎn)本事就得定王激賞,恐怕背后還有旁的緣由。 而這點(diǎn)不合常理的緣由,隋彥思來想去,只覺得——他這外甥被那貌美獨(dú)特的姑娘吸引了。 這是好事,隋彥自然高興,滿了兩碗酒,自己先端起一碗,“上回收到家書,宮里謹(jǐn)妃娘娘想把太師的嫡長孫女給殿下做正妃,她的出身不低,教養(yǎng)想必也很好。怎么殿下就辭了?” “無趣?!倍ㄍ跖e碗飲了兩口烈酒,辛辣刺激的酒液一路從喉嚨燒到胃中。這酒自東襄傳來,在北庭極受歡迎。酒不算太濃,喝上十碗八碗也不見得醉,只是夠辣夠烈,在嚴(yán)寒冬日拿了陶碗喝,比玉杯中的綿軟香酒爽快許多。 隋彥盤膝端坐,目光炯炯盯著他,“殿下見過那姑娘?” “見過一面。” “一面就知道無趣?” “嗯。”定王仰頭將酒飲盡,眼中浮起深深笑意,“舅舅是想為母妃分憂了?” 隋彥哈哈大笑,“這事上我是有心無力。不過殿下已年過二十,卻還是不肯娶親,難道京城內(nèi)外,天地廣大,就沒一個能入眼的?” 入眼的嗎?那自然有。 定王笑而不語,拎著酒壇將兩個空碗滿上。 隋彥察其神色,“我看今日那個陶殷,殿下倒是挺上心?!币姸ㄍ跣σ飧酰愕溃骸拔倚迺环饨o謹(jǐn)妃娘娘,請她安排周全,殿下覺得如何?” “有勞舅舅費(fèi)心?!倍ㄍ跗铺旎牡臎]拒絕,抬碗敬他,“只是請轉(zhuǎn)告母妃,這事不能cao之過急,我這里自會安排,請母妃靜候佳音即可?!?/br> 好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隋彥哈哈大笑,取過已然烤熟的羊腿。 * 定王回到住處的時候,酉時才盡。 屋子里已經(jīng)點(diǎn)了燈盞,桌上放著個一尺見方的小小提梁食盒,揭開雕刻海棠圖樣的蓋子,里頭共有四層。每層一個精致的碟子,里頭整齊碼放幾塊糕點(diǎn)。他揚(yáng)聲叫門外值守的夏柯進(jìn)來,問其來處。 夏柯回稟,“是琪芳院送來的,說陶侍衛(wèi)今日跟隋小將軍去了街市,選這些糕點(diǎn),請殿下得空時嘗嘗?!?/br> 原來是陶殷買了送的,定王也聽說她后晌去了街市,只是未料她和隋鐵衣如此投緣,笑著暗嘆之際,手已經(jīng)不自覺的伸向碟中,取了枚糕點(diǎn)送入口中。 倒還算好吃。他揮退夏柯,每樣嘗了兩塊。 今晚喝得酒委實(shí)太烈,他這一路吹風(fēng)走來,竟?jié)u漸涌上了后頸。胃中那種灼燒的感覺仿佛又慢慢回來,渾身上下都似有些熱了,定王詫異于這酒的后頸,倒了兩杯茶灌下去,竟是沒有半點(diǎn)用處。 門外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沒過片刻便消停下去。 定王心中不知為何有些煩躁,覺得屋里悶,過去開窗透氣,瞧見外頭站著的人時,卻愣住了,“陶殷?” “殿下!”阿殷拱手,像是要值夜的樣子。 “今夜無事,天氣又寒冷,不必值夜?!倍ㄍ趺饬怂目嗖?,回頭見那提梁盒,便道:“糕點(diǎn)味道不錯,只是桌上亂,剩下的歸在一盤,將這食盒帶回吧?!?/br> 阿殷應(yīng)命入屋,瞧著那食盒眼熟,想了想,似乎是在琪芳院見過。精致的碟子里,糕點(diǎn)每樣剩了一兩塊,卻跟她買的一模一樣,她有些詫異——這糕點(diǎn)不會無緣無故的跑到這兒來,她不曾送過,難道是秦姝轉(zhuǎn)贈的?殿下向來不喜秦姝送東西,怎的這回卻開口夸贊? 這疑竇壓在心里,阿殷并未唐突詢問,到水盆邊洗手擦凈,尋了個盤子,將剩下的糕點(diǎn)整齊碼放。 定王就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離,目光落在她姣白的后頸,她垂首時背脊微微向前傾,劃出秀美的弧度。腰肢藏在侍衛(wèi)衣袍之內(nèi),便顯得衣裳有些寬大,令人遐想掩藏于內(nèi)的纖細(xì)。甚至她的手,握在紅漆上,指節(jié)勻稱秀美,更見白嫩,若是握在手中,怕是極柔軟的。 那種躁動愈來愈明顯,就連思緒都有些難以控制,定王甚至詫異于這古怪的命令—— 食盒放在這兒能礙什么事?他非要她帶回去,不過是尋個由頭同她獨(dú)處罷了。 心意既已洞明,他站在阿殷身側(cè),道:“陶殷?!?/br> “殿下有何吩咐?”阿殷已經(jīng)收好了食盒,一抬頭發(fā)現(xiàn)他近在咫尺,滿身的酒氣清晰可聞。 “陶將軍說你尚未許下人家——”定王只覺得阿殷身上有古怪的力量牽引他似的,越靠越近。一本正經(jīng)的問道:“你可有中意的人?“ “卑職……”阿殷絕未料到他會突然問這個,一時沒明白他這是什么意思,瞪大了眼睛看他。 心念電轉(zhuǎn),她尚未來得及回答,卻見定王忽然湊近,然后,親在了她的臉上。 guntang的唇觸到溫軟的臉頰,酒氣隨他的呼吸蔓延過來,阿殷臉上登時灼熱起來,徹底懵了。 定王的唇像是在她臉上眷戀的磨蹭了下,旋即扶住她的肩膀,胸膛靠過來,像是要將她困在懷里。他的聲音低沉又正經(jīng),卻像是極力克制什么,“想必你還——” “殿下!殿下!”門外忽然響起了女子焦急的聲音,定王聲音一頓,不悅的皺眉。 “殿下,小少爺出事了,求你去看看!”外頭女子的聲音卻清晰的傳了進(jìn)來,滿含慌張。 定王此時只覺得滿身血液似乎都被那烈酒燙熱了,大抵是烈酒后頸大,甚至思緒都有些昏沉遲鈍了,能清晰感受到的,卻只有她的氣息。入夢數(shù)回的美人已然被困在懷中,他的心從未跳得像如今這般快。本是極好的契機(jī),奈何外頭的聲音太聒噪,吵得人心煩。況她口中提的是如松,那是崔忱留在世間唯一的骨rou。 定王皺眉走至門邊,“何事?” “小少爺不知是吃壞了什么,上吐下瀉的,郎中也瞧不出緣故。殿下,殿下求你快去看看。” 定王對著丫鬟有印象,是秦姝身邊的。 然而秦姝此人居心不正,定王縱然關(guān)懷如松,卻還不至于悶頭就沖過去,問道:“先把事情說清楚?!?/br> “今日后晌陶姑娘送了些糕點(diǎn)過來,小少爺貪吃就多用了些,原本也沒什么,誰知方才突然說腹痛,接著就吐起來,臉都白了?!蹦茄诀邼M臉焦急之色,跪在冰涼的地下重重磕頭,“殿下,殿下求你過去看看?!?/br> 定王聞言大驚,一則為擔(dān)憂如松,二則因此事牽扯了阿殷——秦姝居心叵測,若以此誣陷阿殷,也是個麻煩。 他不再耽擱,轉(zhuǎn)身取了斗篷,帶上神思恍惚的阿殷便匆匆走向琪芳院。 琪芳院里靜寂無聲,正屋的門緊緊掩著,丫鬟匆匆跑過去開了門請定王進(jìn)去,卻將阿殷攔在了門口,“小少爺病了不能被打攪,姑娘請留步?!闭f罷,竟是闔上了屋門。 阿殷尚且被定王突兀的親吻震得恍惚,便懵然留步。 而在屋內(nèi),定王方一進(jìn)去,便覺濃烈的甜香撲鼻而來,有些嗆人。 此時也只酉時二刻,不算太晚,屋子里沒太大動靜,只有西次間似乎有孩子嘔吐的聲音傳來。定王心中記掛,走了兩步卻又覺得異常,立時駐足——那聲音固然是孩子嘔吐的聲音,可這屋中太過安靜,著實(shí)異常。 若擱在平時,他還未進(jìn)門時便能覺出異常,而今日頭腦略微遲鈍,進(jìn)門后又被香氣熏,被聲音所惑,直至此時才反應(yīng)過來。 懸著的心忽然歸于原位,他并未前行,只開口叫道:“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