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隨定王前來的官員在酉時就已回了住處,此時政知堂內(nèi)就只有定王一人夜讀。 這座都督府比不得京城里的定王府,那邊有整個王府長史司來打理萬事,處處妥帖,這邊雖在定王住處安排了伺候的人手,政知堂內(nèi)外卻不許閑人踏足,此時就只有阿殷站在階前沐浴夜色,隨時準備應(yīng)付定王端茶遞水的召喚。 她執(zhí)刀而立,檐下昏黃的燈籠光芒籠罩著修長高挑的身段,在她身上添了層柔和。 定王坐在長案邊,就著臨門處半掩的窗扉,看向值夜的女侍衛(wèi)。 確實很美,容貌和身材都極出色,加上那身有別于其他姑娘的颯然風(fēng)姿,剛?cè)峒鏉?,十分出挑。定王從前不怎么在意女色,一則是那些珠翠綾羅看著頭暈,再則平常也沒對哪個女子留心過,如今因阿殷的身份留意多看幾眼,他不得不承認,門外這個女侍衛(wèi),從容貌到身材都很好看。 只是不知道這惑人的外表下,藏著的是什么居心。 她是臨陽郡主府上嬌養(yǎng)著的人,明明可以在京城的繁華溫軟里安穩(wěn)度日,卻甘愿遠赴西洲,吃苦受累的做一名小小侍衛(wèi);她也是西州刺史姜玳的外甥女,千里迢迢從京城趕來,原本該多拜訪來往尋求庇護,可她卻跟這個位高權(quán)重的舅舅沒半點往來,甚至連眼神交匯都沒有,愈發(fā)叫人疑心—— 就像陶靖和馮遠道深藏的交情,就算旁人不知道,他卻還是能敏銳的覺察。那么在陶靖和姜玳客氣疏離的態(tài)度下,會不會有深的來往?畢竟前者是騎兵都尉,后者是地方大員,都是西洲舉足輕重的角色。 定王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注意到這個女侍衛(wèi)了,欣賞又懷疑,卻又瞧不出太多端倪,在閑暇的時候總是毫無防備的襲入他的腦海。 他從前可沒在姑娘身上費過多余的神思! 定王想要收回目光,卻見遠處一盞燈籠挑來,有人隨著燈籠移動,正緩緩靠近政知堂。 即便隔得遠還看不清面孔,可這都督府里能有幾個女眷,敢這般前來政知堂? 又是秦姝。 定王不悅,皺了皺眉。 作者有話要說: 定王你竟然偷窺人家?。?/br> ☆、013 秦姝今夜打扮得十分柔美,卸下慣用的金釵銀簪,換了雕工質(zhì)地上乘的木釵,挑上幾串珍珠,在月光下映出柔和的光澤。衣衫也偏于家常,夏日里穿得單薄,那襲月影紗裙柔軟的隨風(fēng)而動,有月下嫦娥衣袂翩翩之態(tài)。 她只帶了兩個隨身的丫鬟,就著燈籠的柔光走至政知堂前,見門口值夜的是阿殷,稍稍詫異,“陶姑娘?”她不確信的打量了一眼,“你怎么在這?” “今晚該卑職值夜。”阿殷依著規(guī)矩詢問,“崔夫人有事要見殿下嗎?” “夏天夜長,我閑著無事,就叫人做些宵夜。想著殿下整日勞累,這會兒怕是餓了,便送過來?!鼻劓α诵?,回身指著丫鬟手中的提梁食盒,往窗戶里睇了一眼,“煩請姑娘通稟一聲?!?/br> 他并非定王的女眷,當初定王怕她有閃失將她安排在都督府中,卻是將那住處改成了獨門小院,離這政知堂和定王的住處都極遠。如今她漏夜前來,裙角像是沾了夜露,想來路途遙遙,她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夫人走得很辛苦。 阿殷沖她行個禮,走至門前輕扣,道:“殿下。” “進來?!?/br> 阿殷推門而入,里頭定王埋首看著文書,像是沒聽見外頭的對話。他走至定王跟前,“啟稟殿下,崔夫人帶了夜宵前來,正在門外等候?!?/br> 定王抬眉看她一眼,“本王在處理公文?!?/br> 所以是讓她接了,還是不接呢?按理來說秦姝算是客人,不好冷代,然而……阿殷畢竟沒當過差,對定王的性情也不甚熟悉,就這么一句話,還摸不準他的意思,便有些猶豫。片刻沉默,她壯著膽子想要開口征詢他的意見,就見定王皺眉抬頭,不悅的吐出兩個字—— “謝絕?!?/br> 阿殷連忙抱拳,“遵命?!?/br> 頭一回值夜又碰見這樣尷尬的事情,阿殷不知為何竟有些緊張,出去時甚至連門都忘了帶上,走至階前沖秦姝行禮,“殿下有事在忙,夫人請回吧。” “正因有事忙碌費神,才要用些夜宵?!鼻劓瓍s未動搖,朝阿殷笑了笑,“這一路上我和如松承蒙殿下照拂,姑娘都是看在眼里的,我送這夜宵來,不過是感念殿下照拂的恩德,別無他意。人都來了,煩請姑娘再通傳一聲?!?/br> 阿殷進退兩難。 當侍衛(wèi)的并非傳話筒,守衛(wèi)是一重責任,為主公分憂減少煩擾也是職責。入內(nèi)通傳、稟報事項,辦事之前總得先過過腦子,否則聽了旁人的請求便傻頭傻腦的進去回稟,不止自身會落個責罵,還會打攪里頭的人。 阿殷聽陶靖教過這個道理,自然時刻銘記。 定王的態(tài)度是很明顯的,剛才的不悅顯然也不止是沖著她,這點阿殷倒是能把握。 時下雖然風(fēng)氣開放,男女若是相處不來,到官府開個和離的文書,也可各自再次婚假。或者像秦姝這樣的喪夫之人,只消婆家同意,也能另行改嫁,并無拘束。只是秦姝如今還是崔家的人,且她亡夫還是定王的摯友,就這般白眉赤眼的深夜來送夜宵,定王能愿意收下? 再說這屋子開著窗戶,外頭動靜未嘗沒落入定王的耳朵,他沒有開口,意思已很明白。 阿殷拿定了主意,便再度行禮,“殿下已有吩咐,卑職不敢違抗,夫人請回吧?!?/br> 秦姝卻是打定了主意,“既然不能打攪殿下,姑娘且先收著,等殿下有空時遞進去。” 這不是難為人么……阿殷繼續(xù)作難,卻沒什么理由來推拒,正想著自作主張的收下,屋內(nèi)窗戶吱呀作響,定王站在窗戶內(nèi)朝阿殷道:“拿進來?!毙纯聪蚯劓?,面無表情,“夜色已深,嫂夫人請回?!?/br> 他從態(tài)度到言語皆是冷淡,甚至這最后的接納,也不過是稍微全秦姝一點臉面。 秦姝抬眉瞧見定王的神色,竟連尷尬都沒生出半分,將提盒遞給阿殷,欣然去了。 這頭阿殷將提盒拎進去,才想著放在案上,定王已然道:“拿去吃了?!?/br> …… 阿殷詫異又疑惑,抬頭時就見定王頗不耐煩,隨手取了一卷文書,卻又煩躁的丟下。 他不怎么跟女眷打交道,此時也頗為煩躁。 秦姝是他摯友的愛妻,定王這回答應(yīng)帶她來西洲,也是受了崔家的托付,加之秦姝言辭懇切,才一時心軟。誰知道這一路上秦姝竟是如此作為?從驛站里的夜宵,到如今都督府里不間斷的夜宵,哪怕他已明擺著拒絕多次,她卻還是裝糊涂厚臉皮,我行我素。 做得更絕么?定王并不在意秦姝的情緒,卻覺得虧欠崔忱。 崔忱是他的摯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兩人自幼相交,定王很清楚崔忱有多愛這個妻子。在京城的時候崔忱就把妻子捧在手心里,秦姝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要想辦法摘下來,平常秦姝鬧脾氣,崔忱也十分寬容。后來墨城之戰(zhàn),崔忱為了救護定王而死,臨死時惦記著的也是秦姝,托付定王務(wù)必要照拂崔家,照拂秦姝和才出生的幼子如松。 這幾年定王也確實是這么做的,即使崔家因為孟皇后的關(guān)系,為輔佐太子而做些出格的事情,定王能裝傻時就裝傻,對崔如松更是視如親子,常接到定王府上指點教導(dǎo)。 只是這個秦姝…… 定王并不關(guān)心她是否改嫁她人,那是她自己的事。然而秦姝把主意打到他的頭上,著實令人反感。 但凡他想狠心對秦姝說什么重話,逼她打消念頭時,當時崔忱鐵槍透胸,臨終托付的樣子便會立時浮現(xiàn)在眼前。他長在皇宮,知心朋友不多,除了常荀之外,便只有崔忱。而崔忱卻為了救他而死,臨終反復(fù)托付的只有一件,便是叫定王務(wù)必照拂秦姝,不叫她受任何委屈。 如今秦姝卻是這般作為,定王想來便覺得可笑。 “明日告訴馮遠道——”他煩躁過后有了主意,“近來事多,務(wù)必加強府中警戒,二門外添一道防衛(wèi),不許人隨意來政知堂。若有急事,派侍衛(wèi)來稟報我即可?!?/br> ——他原本答應(yīng)崔家在辦完剿匪的事情后就護送秦姝到墨城,請回崔忱的衣冠冢。按如今這態(tài)勢,怕是得要好幾個月的功夫。不能違背崔忱的臨終托付,更不能縱容秦姝出格行事,他能想到最溫和的解決辦法也就是這個了,徹底將秦姝堵在二門外,不給秦姝走近政知堂的機會。 這些心事阿殷自然不會明白,瞧著定王神色不豫,便提了食盒退出屋子。 她也不想吃這夜宵,索性回頭找巡夜人遞話,給正在值房候命的那幾人吧。夜深漏長,從前阿殷雖不跟他們在一間值房,半夜時卻也會聽見他們說餓,興致盎然的討論明早該去那兒用早飯。 可惜等了半天也沒見巡夜人,倒是定王已經(jīng)熄了燭火,要回住處去歇息。 見阿殷手里還提著那嚴嚴實實的食盒,跟捧著燙手山芋似的,定王失笑,“沒空吃?” “值房里那幾位總是喊餓,卑職想著留著他們吃……”畢竟是秦姝做的,阿殷怕隨意處置惹得定王生惱,聲音漸低。 定王倒是沒說什么,抬步往住處走。 阿殷便也順道將食盒丟給了夏柯他們,只是囑咐他們不許多說,收好食盒等她明早去拿——否則叫秦姝知道這份心意最終落在了侍衛(wèi)腹中,秦姝不去怪罪定王,只會記恨她這個小咯羅,那可就不劃算了。 * 阿殷從小到大都沒熬過夜,如今頭一回給人值夜,雖然知道都督府外圍安排了暗處侍衛(wèi),卻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整個晚上打起精神在定王的寢居外站下來,簡直腰酸腿痛。 清晨時頭重腳輕的回到家里,蒙著被子便睡到后晌。 接下來的幾天定王都挺忙碌,一面叫人將西洲境內(nèi)的匪況打探清楚,另一面帶著人親自往最近的土匪窩那里轉(zhuǎn)了一圈兒,便開始寫折子給皇帝上報匪情,并請示剿匪的事情。 阿殷自然知道定王劃出的那四窩土匪都是厲害角色,非上回林子山那點草包能比。 她雖有武功底子,卻沒有臨戰(zhàn)經(jīng)驗,且畢竟是京中嬌養(yǎng)的人,功夫雖不弱,耐力和臨戰(zhàn)應(yīng)變的本事終究不及旁的侍衛(wèi)扎實。眼看著定王愈來愈忙,不出幾天就要出兵的模樣,阿殷更不敢懈怠。 于是她每日早起或者晚睡,多擠出半個時辰練習(xí),拿出了這十五年來少有的刻苦勁頭,叫如意驚嘆不止。 轉(zhuǎn)眼八天過去,又輪到她值夜。 這晚倒是風(fēng)平浪靜,定王如常的處理完公務(wù),早早的回住處歇下了。只是阿殷連著勞累數(shù)日,又強打精神守了整夜,身體便有些吃不消。 阿殷畢竟是嬌養(yǎng)出來的身子,即便從前習(xí)武也是把握著分寸,卻沒吃過苦,這一日回去掀開圓領(lǐng)袍下的褲腿,便見小腿又腫了起來。 如意見不得她這樣,心疼得直掉眼淚,勸她跟馮遠道告假歇上兩天再去。 阿殷自然不愿告假,卻也不會跟身子骨過不去,免得耽誤過些天的剿匪大事。于是暫時緩了緩,待得輪休的時候,阿殷便帶著如意上街,去藥鋪里選個管用的膏藥,順道逛逛街市—— 來到鳳翔城已有二十多天,她每日里跟著定王四處奔波,大致記住了街道兩側(cè)都有些什么商鋪坊肆,卻從未進去逛過。那些帶著珍奇貨物的胡商,大膽又妖嬈的舞姬和異域的胡琴歌曲,道旁酒樓里的誘人飯菜香氣,甚至兵器鋪中琳瑯滿目的短刀袖箭,每一樣都叫阿殷垂涎欲滴。 論威儀華貴,鳳翔城自然無法與京城媲美,但要論往來客商的熱鬧,貨物商品的繁雜,這兒還真是不遑多讓。 阿殷帶著如意走穿惦記了許多天的街市,盡頭處是城里最有名的藥鋪。 她進去選了幾樣藥膏交給如意拎著,倆人正興致盎然的商量該去哪里吃飯,出了藥鋪一抬頭,竟跟騎馬經(jīng)過的定王碰了個正著。 定王顯然也有些詫異,抬頭掃過匾額和藥鋪里的層層藥柜,再一瞧如意手里拿麻繩兒串起來的藥盒子,那上頭的字跡工整清晰,一瞧就是消腫散瘀的藥。他自幼習(xí)武,本就覺得阿殷近來走路不大對勁,當即明白了原委,心內(nèi)便是一笑。 阿殷偷偷買藥被抓了個正著,有些訕訕的,抱拳行禮,“卑職參見殿下?!?/br> 她今兒是尋常姑娘家的打扮,五月初天氣漸熱,一頭烏發(fā)以海棠玉簪簡單挽起來,玉白繡錦交領(lǐng)半臂下是一襲柔紗襦裙,修長之外透著輕盈,隨了街上掠過的風(fēng)微動。這是跟平常的精干侍衛(wèi)截然不同的風(fēng)姿,定王久未見她女裝打扮,乍一眼看過去,倒覺這簡單修長的衣裙更襯她的氣質(zhì)。 定王居高臨下的打量著她,“受傷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得去加班,甚至可能熬夜,所以明早請個假哈tat ☆、014 阿殷進都督府并非經(jīng)過尋常的選拔,而是托了馮遠道的引薦,且她的父親陶靖又是金匱府的都尉,她從進入都督府的那一刻便已下了決心,定不能丟他二人的臉面。這些天她始終倔強的堅持,不愿透露傷情,皆因不想叫人看輕她這個年紀尚小的女侍衛(wèi)。 而今眾目睽睽,她更不愿承認,便抱拳道:“只是染了點風(fēng)寒而已?!?/br> “風(fēng)寒用散瘀的藥?”定王瞧她說得一本正經(jīng),唇角忍不住勾了勾。 他后頭的幾位侍衛(wèi)雖非跟阿殷同隊,不過從京城到西洲一路同行,多少也是面熟的,且每日交接往來,也都日漸熟悉。聽了定王的話,侍衛(wèi)們各自留神發(fā)現(xiàn)那幾個藥盒后,差點沒笑出聲來。 阿殷詫異,隨定王的目光瞧過去,見到那藥盒上的字時,鬧了個大紅臉—— 這討厭的藥鋪掌柜,沒事把藥名寫在盒子外頭做什么!剛才惦記著飯食沒留意這個,只隨手遞給了如意,早知道就要個袋子裝起來了! 定王瞧見她陡然紅了的臉,倒覺出幾分可愛,微笑之下融化了滿身冷硬。 “這些天事情不多,允你休息幾天,傷好了再來?!彼U著阿殷一笑,帶人走了。 阿殷依舊紅著臉站在那里,回頭一瞧如意,她竟然也笑得肩膀打顫! 可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