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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2

    阿殷又一次從夢中驚醒。

    初春的夜晚還有些寒冷，才過了元夕沒多久，外頭月色很亮，透過紗窗漏進(jìn)來，鋪了一地的銀光。阿殷下意識的握住放在枕邊的短刀，只覺得背上汗涔涔的，心咚咚的跳著像是要躍出胸腔，就連呼吸都有些急促。

    她坐起身子，有些發(fā)怔。

    熟悉的幃帳錦被，妝臺箱籠，外頭的博山爐里是香絲裊裊，紫檀矮幾上的那盆水仙在月光下愈發(fā)顯得瑩潤。外間里如意似乎又在說夢話了，喃喃的念叨著什么，旋即發(fā)出極輕的笑聲。

    屋內(nèi)安然靜謐，還是她十五歲時的樣子，可她卻已不是十五歲的少女。

    刑場上的記憶噩夢般縈繞在腦海，彼時覺得解脫，此時回想那血光飛濺，卻覺得心驚。

    阿殷怎么都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回到三年前，心跳急促凌亂，神思起伏不定，于是披衣起身，推開窗戶就著寒涼的夜風(fēng)站著。

    從前幾天自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回到少女時光后，阿殷便狐疑萬分，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夢境。連著數(shù)日的噩夢，夢中那些鮮活的記憶卻清晰又真切，阿殷縱然心中驚駭，卻不得不承認(rèn)，她身上應(yīng)該是發(fā)生了什么神怪之類的事情，讓她在被問斬后，又回到如今。

    既然回來了，那就不要辜負(fù)這天賜的機(jī)會。

    夢里那些令人憤怒遺憾的事情，絕對不能再任其發(fā)生！

    阿殷握住窗沿，寒涼的夜風(fēng)里，心緒愈來愈清晰。

    今日是正月十八，如果她沒記錯，應(yīng)該是父親陶靖從西洲回來的日子。想到久未謀面的父親，阿殷便覺眼角發(fā)熱，這一番心緒涌動，自然沒法踏實睡覺了，于是睜著眼睛躺到天明，待天際魚肚白的時候，便爬起身來，一個人到院子里練刀。

    刀是父親從關(guān)外帶回的彎刀，如柳葉細(xì)長，帶著微微的弧度，刀刃開得極為鋒利。

    阿殷平常都困在深閨中，雖然每天都會起來習(xí)武，卻極少出門，這彎刀從前也是束之高閣，僅供賞玩。而如今捧出這把彎刀，阿殷纖細(xì)的指尖緩緩摩挲過刀鋒，猛然一個旋身，便將父親傳授的刀法使來。

    她的身材修長輕盈，騰挪之間靈活迅捷，那刀刃泛著寒光，在她身周飛舞。

    如果這時候臨陽郡主在這里，阿殷恐怕會忍不住靠近她身邊，將這鋒銳的刀刃抹在她的脖頸！

    天色微明時，如意打著哈欠推門而出，站在廊下將阿殷看了會兒，才笑道：“姑娘這兩天練刀，比平常更精神了。我聽說郡馬爺今兒要回來，要是看見姑娘這樣的身手，必定高興?！贝⒁笫談蓠v足時，便上前將件披風(fēng)搭在她的肩上，“這才出了身汗，可不能著涼了?！?/br>
    她比阿殷小一歲，嬌嬌俏俏的容貌，笑起來臉蛋便漾出個淺淺的酒窩。

    阿殷就著她遞來的巾子擦拭頸間細(xì)汗，“父親今兒就回來？”

    “我聽郡主身邊的徐姑姑說的，就是今兒回來?！比缫馀阒M(jìn)屋，使喚比她更小的瓊枝和甘露，“姑娘沐浴的熱水都準(zhǔn)備好了？吩咐小廚房，今早上給姑娘多加一份雞絲軟糕?！彼炫阒⒁笕雰?nèi)沐浴盥洗。

    待得梳妝罷了，外頭陽光才斜斜的搭在了院墻，阿殷理了心緒，往明玉堂去請安。

    *

    阿殷所住的合歡院離明玉堂有點遠(yuǎn)，阿殷照顧著身后的如意，走得不算太快。到得明玉堂門口時，迎面正碰上了兄長陶秉蘭。

    陶秉蘭前兩天不在府里，阿殷這還是回來后頭一次見著他。

    十五歲的少年郎衣錦佩玉，身材修長，才過了年節(jié)的熱鬧往來，身上還穿著簇新的檀香色云紋圓領(lǐng)衫，腰間勒了錦帶，晨光下神采奕奕，見到她時卻總透著冷淡疏離。

    阿殷記憶中的陶秉蘭，卻還是那日為了掩護(hù)她而沖出去引開軍士的兄長。

    彼時牢獄里相依為命，陶秉蘭將有限的飯菜勻給她，拿衣襟當(dāng)蒲扇，不厭其煩的驅(qū)走潮濕悶熱牢獄中的蚊蟲。也會在深夜難眠的時候，隔著獄中冰寒的鐵柵欄握著meimei的手，告訴她這些年的冷淡疏離，不過是為了在臨陽郡主跟前保護(hù)她。

    多年隔閡，他大抵還不適應(yīng)兄妹的親近，然而臨死前沒有臨陽郡主壓著，他敞開心扉說起話來，對meimei的疼愛卻還是溢于言表。血濃于水的骨rou親情，又豈是臨陽郡主言語挑撥所能消磨的？

    曾經(jīng)一同死在刑場上，如今阿殷見著他，忍不住便勾出笑意。

    陶秉蘭神情依舊冷淡，只斜著眼角掃了她一眼，卻沒說話，徑自抬步進(jìn)了明玉堂。

    阿殷緊隨其后進(jìn)了院子。大抵是為了重新見到兄長而高興，又期待著跟父親的重逢，即便是要去拜見那個可恨的女人，她的心情還是很不錯，鬼使神差的踩著陶秉蘭踩過的方磚，亦步亦趨，自尋其樂。

    陶秉蘭走了半天，終于忍耐不住停下腳步，皺著眉回頭看她。

    阿殷數(shù)年習(xí)武，這點應(yīng)變自是不在話下，及時頓住腳步，抬頭看著兄長。

    他顯然有些不高興了，眉頭皺起來，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口，只是瞪了她一眼，拂袖繼續(xù)往前走。阿殷默默的吐個舌頭，同他隔開幾步的距離，一前一后的進(jìn)了堂屋。

    從院外碰見到進(jìn)入堂屋，兄妹倆除了最初的問候，竟是連半句話都沒說。

    里頭臨陽郡主已經(jīng)梳洗完了，正斜倚在短榻上，就著丫鬟跪地高舉的盤子挑今兒出門要戴的金簪。她自幼心高氣傲，除了會對使喚多年的人留情之外，對這些做雜事的奴婢向來都沒有耐心，稍有不順?biāo)毂銜冑u打發(fā)出去，身邊的人沒幾個月就要換一換。

    這丫鬟也是才進(jìn)來沒多久，恭敬謹(jǐn)慎的侍候著，大概是跪了太久，胳膊都有些打顫。

    好在陶秉蘭的到來解救了她，臨陽郡主一見著兒子，便將手中一枚金釵丟回盤中，旋即扶著丫鬟的手坐直身子，“秉蘭今兒來得倒早。”

    “昨晚回來得晚，沒敢打攪母親，今兒特地早些過來了?！碧毡m沖她行禮。

    臨陽郡主便叫丫鬟給他賜座，隨即拿眼角掃了阿殷一眼，“你也來了?！?/br>
    “給母親請安?！卑⒁笄バ卸Y，不去看上首母子其樂融融的模樣。

    比起重生后頭一回見著臨陽郡主時差點壓制不住的憤怒憎恨，這會兒阿殷已經(jīng)很能控制情緒了。上首這個人縱然囂張跋扈害人匪淺，縱然與人串通謀逆，此時的阿殷卻沒有半點本事奈何她。

    畢竟這位郡主的身后，是京城中占據(jù)了小半邊天的勢力。

    臨陽郡主并非皇室血脈，而是京城世家中極有分量的懷恩侯姜善的愛女。

    睿宗皇帝在位時膝下子嗣眾多，幾個兒子都很有本事，便擇了嫡長的兒子做太子，封號“誠”，是當(dāng)時人人稱贊的東宮明主。待得他老來病重，幾個兒子爭皇位爭得厲害，臨終前被第三子串通禁軍奪了皇位，將誠太子誣為弒君的叛賊后斬草除根，自己做了皇帝，年號景興。

    景興帝所娶的正是臨陽郡主的姑母，皇后姜氏。

    姜家當(dāng)時是京城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世家，數(shù)代勛貴經(jīng)營，在世家門閥之中極有分量。景興帝與皇后感情深厚，破格封了她的內(nèi)侄女做郡主，而臨陽郡主與當(dāng)時的太子即如今的代王，還有姜皇后嫡出的壽安公主也是自幼來往，感情頗深。

    后來景興帝不知是怎么的，當(dāng)了九年的皇帝，卻一朝看破紅塵，將皇位禪讓給了誠太子的親弟弟，就是如今的永初皇帝，隨后出家為僧，不出幾個月便銷聲匿跡。

    永初帝初登帝位時自然要感念景興帝禪位的寬仁大德，十分善待景興皇帝膝下的幾個子嗣，雖將當(dāng)時的太子移出東宮封了代王，卻也大肆賞賜，連同壽安公主和臨陽郡主都得了照拂。

    如今七八年的時間過去，代王、壽安公主和臨陽郡主依舊是很得皇帝偏袒。

    只是從他們先前串通謀逆的行徑來看，恐怕這幾位并不滿足于如今的王位尊榮。

    阿殷的父親出身微寒，她如今也不過是個沒什么倚仗的庶女，自然無力與這些人抗衡。在她謀得出路，豐滿羽翼另尋靠山，有能力與臨陽郡主抗衡之前，只能收斂、忍耐。

    屋子里香氣馥郁，阿殷沒得到臨陽郡主的吩咐，就只能杵在那里站著，倒是陶秉蘭有些嫌煩似的，今兒頭一回開口跟她說話，“都請安完了，還站著做什么?！?/br>
    臨陽郡主便也想起阿殷，看都不看一眼，揮手道：“去吧。”她向來都是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仿佛跟前的人只是微渺的螻蟻，根本不屑一顧。

    阿殷粗粗行禮告退，垂眸斂住眼底寒光。

    ——前世的結(jié)局清晰印刻在腦海深處，終有一日，她要親手將這可恨的女人送上斷頭的刑場，聽?wèi){國法裁處！那個時候，除了一副草席，這作威作福的郡主不會再擁有任何尊榮，除了罵名和家族的衰亡。

    出了屋子，外頭陽光已經(jīng)灑滿了庭院，有丫鬟正執(zhí)了小銀壺在廊下給籠中的雀兒添水，如意在門外伺候著，待阿殷出來時便探問似的瞧她。

    阿殷笑著搖了搖頭，出了明玉堂才問道：“父親幾時回來，有確切消息么？”

    “郡馬爺回來后還要面圣，恐怕后晌才能來?！比缫馔犷^笑著瞧她，“姑娘等不及了？”

    “一年沒見，當(dāng)然有些期待?！卑⒁笞咴诳諘绲睦鹊郎希瑳]了合歡院里的人多眼雜，便問如意，“昨兒吩咐你打探的事情，可都打探清楚了？”

    如意聞言，憤憤道：“瓊枝果真是個不安分的，我平常倒沒瞧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早8點見~~

    ☆、003

    瓊枝是孤兒，從人販子手里賣為奴婢，輾轉(zhuǎn)到臨陽郡主府上時還很小。

    臨陽郡主不喜歡阿殷，這合歡院里的丫鬟大多也只是差強(qiáng)人意，瓊枝矮子里拔將軍，漸漸的嶄露頭角，成了阿殷跟前的丫鬟。

    如意平常挺照顧瓊枝，將她當(dāng)成meimei看，如今說起來，便更加憤然，“姑娘不提我還不知道，瓊枝平常偷偷往明玉堂里跑得可勤快了，已認(rèn)了郡主跟前的何姑姑做干娘。這也是她會辦事的造化，容不得我嚼舌根，可她仗著有幾分姿色，竟還想往殆知閣鉆。打的是什么主意，誰都能瞧出來！”

    殆知閣是陶秉蘭的住處，阿殷聽罷哂笑，“倒是我疏忽了，不知道她有這般心思?！?/br>
    陶秉蘭與阿殷同胎而生，容貌相似，是京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貌郎君，且又是這府里的少主人，難怪瓊枝會生出這心思。恐怕她前世之所以背叛，便是受了臨陽郡主之命，指望著辦成事情，被臨陽郡主塞到陶秉蘭跟前去，做個侍妾。

    只是可惜了，阿殷雖不介意瓊枝另攀高枝，卻介意瓊枝踩著她往上爬。

    阿殷沉吟了片刻，囑咐如意，“心里有數(shù)即可，不必打草驚蛇?！?/br>
    “瓊枝心思都歪了，留在身邊遲早是個禍患，姑娘難道要放過她？”

    “放過？”阿殷搖頭，“怎么可能?！?/br>
    在這座府邸里，她被郡主壓著處處掣肘，哪怕處置個丫鬟都未必能隨心如愿。但若是離開這府邸，臨陽郡主的手又能伸到多遠(yuǎn)？能伸到西洲，伸到邊塞么？

    *

    晌午才過沒多久，負(fù)責(zé)到外院打探消息的甘露就跌跌撞撞的跑進(jìn)院門，臉上幾乎笑開了花，“姑娘，郡馬爺回城了，說是已經(jīng)進(jìn)了宮去面圣，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來！”

    “走吧?！卑⒁笠呀?jīng)在廊下站了小半個時辰，聞言而笑，帶著乳母往明玉堂里去。

    到那兒等了有小半個時辰，便見父親陶靖兩肩風(fēng)塵，大步踏來。

    陶靖出身微寒，卻是自幼聰穎，身手出眾，且腹中也藏了些書，二十一歲那年上京參加武舉，騎射功夫皆十分出彩。他生得軀干雄偉，英姿挺拔，身上沒有京城紈绔們的奢靡氣，風(fēng)采十分出眾，便不幸被臨陽郡主看中，一心要招為郡馬。

    彼時景興帝才登基沒多久，又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奪得帝位，要收服京城里那些樹大根深的世家，少不得倚重姜皇后的娘家懷恩侯府。

    臨陽郡主是懷恩侯的掌上明珠，也格外受姜皇后疼愛，她原本就是驕橫跋扈的性子，喜歡的東西非要攥到手里不可，即便知道陶靖已有妻室，卻還是不肯罷休。三番四次的懇求皇后，最后竟令姜皇后出面，告訴陶靖，若他執(zhí)意不從，非但功名路斷，就連南郡的妻子和雙親宗族都會性命不保。

    那時候阿殷的母親馮卿正身懷有孕，陶靖哪肯服軟，當(dāng)即丟下武舉換來的功名，孤身回鄉(xiāng)。

    誰知道臨陽郡主吃定了他，不遠(yuǎn)千里的趕過去，還調(diào)了當(dāng)?shù)氐男l(wèi)軍護(hù)駕，也不顧外頭說得難聽，擺出一副誓要橫刀奪愛，將所求的東西攥在手里的架勢。

    懷恩侯府位高權(quán)重，在京城雖有收斂，出了京城卻沒少仗勢欺人。姜家的人霸占良家婦女、侵占農(nóng)田、縱容家奴打死人命還逍遙法外的事情比比皆是，懷恩侯爺睜只眼閉只眼，對臨陽郡主的行為竟是沉默縱容。

    陶靖雖不怕她，家中二老卻是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不敢與這等蠻橫的貴人為敵。馮卿不忍二老整日擔(dān)驚受怕，最后以闔家性命和腹中的胎兒勸說，竟叫陶靖忍痛降她為妾，而后從了臨陽郡主。

    ——阿殷從前不明白母親為何會在那時自甘退讓，委屈自己和孩子不說，還硬生生將陶靖推入悔愧的境地。直至她前世長到十八歲得知母親的身世經(jīng)歷后，才明白母親當(dāng)時的迫不得已。

    而陶靖的路也由此坎坷起來。

    娶了懷恩侯府的千金，做了郡馬，即便滿腹文韜武略，又哪能輕易入伍，立功帶兵，只能在京城對著臨陽郡主想看生厭。滿腔抱負(fù)被壓制了整整七八年，直到永初皇帝登基，姜家的勢力過了中天現(xiàn)出衰微的氣象，才得以遠(yuǎn)赴西洲，投身軍戎。

    也終于能遠(yuǎn)離臨陽郡主，在西洲的殘月中悼念亡妻。

    如今陶靖風(fēng)塵仆仆的歸來，阿殷未說半個字，淚花便先濕潤了眼角。

    前頭臨陽郡主已經(jīng)帶著陶秉蘭迎了上去，陶靖與她雖是夫妻，卻幾乎沒什么感情，避開臨陽郡主的手，將肩上披風(fēng)遞給陶秉蘭，硬邦邦的道：“皇上召問邊防之事耽擱了時間，勞郡主久等?！?/br>
    “你能得空回來，我就很高興了?！迸R陽郡主卻是軟著語氣，一面吩咐人奉茶捧果，一面問他路途是否平順。

    陶靖客氣簡短的答她幾句，便問陶靖課業(y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