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掌門，”壓低聲音的章鶴雅道，“請給我一點血?！?/br>
    扶著車山雪的諶巍瞥了他一眼，用劍氣在自己的手腕上割開一條口子。

    鮮紅的血瞬間迸出，順著手背滑落，向下滴落沒入車山雪本來就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的白衣。腦門冒汗的章鶴雅以指尖沾上一點，手上仿若有千鈞之重，緩慢在諶巍的手心中央畫出一個符文。

    符文一成，腕間傷口愈合，而諶巍頓感手上一重，五指不由自主抓攏，想要握緊那個光滑又柔軟，guntang且沉重，摸得著但是看不見，還在不斷跳動的東西。

    這時一個醫(yī)祝上前，捧著自己的綠光，將其輕輕放在諶巍握攏的五指間，和那無法得見之物重疊在一起，卻沒有同其相融。

    屏息的章鶴雅和這個醫(yī)祝交換了一個眼神，轉(zhuǎn)頭對諶巍道：“諶掌門，這里有一些事必須和您說明白?！?/br>
    “這是我的心嗎？”諶巍問。

    “并不是，”章鶴雅道，“這只是用秘術(shù)虛構(gòu)的假心罷了，就像是我?guī)煾笗妹匦g(shù)虛構(gòu)眼珠。與眼珠不同的是，假心的力量與您的真心相連，從它的腔室中流出的也是您的血——”

    諶巍打斷了章鶴雅的解釋，問：“怎么做？”

    就算青年乃是車山雪門下的大弟子，也不由為自己師父和青城劍圣之間突飛猛變的關(guān)系而目眩片刻。但章鶴雅或許別的沒學好，車山雪那種理智和感情分道而行的不動聲色卻學了個九成九，此刻依然能保持冷靜回答諶巍道：“以心連心?！?/br>
    諶巍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氣，低下頭，捧著手上這枚隱形的心臟，將其埋入車山雪的胸腔中。

    那團綠光一同沒入車山雪的胸口，一同落下的還有站在旁側(cè)所有醫(yī)祝手中的綠光。但這些綠光不是落在車山雪身上，反倒落在了諶巍身上。

    諶巍沒有半點對綠光的感覺，他被胸口一陣劇痛拉進了打坐狀態(tài)。

    他檢查自己的神魂，又用內(nèi)視檢查自己的經(jīng)絡血脈。內(nèi)息在連日奔波以及復蘇金輪云母下近乎枯竭，從心到肺腑又從肺腑到心的血流更是少了一半。但這不是什么大問題，無數(shù)綠光保護著他的心脈，并鼓動著它用力地跳動一次。

    咚咚——

    一個呼吸后，諶巍耳邊響起一個微弱的心跳聲。

    咚咚——

    章鶴雅：“繼續(xù)！”

    醫(yī)祝們誦念聲不停，聲音漸漸增大，一朵朵綠光在半空中揮舞出流星般的軌跡，沒入諶巍的身軀中，再次鼓動起一個用力的心跳。

    諶巍耳邊聽到的心跳聲仿佛強勁了一些，他自己的心跳聲與微弱心跳聲之間的時間間隔似乎也縮短了一點。

    醫(yī)祝們的誦念聲在繼續(xù)，被唱誦的詩篇乃至天地的真名變化成光輝萬丈的雄偉之力，這股力量先在諶巍的身軀中沉淀，就像轟隆直響的瀑布激流在深潭中轉(zhuǎn)化成平靜而溫柔的涓涓細流，向著車山雪流去。

    諶巍在傾聽著，一聲有力的心跳，一聲微弱的心跳，一聲有力的心跳，一聲微弱的心跳……

    有力的心跳逐漸恢復平靜，微弱的心跳卻逐漸變得有力。

    兩個聲音一前一后響起，之間的間隔越縮越短，終于，諶巍等到了那一刻——

    兩個心跳聲重合。

    咚咚——

    他懷中的身軀突然一震，諶巍顫抖地伸手去探，觸摸到發(fā)紺唇邊溢出一絲熱氣。

    在呼吸。

    諶巍幾乎要軟倒在車山雪身邊，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活過來了。

    ***

    但這不代表車山雪就能立刻蘇醒。

    失去血的人是不能活的，車山雪能撐到諶巍趕來，多虧了事先在自己身上種下假死的秘術(shù)。但那時候他也想不到虞cao行的目標會是他的血，自然沒有防備。

    不然，當時就算虞cao行殺了他，他也能在虞cao行離去后自己恢復。

    昏迷不醒的大國師讓朝廷一片混亂，再加上皇宮倒塌了，鴻京里富麗堂皇的雕梁畫棟齊齊變成東一條裂縫西一處坑洞的危房，官員們辦事的衙門更是沒見幾處好的。等諶巍護著車山雪從皇陵里出來，才發(fā)現(xiàn)他們青城的青云樓也不能住了。

    百姓找官差們哭，官差們找大臣們哭，大臣們找皇帝哭。沒法找皇叔爺爺?shù)能囋挠逕o淚，幸好還有章鶴雅在一邊幫他。

    作為被車山雪內(nèi)定的繼承人，供奉院的大師兄，章鶴雅無論是人望還是能力都遠超他的師弟師妹們。有他坐鎮(zhèn)，祝師們罕見沒有因為大國師的昏迷不醒生出什么動亂，反倒被鼓舞得渾身干勁，等待車山雪醒來的那一天。

    而文武百官也難得如此眾志成城，在幾個被車山雪請來輔佐的老臣的調(diào)解下，沒吵什么架便定下怎樣安撫百姓、怎樣修補城中房屋、怎樣補貼傷者的章程。幾天前從被抄家的官員公侯府中抬到皇庫的一箱箱白銀又一箱箱被抬出來，引得商人們帶著數(shù)以千萬的糧食、木材、石灰、青磚、石板來到鴻京。

    自那日雷云散去后，鴻京的天氣連續(xù)晴朗，趁著這好機會，所有人都干得熱火朝天。

    同樣熱火朝天的還要一則被無數(shù)報刊用無數(shù)版本標題刊登在頭條位置的消息。

    之前有許多人猜測大國師和青城劍圣之間的關(guān)系并非表面上那樣差，私底下說不定十分友好，就算是嗜酒居士所著話本，也是朝著兩人的兄弟情塑造的。就算這樣，仍然有許多人不信，信誓旦旦說著過去大國師和青城掌門如何針鋒相對的事跡。

    現(xiàn)在，事實證明大國師和青城掌門之間的確不是兄弟情了，反駁的人們卻半點也開心不起來。

    嗜酒居士的新話本火速刊登在報紙上，變?yōu)槿藗兊恼勝Y還沒兩天，就被另一個沉重的消息取而代之。

    起魔災了。

    妖魔呪獸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從四方邊境齊齊發(fā)動攻勢。皇陵行宮中，往往東邊的加急軍情還在念著，西邊的加急軍情就送到殿外。

    過去辰龍宗的道統(tǒng)傳承，除了車家外，全部留在了四境軍中?？上ё攒囇兹ナ篮?，跟隨他打天下的老將們也接二連三撒手人寰。新將們走馬上任，而今并不年輕。第三代以曾經(jīng)的周小將軍為首，還沒能挑大梁的資質(zhì)。四境之軍士兵充足，將軍們卻有點黃青不接。一連幾天，送來的戰(zhàn)報讓年少新皇和好不容易安穩(wěn)一點的大臣們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紅，人人恨不得飛去邊關(guān)，往那些大帥將軍們臉上甩一個大耳光。

    似乎感覺到了他們的怨念，無數(shù)次的加急戰(zhàn)報后，絕大多數(shù)邊關(guān)竟然撐下來了。

    盡管放進了幾只妖魔呪獸，至少還是把大部分妖魔呪獸阻擋在城墻之外。

    被攻破的邊關(guān)只有一個，就是西北的雁門。

    雁門被破的消息傳來后不久，一個身披戎甲手持紅纓槍的年輕小將出現(xiàn)在行宮深處，一個大院子前。

    這個院子的大門邊守著兩個祝師，都與年輕小將很熟，直接打開門讓他進去。

    年輕小將道謝后踏入院中，向著殿中走去。

    深夜的月光下，他的身后跟隨著漆黑的影子。他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影子便擴大一分。等他站在門前，身后的影子已經(jīng)將整個院子籠罩。

    年輕小將等了片刻，面前的房門便打開了。

    諶巍出現(xiàn)在門后，對他點點頭道：“周小將軍。”

    周小將軍：“我來求見大國師?！?/br>
    諶巍道：“他還沒醒?！?/br>
    “諶掌門和大國師是同血之人，那我們向您說也一樣，”周小將軍道，“我和我一萬三千弟兄請求斷開契約，放我們自由。”

    讓一群厲鬼不受約束地在外面跑嗎？任何知道他們請求的人都會覺得喪心病狂。

    但諶巍沒有直接拒接，開口問道：“自由之后，你們要去哪？”

    “諶掌門，我和我的弟兄們只有一個歸處，”周小將軍沉聲道，“那就是雁門關(guān)之外，我等的埋尸之地?！?/br>
    第94章 君莫笑，幾人回

    哪怕是諶巍, 也為周小將軍的這句話吃了一驚。

    厲鬼和平常鬼魂的差距, 猶如活人和死人。他們從怨恨中獲得力量，心中再也不會生出正面的感情。驅(qū)使他們行善難，要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去行善，更是難上加難。

    周小將軍等一萬三千鬼卒若是真的自己決定要去雁門關(guān)，古來今往因養(yǎng)鬼而被反噬的祝師們大概會覺得自己像六月飛雪那樣冤。

    一般人可能把周小將軍所說當做笑話聽了, 但諶巍沒有那樣, 反倒認真思考起來。

    “為何？”他問。

    周小將軍沒有回答, 抬手將佩戴的紅纓盔從頭上摘下。

    皎潔的月光照耀著他年輕的臉龐, 讓這個半透明的厲鬼看上去極為英俊, 無論是誰見了，都要感嘆他擁有一副好漂亮的劍眉星目。

    從年紀上說，周小將軍死時比車山雪家的老六大不了多少。他又是將門虎子，年紀輕輕能帶領(lǐng)萬人之軍, 雖然比不上莊立在武道上的天資，但練武帶兵一向勤勤懇懇, 若還活著, 當是年輕一輩中的棟梁之才。

    可惜運道極差，不知道怎么遭了雁門關(guān)大帥的忌諱，連著手下一萬三千兵馬一起葬身雁門關(guān)外，被人用戰(zhàn)場煞氣生生磨練成厲鬼。

    這樣的周小將軍當初面對車山雪時, 還能保持住神智的丁點清明, 實在叫人敬佩。

    但再怎么敬佩，厲鬼還是厲鬼, 除非……

    諶巍看到周小將軍的脖頸處。

    之前周小將軍每每露出真身，他脖頸處便會出現(xiàn)一道無法遮掩的糜爛傷口。但今天，月光下的周小將軍脖頸和臉龐一樣皎潔，尋不到半點傷口。

    籠罩整個院子的黑暗里，更多的厲鬼或摘下頭盔，或取下胸甲，露出他們愈合的傷痕，或是不再放出紅光的雙瞳。

    諶巍并非擅鬼道的祝師，可就算是他也知曉，厲鬼的真身既是他們死時的模樣，無法愈合的傷口同時也是伴隨他們到永久的痛苦，沒有一只厲鬼能夠擺脫，除非……

    除非他們不是厲鬼了。

    或被人超度，或突然頓悟。

    而今何人能度這一萬三千厲鬼？又有什么能讓他們齊齊頓悟？

    周小將軍道：“衛(wèi)宏死了。”

    衛(wèi)宏是誰？諶巍并不知曉，可若是車山雪在這里，大概會想起他在落雁湖遇險之前，在雁門關(guān)盛情款待他的男子，那個和世家乃至關(guān)外蠻人聯(lián)合，出賣了周小將軍以及一萬三千厲鬼的守關(guān)大帥。

    周小將軍道：“時至今日，我等仇人，只剩下關(guān)外蠻子與虞cao行。我等并不怨恨死于蠻子之手，在關(guān)外，我們本就是你死我活的關(guān)系，至于虞cao行……如今也不僅僅是我等之敵。”

    諶巍問：“你們不報仇了？”

    厲鬼……不，鬼魂們七嘴八舌回答他。

    “想報仇啊?！?/br>
    “大家都一起死啊?！?/br>
    “為什么是我們死？你說說看，為什么是我們死？”

    “但是想回家了?！?/br>
    “村子里還有等著我的婆娘。”

    “魔災來了，不知道父母親可還建在……”

    “好累，嗚嗚嗚嗚好累?！?/br>
    “讓我等去我等該去的地方，乘船去往河的另一邊，”眾鬼魂齊聲喊道，“讓塵歸塵！讓土歸土！”

    “莊立死的時候，我好像清醒了一點，”周小將軍說，“看著他慷慨赴死真是叫鬼怨恨啊……”

    “……他死無全尸！魄消魂散！卻無半點畏懼，甚是從容！”眾鬼魂不滿地尖叫。

    “魂魄四散，依然進入輪回，”周小將軍道，“我等卻依然在陽世這口大油鍋中煎熬?！?/br>